殘陽如血,將官道旁的荒草染得通紅。
京畿衛銀色甲胄上的冷光穿透暮色,三百騎士落地時靴底碾過碎石,發出整齊的脆響,瞬間壓下了現場的嘈雜。
李崇目光掃過滿地狼藉——景家軍士兵正俯身拖拽染血的草席,席下露出百姓青灰的衣角,不遠處的土坡下,三具景家軍屍體還保持着握劍的姿勢,脖頸處的傷口凝結着紫黑血塊。
李崇見狀,當即揮手示意身後士兵行動。只見京畿衛士兵迅速散開,有的手持鐵鏟清理血跡,有的則在周圍布下警戒陣型,動作利落得沒有半分拖沓。
“副指揮使!”一名京畿衛小校快步上前,雙手捧着半截斷箭,“現場搜遍了三裏地,除了這個,連刺客的馬蹄印都沒找着。您看這箭鏃,箭杆上的漆料被打磨得幹幹淨淨,連個工坊標記都沒有。”
李崇接過斷箭,指尖在光滑的箭杆上摩挲。微風卷來血腥味,混着百姓家屬壓抑的哭聲,讓他眉頭擰得更緊。
他也想找到所謂刺客的痕跡。
他轉頭看向不遠處的景牧——那位年輕將軍正蹲在一具老婦屍體旁,小心翼翼地爲其整理散亂的發髻,動作輕得像怕驚擾了逝者。可當他起身時,眼底的紅血絲卻藏不住——刺客突襲時,正是這位老婦擋在他身前,替他受了那致命一刀。
“李副使,”景牧的聲音帶着沙啞,“刺客連同伴屍體都清理得這般幹淨,倒像是怕我們認出什麼。”
李崇沒接話,目光落在圍攏過來的村民身上。
人群裏,一個穿粗布短打的少年攥着砍柴刀:“我們只是想給景大將軍磕個頭,怎麼就有人動手殺人?你們這些當兵的,是不是嫌我們擋路,就把人往死裏砍!”
這話像火星落進油鍋,景家軍士兵瞬間炸了鍋。一個滿臉是疤的小兵猛地攥緊長槍,怒吼道:“胡說!是刺客僞裝成百姓的樣子行凶,跟我們沒關系!”
“誰信啊!”少年梗着脖子,“我親眼看見你們就是殺了人!”
誤傷人性命的小兵氣得就要沖上前攬過罪狀,卻被景牧一記眼刀喝止。那眼神冷得像寒冬的冰,帶着不容置疑的威嚴:“退下。”小兵愣了愣,終究還是咬着牙往後退了兩步,只是胸口仍起伏不止。
御下不嚴,也是他的罪過。
李崇看着劍拔弩張的兩撥人,只覺得頭嗡嗡作響。
他清楚,此刻村民們認定了凶手是景家軍——所謂的刺客一點痕跡都沒有留下,反而遍地是百姓屍體,就是要景家軍坐實“殘殺百姓”的罪名。
可若他站出來反駁,沒有證據支撐,只會讓村民更憤怒;若默認這罪名,景家世代積累的名聲,恐怕要毀在這一趟回京路上。
景大將軍忠勇一生,他也是佩服的。
“鄉親們,”李崇往前走了兩步,聲音沉穩得像腳下的青石路,“我是京畿衛副指揮使李崇,以名譽擔保,定會查清真相,還遇害的鄉親們一個公道。”他抬手示意身後的京畿衛士兵,“先把逝者好生安葬,每戶發放二十兩撫恤金,後續的補償,我會親自上奏陛下,絕不讓好人白白送命。”
村民們沉默了,有人低頭抹淚,有人仍帶着懷疑,卻沒人再大聲指責。
李崇鬆了口氣,轉頭卻對上景牧探究的目光。
李崇說是“奉陛下之命”前來接應——陛下是早已知曉刺殺風險,特意派京畿衛來保護?可若是如此,那前幾次刺客突襲又是怎麼回事?還是說,京畿衛其實是太子派來的?
這京畿衛副指揮使究竟是帝王的人,還是太子的人?景淮生前雖不涉黨爭,卻因手握兵權,始終是各方拉攏或忌憚的對象。
不管京畿衛是帝王的人還是太子的人,他們的目的,恐怕都沒那麼簡單。
景牧的眼神又冷了幾分。
李崇的心猛地一沉。他知道景牧在懷疑什麼——陛下若是有意派人前來護棺,那之前的刺客突襲,會不會是陛下故意縱容,想借機削弱景家勢力?
這些話,李崇沒法說出口。
“副指揮使,”一名京畿衛小校快步走來,神色凝重,“前方探報,十裏外的官道上聚集了上千百姓,都是來送景大將軍的。若繼續按原路線走,恐怕會有延誤。”
李崇皺眉:“傳令下去,驅散百姓。”
“不可!”景牧猛地開口,聲音裏帶着急切,“他們只是想送父親最後一程,何錯之有?若我們驅散他們,豈不是坐實了‘殘殺百姓’的傳言?”
“可若是不驅散,”李崇上前一步,聲音壓得更低,“你說的刺客若混在百姓中突襲,不僅棺槨難保,還會有更多無辜百姓喪命。景小將軍,你想過嗎?大將軍的屍首若不能及時回京安葬,才是對他最大的不敬!”
景牧的身體僵住了。
李崇語氣平靜,“景小將軍,你是想護住百姓的心意,還是想護住景大將軍的遺體?”
這句話如重錘般砸在景牧心上。
他看着不遠處靜靜停放的棺槨,心中一陣刺痛——自定襄城出發至今,已經過去了半個多月,父親的屍首即便用特制的香料和冰塊保護,也難保不會腐壞。父親一生征戰沙場,守護家國,他不能讓父親死後,連一具完整的遺體都無法帶回長安。
可那些百姓的心意,又何嚐不珍貴?他們從各地趕來,只爲送父親最後一程,這份情誼,他怎能辜負?
他看着棺槨上懸掛的銅鈴,那銅鈴在風中輕響,像是父親在無聲地催促。
“景小將軍還是快些拿主意吧,”李崇的聲音帶着幾分急切,“遲一日回京,大將軍就多受一日顛簸。您總不想,讓他連長安的城門都沒進,就……”
後面的話,李崇沒說出口,可其中的重量,景牧比誰都清楚。
他閉上眼,深吸一口氣,再睜開時,眼底的猶豫已被決絕取代。他轉身走向景家軍士兵,聲音洪亮如鍾:“所有人聽令!打起精神,護好棺槨,按原定路線,繼續啓程!”
“是!”景家軍士兵齊聲應和,聲音裏帶着幾分悲壯。他們迅速整理好隊伍,將棺槨車架圍在中間,長槍如林,甲胄反光,在暮色中築起一道堅不可摧的屏障。
李崇看着景牧的背影,悄然鬆了口氣。
他轉頭對京畿衛小校下令:“你帶人在前開路,密切留意周圍動靜,若發現可疑人員,先控制住,再稟報我。”
“是!”小校領命,翻身上馬,帶着一隊京畿衛士兵率先前行。
夜色漸濃,隊伍在官道上緩緩移動,火把的光芒連成一條長龍,映得棺槨上的玄色綢緞泛着微光。
李崇策馬跟在景牧身側,銀色衛袍在風中獵獵作響。
兩人卻是相對無言。
京畿衛原本是來接應的,如今卻更像是押解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