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像帶着瘟疫的風,瞬間吹遍了顧家老宅的每一個角落。
山洪爆發,道路斷絕,消息全無。
這座依山傍水、平日裏象征着權勢與富貴的深宅大院,此時竟成了一座華麗的囚籠。
恐慌就像潮溼的黴菌,在雕梁畫棟間漸漸蔓延開來。
壽宴自然是辦不下去了。
顧老爺,也就是顧晏的祖父,顧氏一族的族長顧鴻羲,強撐着鎮定,指揮下人安撫賓客,檢查房屋損毀,清點物品。
但任誰都看得出,這位年過花甲的老人,眉宇間鎖着化不開的憂慮。
賓客們被暫時安置在各處客房廂房,人人自危,原先的觥籌交錯、笑語喧譁,全都變成了竊竊私語和長籲短嘆。
花廳裏那場精彩的“退婚風波”,在更大的災難面前,似乎暫時被人們遺忘了。
又或者,是被刻意壓在了心底,成了這壓抑氛圍裏,一簇不安跳動的暗火。
沈知意被“安排”在了西廂最偏僻的一間客房。與其說是安排,不如說是放逐。
顯然,她之前那番瘋言瘋語和主動撕毀婚書的舉動,徹底坐實了她“瘋子”的名頭,無人願意與她接近。
她倒樂得一絲難得的清靜。
房間裏有些陳舊,帶着一股久無人居的塵埃氣,但好在幹淨。窗外是肆虐的風雨,以及被狂風揉碎的竹林嗚咽聲。
她走到窗邊,推開一條縫隙,帶着水汽的涼風立刻灌了進來,吹動她額前的碎發。
遠處,籠罩在雨幕中的顧家老宅,影影綽綽,飛檐鬥拱像一頭蟄伏在黑暗中的野獸。
“姐姐……”她望着迷蒙的雨夜,眼底那點刻意裝出的癲狂慢慢褪去,只剩下沉沉的、化不開的哀傷與憤恨,“你當年,是不是也這樣,被困在這裏,無處可逃?”
一年前,她相依爲命的姐姐沈念秋,受聘入顧家爲醫女,不過三月,便傳來“投井自盡”的消息。官府草草定案,顧家賠了一大筆銀子,過後事情便不了了之。
可沈知意不信,她也絕不可能信。
姐姐性情開朗堅韌,絕無自盡的理由。她留下的最後一封家書裏,還興致勃勃地說快要研究出治療顧公子頑疾的新方子。
所以,當顧家因“沖喜”之議重提舊日婚約時,她明知是火坑,也毫不猶豫地跳了進來。
退婚?正合她意。
她本就想找個借口留下。只是沒想到,老天爺用這種方式,把她和整個顧家,結結實實捆在了一起。
“大難……”她低聲重復着自己在大廳裏說的話,眼神銳利起來,“只怕,這難,還不止是天災。”
正當她凝神思索時,門外傳來了輕微的腳步聲,以及低低的對話聲。
“……表哥,你也別太憂心,叔祖定有辦法的。”一個溫婉柔美的女聲響起,帶着恰到好處的關切。
“嗯。”回應她的,是顧晏那辨識度極高的、略帶沙啞的清冷聲音。
沈知意透過窗縫看去。
只見回廊下,顧晏依舊裹着那件厚氅,由那個之前在他身邊侍奉的俏麗丫鬟撐着傘。
他身側,還站着一位穿着月白繡梅花襦裙的女子,正是顧家的表親,素有才女之名的蘇婉兒。
蘇婉兒生得柳眉杏眼,氣質溫婉如水,此刻正微微仰頭看着顧晏,眼中滿是傾慕與擔憂。
“只是……那位沈姑娘,”蘇婉兒話鋒一轉,聲音裏帶着幾分恰到好處的遲疑與同情,“她方才……唉,怕是刺激受得大了,說話才那般……表哥莫要往心裏去。”
顧晏沒什麼表情,只淡淡道:“無妨。”
那俏麗丫鬟卻忍不住嘟囔:“什麼刺激大了,分明就是瘋魔了!滿口胡唚,詛咒我們顧家!依奴婢看,就該把她趕出去!”
“青杏,休得胡言。”顧晏輕斥,語氣卻並不帶多少責備。
蘇婉兒柔聲道:“青杏也是護主心切,只是如今這情形……沈姑娘一個女兒家,又能去哪裏呢?暫且讓她住下吧,回頭我讓丫鬟送些安神的湯藥過去。”
好一個善良大度、通情達理的表小姐。
沈知意在窗內無聲地冷笑。
這蘇婉兒,話裏話外,坐實了她“瘋子”的名頭,又彰顯了自己的善良,順便還在顧晏面前刷了一波好感。真是滴水不漏。
只是,那碗“安神湯藥”,她可無福消受。
就在這時,顧晏的目光似無意般,掃過她窗戶的方向。沈知意立刻“砰”地一聲將窗戶關上,果斷隔絕了那探究的視線。
門外靜默了一瞬,腳步聲才漸漸遠去。
夜更深了,風雨聲似乎小了一些,但老宅裏那種無形的緊張感,卻愈發濃重,壓抑得有些令人透不過氣。
仆人們點亮了更多的燈籠,昏黃的光暈在廊下搖曳,映照着每個人臉上不安的神情。
沈知意和衣躺在榻上,並未深睡。不知過了多久,她忽然被一陣細微的、像是貓爪撓過木頭的聲響驚醒。
聲音是從窗外傳來的。
她屏住呼吸,悄無聲息地移步到窗邊,再次將窗戶推開一條細縫。
外面依舊風雨瀟瀟,回廊下的燈籠光暈模糊。
只見一道黑影,快如鬼魅,從她窗下的花圃旁邊一閃而過,迅速隱沒在通往主院方向的黑暗裏。那身影瘦小,動作靈巧得不像常人。
是錯覺?還是……
沈知意心頭一跳。她下意識地摸了摸袖中暗藏的一枚銀針。
那是姐姐留給她的遺物,也是她防身的武器。
第二天清晨,雨勢稍歇,但天色還是陰沉得很。
一個更壞的消息,驚雷般再次炸響了這座本已人心惶惶的老宅——
管家趙伯帶着哭腔,連滾爬爬地沖到前廳,對着剛剛起身、面色凝重的顧鴻羲和幾位顧家主子,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老、老爺!不好了!大爺……大爺他……他在書房裏……沒了!”
大廳內瞬間落針可聞。
顧鴻羲身子猛地一晃,幸得身旁的二兒子顧昀扶住。顧昀是個面色虛浮、眼帶桃花的青年,此刻也嚇得臉色發白。
“你、你說什麼?!”顧鴻羲不敢置信地顫聲問。
“大爺……昨夜歇在書房,今早老奴去送參茶,怎麼叫門都不應……撬開門一看,大爺……大爺他已經……”趙伯老淚縱橫,說不下去了。
所有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噩耗驚住了。
顧晏在青杏的攙扶下快步走來,聽到消息,臉色愈發蒼白,拳頭緊握,指節泛白。
蘇婉兒跟在他身後,用手帕掩着口,眼中瞬間盈滿了驚恐的淚水。
沈知意站在西廂回廊的角落,冷眼看着這驟然降臨的混亂與悲慟。
她看見顧鴻羲強忍悲痛,命人封鎖現場,看見顧昀眼神閃爍,看見下人們面如土色,也看見顧晏在極致的悲傷中,那雙深邃眼眸裏一閃而過的、冷靜的理智。
“書房……”她低聲自語,想起了昨夜那個詭異的黑影。
就在這時,顧晏的目光穿過混亂的人群,精準地落在了她這個瘋子身上。
沈知意迎着他的視線,沒有絲毫躲閃,反而微微歪了歪頭,用口型無聲地對他說了兩個字,那是昨日她撕毀婚書時,就曾暗示過的——
“債、主。”
顧晏的瞳孔,隨之猛然一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