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堂那聲通傳，像投入死水裏的石子，在沈靜檀心裏漾開一圈緊迫的漣漪。
錢嬤嬤那張刻薄臉上瞬間擠出近乎諂媚的表情，丟下一句“你好自爲之”，便急匆匆迎了出去，仿佛留在這裏多沾一刻她這個“不祥人”的晦氣都是虧本買賣。
機會稍縱即逝。
沈靜檀深吸了一口靈堂裏冰冷的、帶着香燭和灰塵味道的空氣，強行壓下因爲虛弱和緊張而過快的心跳。
她不能躺在這裏等待，必須主動創造“偶遇”。
根據原主模糊的記憶，從府門到裴硯所居的“墨韻堂”，那條連接內外院的回廊是必經之路。
她撐起依舊乏力的身體，扶着冰冷的牆壁站穩，稍微整理了一下身上素淨到寒酸的孝服，將散亂的發絲勉強捋順。
鏡子裏是看不到的，但她能想象自己此刻的模樣：臉色蒼白，嘴唇缺乏血色，眼眶微陷，一副楚楚可憐、亟待庇護的未亡人形象。
很好，這正是她需要的樣子，柔弱是她此刻最好的武器。
她避開可能遇到其他仆役的正路，沿着記憶裏偏僻的小徑，踉蹌而快速地朝着那條回廊挪動。
每走一步，小腿都像灌了鉛一樣沉重，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
但她不敢停，咬着牙，憑借一股求生意志支撐着。
終於，她看到了那條朱漆雕花的回廊。
她算準時間，在他可能經過的時刻，假裝體力不支，微微靠在廊柱上喘息，目光低垂，望着腳下打磨光滑的青石地面，耳朵卻捕捉着遠處傳來的每一絲動靜。
來了。
沉穩的腳步聲由遠及近，不疾不徐，帶着一種獨有的韻律，敲打在寂靜的廊道裏，也敲打在她的心上。
那腳步聲比尋常仆役更重，帶着金屬輕叩地面的細微聲響，大概是靴子上裝飾的銀扣或者腰間佩劍？伴隨着腳步聲，還有一種無形的壓力彌漫開來，讓周遭的空氣都似乎凝滯了幾分。
她心髒緊縮，下意識地攥緊了袖口。
腳步聲在她附近略微停頓了一瞬，或許是因爲看到了她這個不該出現在這裏的人。
沈靜檀抓住這一瞬的機會，深吸一口氣，遵循着記憶裏最標準的禮儀，姿態柔弱卻規整地福下身去，聲音帶着刻意維持的微顫和虛弱：“見過二爺。”
她低垂着眼睫，視線範圍內，首先映入的是一雙玄色錦靴，靴幫沾着些許未幹的塵土，顯示主人是風塵仆仆而歸。
往上是同樣顏色的袍角，用料考究，繡着暗色的雲紋，透着一股內斂的奢華與冷硬。
他沒有立刻叫她起身。
一股冰冷的視線落在她的頭頂，仿佛有實質的重量，讓她頭皮微微發麻。
她在現代職場見過無數精英，甚至面對過氣場強大的對手，卻從未感受過如此具有穿透力和壓迫感的注視。
那目光裏沒有好奇，沒有憐憫，甚至沒有厭惡，只是一種純粹的、居高臨下的審視，像是在評估一件物品的價值。
時間仿佛被拉長。
她維持着行禮的姿勢，腿腳開始酸軟，額角的汗意更重。
終於，他開口了，聲音如同她想象般冷冽，沒有任何情緒起伏：“起身。”
“謝二爺。”她依言直起身，依舊低眉順眼，不敢與他對視。
機會只有一次，她必須把握住。
她再次開口，聲音放得更輕，帶着恰到好處的感激與無助，“妾身……多謝二爺歸府。靈堂之事，給您添麻煩了。”
這句話的潛台詞再明顯不過：我需要你的庇護，只有你能救我。
裴硯的目光似乎在她過於蒼白的臉上停留了一瞬，又或許沒有。
他的回應簡潔到近乎漠然：“份內之事。”
三個字，清晰地將界限劃開。他的歸來，他處理靈堂事務，都只是他作爲侯府主人、作爲弟弟的責任，與她沈靜檀這個人本身，毫無關系。
他並未接住她拋出的求救信號。
說完，他便不再停留，邁步從她身側走過。
在他走過帶起的微風中，她嗅到一股清冽的、如同雪後鬆林般的氣息，與他整個人給人的感覺一樣，冷而疏離。
也就在這擦肩而過的瞬間，她眼角的餘光瞥見他腰間佩戴的一枚玉佩。
青玉質地，雕琢着罕見的螭紋，樣式古樸，玉質溫潤，卻在冷硬的氣質襯托下，也透着一股不容靠近的威嚴。
她心中微動，將這枚玉佩的樣式記在心裏。
這或許是一個線索，關於他這個人的一點碎片。
然而，就在她以爲這次冒險的“偶遇”徹底失敗，心緩緩下沉之時——
已經走出幾步遠的裴硯，腳步幾不可查地頓了一下。
那停頓極其短暫，短暫到幾乎讓人以爲是錯覺。
但沈靜檀全部心神都系在他身上，敏銳地捕捉到了這細微的變化。
爲什麼停頓？是因爲她的話？還是因爲她這個人？
她不敢抬頭確認，只能維持着恭順的姿態，聽着那沉穩的腳步聲再次響起，漸行漸遠，直到徹底消失在回廊盡頭。
壓迫感隨之散去，沈靜檀才緩緩鬆開了一直緊握的拳頭，掌心已被指甲掐出了幾個深印。
後背的衣衫，也因爲剛才的緊張而被冷汗浸溼，貼在皮膚上，帶來一陣涼意。
這次交鋒，表面上看，她一無所獲。
他冷漠，疏離，拒人千裏。
但那個微不可查的停頓，像黑暗中閃現的一點微光。
她慢慢直起身，望向空蕩蕩的回廊盡頭。
他不是完全無動於衷。
至少，他注意到了她的存在，並且有那麼一瞬間，因她而產生了極其細微的、連他自己可能都未曾察覺的反應。
這就夠了，對於身處絕境的她來說，這一點點的異常，就是希望的開端。
她轉身，準備按原路返回那個冰冷的靈堂。
經過廊柱時，她無意中瞥見裴硯剛才短暫停留的位置，旁邊的朱漆柱子旁，似乎落下了一小方白色的東西。
她走近一看，是一方雪白的絲質帕子。帕子質地極好，一角用銀線繡着一個不易察覺的“硯”字。
是裴硯的。
他剛才在這裏停留過……是用了這帕子擦拭了什麼？
沈靜檀蹲下身，撿起那方帕子。
帕子入手絲滑冰涼，帶着極淡的、屬於他的那股雪鬆冷香。
她注意到，帕子中心有一小塊不太明顯的痕跡，像是擦拭過什麼微塵。
聯想他方才離去時擦拭手指的動作，一個念頭浮現在她腦海：他是不是……不喜人觸碰？甚至連扶一下門框，都覺得需要擦拭幹淨？
這個發現，讓她對這位冷面小叔子有了更具體的認知。
潔癖，或者說，對與他人接觸的極度排斥。
她捏着那方冰冷的帕子，站在原地，陷入了沉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