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匹流光溢彩的浮光錦,如同燙手的山芋,靜靜躺在聽竹苑的桌案上。
府中各種目光依舊若有似無地掃向這裏,探究着這位寡嫂會如何處置這份逾矩的厚賜。
沈靜檀沒有用它裁制任何華服美裳。那太過招搖,等於將“特殊”二字刻在臉上,只會引來更多嫉恨與是非。
但她也不能原封不動地退回去。那是對裴硯權威的公然挑釁,後果難料。
她需要一種方式,既回應了他的“賞賜”,表明她接收到了信號,又不至於讓自己過於顯眼,同時……還能保留一絲屬於她自己的、不易察覺的反擊。
她看着那光滑冰涼的緞面,心中漸漸有了計較。
她讓丫鬟尋來最細的針,最韌的線。
然後,在窗下光線最好的地方,她攤開錦緞,拿起剪刀,小心地裁下不大不小的一塊。
剩下的料子,她仔細疊好,收入箱底。
她要做一個筆套。
一個給他寫字的筆套。
這並非尋常女子會贈與男子的物件,過去私密。
但以她此刻“寡嫂”身份,感念“小叔”照拂,親手縫制一個日常用品,又能勉強歸根於“合乎禮法”的範疇,不至於讓人抓住太大的把柄。
她縫得很慢,很仔細。
針腳細密均勻,一針一線,都帶着一種近乎刻板的認真。
沒有多餘的紋飾,只在收口處,用同色細線勾勒出極簡單的雲紋處,低調而精致。
花了兩日功夫,筆套終於完成。
用料是頂級的浮光錦,做工無可挑剔,樣式卻樸素得近乎冷淡。
她沒有親自送去,也沒有附上任何言語。
只將那枚小小的筆套交給觀墨,語氣尋常:“有勞送給二爺。”
觀墨接過,看着手中這過於奢華卻又過於簡單的筆套,眼中閃過一絲驚訝,但什麼也沒問,低頭應是。
筆套被送到了墨頭堂的書案上。
裴硯正在批閱公文,目光掃過那枚突兀出現的錦緞筆套,動作微微一頓。
他放下筆,伸手將其拿起。
入手是浮光錦特有的冰涼滑膩,但細密的針腳卻帶來一種截然不同、略微生澀的質感。
他指腹緩緩摩挲過上面均勻的縫隙,以及那簡潔的雲紋邊角。
他記得這料子。
是他指名給她的。
她沒有做成衣服穿在自己身上,卻做成了這樣一個……貼身的、常用的物件,送回到了他手上。
沒有只言片語。
這沉默的回應,比任何感激或推拒的話語,都更耐人尋味。
他摩挲了良久,目光深沉。
當晚,他書案上那個用了多年、邊角已磨損的筆套被撤了下去,換上了這枚嶄新的、帶着浮光流彩的錦緞筆套。
小廝觀墨在一旁伺候,見狀,低聲說了一句:“夫人送來的。”
裴硯的目光落在筆套上,沒有抬頭,只淡淡應了一聲:“放下吧。”
潛台詞是:我知道,我很喜歡。
無人察覺過,他對着那筆套凝視了片刻,唇角極其短暫地牽起一縷幾乎不存在的弧度,轉瞬即逝。
自此後,他批閱公文時,執筆的右手,指腹會無意識地在那光滑的錦緞表面上反復摩挲。
像是在感受那細密的針腳,又像是在透過這冰涼的料子,觸碰某個遠在聽竹苑的人。
一種無聲的默契,在兩人之間悄然達成。
他給了她衆人矚目的“特殊”,她還了他一件低調私密的“日常”。
他宣告了所有權,她則在這所有權之內,爲自己爭取到了一方小小的、能夠自主呼吸的天地。
沈靜檀坐在聽竹苑的燈下,將裁剪筆套剩下的浮光錦邊角料,一點點整理好。
這些邊角料依舊華美,卻已失了完整的形態。
她將它們仔細收好,放入一個不起眼的木匣中。
木匣合上,發出輕微的聲響。
她不知道那個筆套會引起裴硯怎樣的反應,但她做了她認爲當下最合適的選擇。
不退不進,不卑不亢。
在這場無聲的較量中,她勉強守住了一線屬於自己的陣地。
而那個裝着邊角料的木匣,被她塞到了妝的最底層。
或許無用,或許……將來某一天,這些碎片,也能成爲拼湊生路的籌碼。
夜色漸深,聽竹苑內一片寧靜。
唯有墨頭堂的燈火,亮至深夜。
燭光下,那枚嶄新的筆套,在男人骨節分明的手指間,泛着幽微的、只有他自己才懂的光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