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後,我正在住院部三樓清理醫療廢物,張姐匆匆找到我。
“小喬,院長辦公室叫你去一趟。”
我放下手裏的活。
“什麼事?”
張姐表情復雜。
“說是……夏先生夏太太要見你。”
走廊裏消毒水的氣味突然變得刺鼻起來。
我握了握拳,指甲掐進掌心。
“我在工作。”
“院長親自交代的,你還是去一趟吧。”
張姐壓低聲音。
“別讓我難做。”
我沉默了幾秒,摘下橡膠手套。
“好。”
院長辦公室在行政樓頂層,我從沒去過。
電梯一路向上,鏡子裏我的臉色越來越蒼白。
制服還算幹淨,但洗得發白,袖口有縫補的痕跡。
秘書把我引進去時,夏先生夏太太正坐在會客區的真皮沙發上。
院長在一旁陪着笑臉,見我進來,立刻站起來。
“喬知枝來了。你們聊,你們聊。”
他退出去,輕輕帶上門。
辦公室很大,落地窗外能看到醫院全景。
陽光透過玻璃灑進來,在地板上切出明亮的光塊。
我站在陰影裏,離他們三步遠。
“坐吧。”
夏先生開口,聲音比那天平穩許多。
我沒動。
夏太太站起身,朝我走了兩步,又停住。
她今天穿着香奈兒的套裝,妝容精致,但眼下的烏青用再多粉底也蓋不住。
“知枝……”
她叫了我的名字,聲音發顫。
“我們查清楚了。當年的事,是嬌嬌的親生父母……是他們故意調換了孩子。”
我靜靜地看着她,沒說話。
“我們找了最好的私家偵探,證據確鑿。”
夏先生接着說,手指無意識地摩挲着沙發扶手。
“他們收了錢,在醫院裏趁亂換了孩子。你的養父母,他們也是受害者。”
“所以呢?”
我終於開口,聲音平靜得連自己都驚訝。
夏太太的眼淚掉下來。
“所以我們錯了,知枝。我們不該那樣對你。回家吧,好不好?媽媽補償你,把虧欠你的都補回來。”
多動人的台詞。
如果是在三個月前,在我第一次找到他們,說我是他們親生女兒的時候聽到,我可能會哭,可能會顫抖,可能會相信。
但現在不會了。
“夏太太。”
我說。
“我的養父母半年前去世了。車禍,當場死亡。他們到死都不知道,我不是他們的親生女兒。”
夏太太的臉色瞬間煞白。
“我處理完他們的後事,用所有積蓄還清了欠款,然後來找你們。”
我繼續說,每個字都像刀一樣割開空氣。
“那天雨很大,我在夏家別墅外等了六個小時。管家終於讓我進去,你們坐在客廳裏,夏嬌嬌依偎在您懷裏。”
我記得每一個細節。
夏太太皺着眉說:“現在的年輕人爲了錢什麼謊都敢編。”
夏先生把一份DNA報告扔在茶幾上。
“就算這是真的,二十年來我們只有嬌嬌一個女兒。她身體不好,受不得刺激。這張卡你拿着,以後不要來了。”
夏嬌嬌當時抬頭看我,眼神清澈無辜。
“姐姐,對不起,爸爸媽媽只是一時接受不了。你先回去吧,我會勸勸他們的。”
我轉身離開時,聽見她小聲說:“媽,她身上的衣服都溼了,好可憐。我們要不要幫幫她?”
夏太太說:“嬌嬌你就是太善良。這種人我見多了,給點錢就會得寸進尺。”
那些話像釘子一樣釘進我心裏,再也拔不出來。
“知枝,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夏太太泣不成聲。
“我當時不知道,我只是害怕……害怕有人傷害嬌嬌,害怕我們的生活被打亂……”
“所以您選擇傷害我。”我替她把話說完。
夏先生站起身。
“你要怎樣才肯原諒我們?我們可以公開你的身份,給你股份,讓你進公司……”
“我不需要。”
我打斷他。
“我現在的工作很好,能養活自己。”
“做保潔叫很好?”
夏先生的語氣終於帶上了一絲怒意。
“你是夏家的女兒,不該過這種生活!”
“夏家的女兒是夏嬌嬌。”
我說。
“你們親口說的,忘了?”
辦公室的門忽然被敲響,秘書推門進來。
“院長,夏小姐來了。”
夏嬌嬌穿着病號服,外面披了一件白色的羊絨開衫,臉色依然蒼白,被護士扶着走進來。
看到我,她眼睛立刻紅了。
“姐姐,你真的來了。”
她掙脫護士的手,朝我走來,腳步虛浮。
“我求爸爸媽媽讓我出院,我想當面跟你道歉。”
她在離我一步遠的地方停下,伸出手想拉我,又怯怯地縮回去。
“姐姐,我知道我現在說什麼都沒用。但我真的不知道……不知道我的親生父母做了那麼壞的事。如果早知道,我絕不會占着你的位置……”
她哭得梨花帶雨,肩膀輕輕顫抖。
夏太太立刻上前扶住她。
“嬌嬌你剛做完檢查,不能情緒激動。”
夏先生也皺起眉。
“護士呢?快送小姐回病房。”
“不,我不走。”
夏嬌嬌搖頭,淚眼婆娑地看着我。
“姐姐,你給我一個機會好不好?我們做姐妹,我會對你好的,真的……”
多完美的表演。
如果我沒有見過她私下裏的樣子,可能真的會被騙。
三個月前,我被趕出夏家後,曾在一家咖啡館打工。
夏嬌嬌和她的朋友們來過,就坐在靠窗的位置。
她們聊天的聲音不大不小,剛好能讓我聽見。
“那個找上門的野丫頭,真是你親姐姐?”
一個女孩問。
夏嬌嬌輕笑。
“DNA說是。不過你也看到了,跟我爸媽一點都不像。粗俗得很,連刀叉都不會用。”
“那怎麼辦?她要分你家產?”
“放心,我爸媽只認我一個。”
夏嬌嬌攪動着咖啡。
“再說了,她拿什麼跟我爭?一個高中都沒讀完的打工妹,上不了台面的。”
那些話和她的笑容一起,刻進了我的記憶裏。
現在她卻在這裏,演着姐妹情深的戲碼。
“夏小姐。”
我開口,聲音冷硬。
“我們不是姐妹,以後也不會是。請你們一家不要再打擾我的生活。”
說完,我轉身離開。
“喬知枝!”
夏先生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下周三是嬌嬌的生日宴,也是我們夏家正式介紹你回歸的場合。請帖會送到你住處,希望你能來。”
我沒回頭,拉開門走了出去。
走廊很長,我的腳步聲在空曠的空間裏回蕩。
走到電梯口時,聽見身後傳來夏嬌嬌壓低的聲音。
“媽,姐姐是不是恨死我了?我該怎麼辦啊……”
電梯門開了,我走進去,按下1樓。
鏡子裏的女人眼眶發紅,但沒哭。
我不能哭。
哭了就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