軌道上的寂靜和地面的嘈雜是兩個世界。
星界軍護衛艦“堅韌號”懸停在巢都上空三百公裏處的同步軌道上，從這個高度往下看，巢都像一塊巨大的、生鏽的金屬疙瘩，表面覆蓋着雲層和污染大氣，只有偶爾幾處高層建築的尖頂刺破雲層，反射着恒星的光芒。
艦橋裏沒有自然光，只有各種屏幕和指示燈發出的冷光。空氣循環系統發出低沉的嗡嗡聲，混合着儀器運行的輕微滴答聲。所有人都穿着整潔的制服，動作精準，交談低聲，整個空間彌漫着一種冰冷的秩序感。
塞拉斯不喜歡這種秩序。
至少，不完全喜歡。
他站在艦橋一側的觀察窗前，雙手背在身後，看着下方那顆灰蒙蒙的星球。他今年三十七歲，在星界軍服役十九年，從最底層的列兵爬到現在的靈能事務特派官。這個職位聽起來不錯，實際上是個燙手山芋——靈能者在軍隊裏永遠是被警惕的對象，哪怕他們不可或缺。
塞拉斯有一張瘦長的臉，顴骨突出，眼睛是淺灰色，看人時總帶着一種疏離感。這不是他故意的，而是長期與亞空間打交道留下的後遺症。當你每天都要面對那些不可名狀的波動、那些來自現實之外的低語時，很難再對現實世界的事物投入太多熱情。
他今天穿着標準的星界軍軍官制服，深藍色，肩章上有代表靈能部門的銀線刺繡。制服很合身，但他總覺得領口太緊，像是隨時會勒住他的喉嚨。
“長官。”
身後傳來聲音。塞拉斯轉身，看到他的副官——一個名叫戈爾的老兵。戈爾比塞拉斯大十歲，臉上有彈片留下的疤痕，左耳少了上半截。他穿着戰鬥服，沒有戴頭盔，露出花白的短發。
“時間到了。”戈爾說，聲音粗啞，像砂紙，“冥想艙已經準備好。”
塞拉斯點點頭，沒有說話，跟着戈爾離開艦橋。
他們穿過幾條走廊，來到艦船中層的靈能隔離區。這裏的牆壁加厚了，表面覆蓋着抗靈能擾動的鉛灰色塗層，每扇門都有復雜的機械鎖和生物識別裝置。走廊裏很安靜，只有兩人的腳步聲在回蕩。
戈爾在一扇厚重的金屬門前停下，輸入密碼，掃描掌紋。門滑開，裏面是一個不大的房間。
房間正中央有一個半透明的圓柱形容器，大約兩米高，裏面充滿了淡藍色的緩沖液。容器周圍連接着各種管線，牆壁上布滿監控屏幕，顯示着腦波活動、靈能波動指數、生命體征等數據。
這是冥想艙。塞拉斯每天要在這裏待至少兩個小時，監控巢都及周邊區域的亞空間波動。
“需要我留下嗎？”戈爾問。
“不用。”塞拉斯脫下制服外套，掛在牆邊的架子上，“兩小時後見。”
戈爾退出房間，門滑上，鎖死。
塞拉斯走到容器旁，按下側面一個按鈕。容器側面打開一道縫隙，他踏進去，踩在內部的平台上。緩沖液從底部涌上來，冰涼，粘稠，帶着淡淡的消毒劑氣味。液體很快淹過他的腳踝、膝蓋、腰部，最後完全淹沒頭頂。
他沒有窒息。這種液體含有高濃度氧氣，可以通過皮膚直接交換。在液體中，外界的聲音被隔絕，身體失重，五感被限制到最低——這是最適合靈能者集中精神的環境。
塞拉斯閉上眼睛。
起初是一片黑暗。然後，黑暗裏開始浮現光點。不是視覺上的光點，而是靈能感知中的“信標”。遠處恒星的光芒，下方巢都億萬生命匯聚成的靈魂微光，艦船上船員們分散的意識火花……所有這些構成了一幅抽象而復雜的星圖。
塞拉斯慢慢調整呼吸，讓意識下沉，穿過現實帷幕的表層，觸及亞空間的淺層。
那裏是混亂的海洋。
色彩在這裏失去意義，聲音變成純粹的情緒，形態不斷扭曲重組。塞拉斯像一葉小舟，小心翼翼地在波浪中穿行，避開那些巨大的、危險的精神漩渦——那些是強烈情緒或重大事件在亞空間投下的倒影。
他今天的任務是例行掃描。檢查巢都周邊是否有異常的亞空間活動，是否有未經登記的靈能者覺醒，是否有……混沌污染的跡象。
前半小時一切正常。巢都的靈能背景噪音一如既往地混亂而微弱，像是無數人在遠處同時低語，聽不清具體內容。
然後，波動出現了。
第一股波動很微弱，但質地特別。它不像是自然產生的情緒回響，而是某種……粘膩的、甜腐的東西。像是過度成熟的水果在腐爛，像是化膿的傷口在流淌，像是無數生命在疾病中掙扎卻詭異地感到歡愉。
塞拉斯的意識接觸到這股波動的瞬間，他幾乎要嘔吐——不是生理上的，是精神上的排斥。這種波動他只在資料裏見過，在最高保密級別的培訓課程裏被反復警告過。
那是瘟疫之主的氣息。是腐朽與新生扭曲結合的標志。
波動來自巢都下層，具體坐標模糊，但範圍可以鎖定在工業區和貧民窟交界地帶。它只持續了不到五秒，然後就消失了，像是被什麼掩蓋或吸收。
塞拉斯立刻提高警惕，意識像網一樣撒開，仔細掃描那片區域。
就在他全神貫注時，第二股波動爆發了。
這次完全不同。如果說第一股波動是粘膩的腐臭，第二股就是尖銳的暴怒。它像一把燒紅的刀子捅進亞空間，帶着純粹的、不加掩飾的殺戮渴望。鮮血、顱骨、戰爭、毀滅——這些概念幾乎凝聚成實體，在亞空間裏嘶吼。
恐虐。血神。戰爭之主的追隨者。
兩股波動前後出現，間隔不到十分鍾，地點相近。
這不是巧合。
塞拉斯立刻終止冥想。他睜開眼睛，按下容器內部的緊急排出按鈕。緩沖液迅速下降，從底部排走。容器打開，他渾身溼漉漉地踏出來，抓起旁邊架子上的毛巾胡亂擦了幾下，然後穿上制服外套。
他走到通訊面板前，按下艦橋的直連頻道。
“我是塞拉斯。我需要立刻見艦長。優先級紅色。”
頻道那頭沉默了兩秒，然後傳來回復：“明白。艦長在指揮室等你。”
塞拉斯離開冥想室，沿着走廊快步走向艦橋。路上遇到的船員都側身讓開，沒人敢和他搭話——靈能特派官溼着頭發匆忙趕路的樣子，任誰看了都知道出事了。
指揮室在艦橋後方，是一個相對私密的房間。塞拉斯進去時，艦長已經在了。
艦長是個五十多歲的女人，頭發灰白，剪得很短，臉型方正，眼神銳利。她穿着筆挺的制服，肩章上有三顆銀星。看到塞拉斯進來，她抬了抬手，示意他坐下。
“紅色優先級。”艦長沒有寒暄，直接切入正題，“你發現了什麼？”
“兩股混沌波動。”塞拉斯坐下，語速很快，“前後間隔不到十分鍾，都來自巢都下層。第一股是納垢性質，第二股是恐虐性質。強度都不高，但性質明確。”
艦長的眉頭皺了起來。“確定？”
“我以靈能官的身份擔保。”
房間裏安靜了幾秒。艦長的手指在桌面上輕輕敲擊，這是她思考時的習慣動作。
“巢都下層……”她喃喃道，“那種地方，出現混沌崇拜不奇怪。但兩種不同性質的混沌同時出現，還在同一區域……”
“可能只是巧合。”塞拉斯說，“也可能不是。如果是後者，那就意味着有某種事件或存在，同時吸引了兩邊的注意。或者更糟——兩股勢力正在那裏發生沖突。”
艦長停止敲擊。“你的建議？”
“派遣調查小組。”塞拉斯毫不猶豫，“小型，低調，僞裝成地方衛生或治安人員。我需要實地勘察，確認波動源頭，評估污染等級，然後決定是淨化還是求援。”
“人員配置？”
“我親自帶隊。需要一名有巢都底層經驗的向導，一名技術支援，還有一支小型護衛。不能太多人，否則容易引起注意。”
艦長盯着他看了很久，然後緩緩點頭。“批準。但有幾個條件。第一，任務期限兩周。兩周內如果沒有實質性進展，小組撤回，我們將上報給審判庭，讓專業的人處理。第二，任何情況下，不得暴露星界軍身份。如果被俘或暴露，你知道該怎麼做。”
塞拉斯點頭。他當然知道——自毀，或者戰死，絕不能讓混沌勢力獲取星界軍的情報。
“向導和技術人員你自己挑選。”艦長說，“護衛我會安排。給你們四十八小時準備，然後搭乘匿名穿梭機下去。”
“明白。”
塞拉斯起身離開指揮室。回到自己的艙室，他打開人員檔案數據庫，開始篩選。
向導需要熟悉巢都底層，有街頭智慧，最好是本地人。他很快鎖定了一個人選：前底層執法官，因傷退役，現在做自由線人，代號“凱爾”。記錄顯示這人可靠，嘴巴嚴，對巢都下層的三教九流都有了解。
技術人員……他需要能分析異常數據，操作精密儀器，最好對生物和靈能現象都有了解。這個選擇不多，最終他選定了一個人：技術神甫01-德爾塔。這是機械教派駐扎在艦上的代表，雖然那些機油佬總是神神秘秘的，但他們的技術水平毋庸置疑。德爾塔的記錄顯示他對“異常現象”有濃厚興趣，這可能是優點也可能是缺點。
塞拉斯把名單發給艦長審批，然後開始整理自己的裝備。標準制式武器不能用，得換成巢都底層常見的粗劣槍械。防護服也要換成便裝，但內襯得加裝輕型護甲。各種檢測儀器要僞裝成民用設備……
他一邊整理，一邊回想起那兩股波動。
粘膩的腐臭。尖銳的暴怒。
巢都下層，那個巨大的、黑暗的、擁擠着無數絕望生命的地方，正在孕育着什麼。
而他，即將踏入其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