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嶼舟回到知青點時,天已經大亮了。
這是一座由村頭破廟改建的院子,三間土坯房呈“品”字形排列。牆皮早就剝落了,露出了裏面的黃泥和稻草,窗戶紙破了好幾個洞,寒風一吹就“呼呼”作響。
剛一進屋,一股潮溼發黴的味道混合着爛紅薯的氣息便撲面而來。屋裏光線昏暗,只有那幾縷光柱裏飛舞的灰塵顯出幾分生氣。一張搖搖欲墜的瘸腿木桌,一鋪擠得滿滿當當的大通鋪,就是這屋裏全部的家當。
“老陸,你可算回來了!”
說話的是陸嶼舟的鄰鋪趙衛東。他是京市來的,個子不高,長着一張討喜的圓臉。此刻他正盤腿坐在炕上,就着窗戶的光亮補褲子。
那一針一線縫得歪歪扭扭,嘴裏還在碎碎念:“這破日子什麼時候是個頭啊?剛去打水,壓水井又壞了,想喝口熱水都難。”
在他旁邊,另一個男知青劉強正蒙着頭呼呼大睡。呼嚕聲震天響,時不時還咂巴兩下嘴,大概是夢見吃肉了。這人是個出了名的懶漢,平時上工最愛偷奸耍滑,但在知青點裏倒也不惹事,就是有時候腳有點臭。
陸嶼舟放下空桶,沒接話。他的目光掃過屋內,最終落在了趙衛東腳邊。那裏墊着一本泛黃的線裝書,封皮磨損嚴重,被隨意地踩在鞋底摩擦。
《古文觀止》。清末掃葉山房的刻本。
陸嶼舟眸光微動。在這個特殊的年代,廢品收購站裏堆滿了這種被當成“四舊”垃圾的寶貝。但在他這個歷史系教授眼裏,每一頁紙都是沉甸甸的文化和黃金。雖然現在不能變現,但留着總是好的。
他不動聲色地走過去,彎腰將書抽了出來,拍了拍上面的灰塵,放在了自己的枕頭邊。
“借我看看。”
“隨你。”趙衛東頭也不抬,還在跟褲襠上的那個大洞較勁,“反正是上次去廢品站賣牙膏皮順手拿的,不值錢。”
陸嶼舟沒解釋。
陸嶼舟目光落在院子裏那口生鏽的壓水井上。
剛才在河邊吹了風,這會兒身上寒氣更重了。這麼冷的天,要是連口熱水都喝不上,這日子確實沒法過。
他雖然是教歷史的,但平日裏最愛鑽研那些古籍裏的機械圖譜,動手能力極強。看着那壞掉的壓水井結構,他一眼就看出了毛病所在。
鬼使神差地,他沒進屋休息,而是卷起了袖子,露出清瘦卻線條流暢的小臂。
“我去看看井。”
院子裏的壓水井有些年頭了,鑄鐵的井身生滿了紅鏽。
陸嶼舟檢查了一下,發現是皮墊老化導致的氣密性不足。他從角落裏找了塊廢棄的膠皮鞋底,借了趙衛東的剪刀,熟練地剪了個新墊圈換上。
倒引水,按壓。
“譁啦——”
清冽的井水噴涌而出,激起一片水花。
“哎喲!出水了?”
隔壁女知青那屋的門簾一掀,走出來一個風風火火的姑娘。是王紅梅,知青點的老大姐,性格潑辣直爽。
她手裏還拿着個窩窩頭,看到出水了,眼睛一亮:“行啊陸知青,還有這一手?我和麗麗剛才壓了半天都沒動靜。”
她身後跟着個文靜的姑娘叫孫麗,推了推眼鏡,羞澀地沖陸嶼舟笑了笑。
“物理常識而已。”陸嶼舟洗了把手,神色清冷。
王紅梅是個講究人,立刻回屋拿了兩個白面饅頭出來,硬塞給陸嶼舟:
“拿着!爲了修這井,我看你臉都白了。這年頭,技術就是飯碗。”
在這個連粗糧都要算計着吃的年代,這兩個白面饅頭透着股奢侈的甜香。陸嶼舟剛拿到饅頭,肚子就不爭氣地響了一聲。
但他還沒來得及吃,一牆之隔的隔壁院子裏,突然傳來了一陣動靜。
知青點和蘇大隊長家,只隔了一道半人高的竹籬笆。那是另一個世界。
蘇家是紅星大隊數一數二的氣派人家。三間青磚大瓦房寬敞明亮,院子裏還種着棵老棗樹,幾只老母雞正在樹下悠閒地啄食。
此時,蘇家一大家子正圍着那張紅漆斑駁的八仙桌吃早飯。
坐在上首的大隊長蘇振華。
他五十出頭,身材魁梧得像座鐵塔,披着件洗得發白的舊軍大衣。一張國字臉板着,濃眉大眼,不怒自威。他手裏捏着杆煙袋鍋,雖然沒點火,但那股子大家長的氣勢壓得人不敢大聲喘氣。
“都動筷子,吃飽了還要上工。”蘇振華敲了敲桌子。
旁邊是蘇母李秀娥。她穿着件整潔的藍布褂子,頭發梳得一絲不苟,腦後盤着個圓髻,插着根銀簪子。眼神利亮,一看就是個精明強幹、能當家的主兒。她正慈愛地給每個人盛飯,唯獨給小女兒的那碗盛得最滿。
左邊坐着大哥蘇建國和大嫂趙春妮。
大哥是個悶葫蘆,皮膚黝黑,壯實得像頭老黃牛。他話不多,只顧埋頭扒飯。大嫂長着張喜慶的圓臉,正把嚼碎的飯喂進三歲的虎子嘴裏,虎子吃得滿嘴流油,還在那兒喊:“肉!想吃肉!”
右邊則是二哥蘇建業和二嫂劉蘭芝。
二哥比大哥瘦些,眼睛滴溜溜轉,一看就透着股機靈勁兒。二嫂則長着一雙吊梢眼,顴骨略高,雖然長得還行,但一臉的不爽。
而蘇玉昭,就坐在蘇母身邊。她今天換了件粉色的碎花襯衫,領口別着個小發卡,整個人像朵嬌嫩的粉桃花。
只是此刻,這朵桃花正愁眉苦臉地對着面前的碗。碗裏是黑乎乎的紅薯面窩窩頭,旁邊是一碟清湯寡水的白菜幫子。
蘇玉昭拿着筷子,輕輕戳了戳那個硬邦邦的窩窩頭,心裏一陣發愁。
她是真的不想吃。這紅薯面沒磨細,全是麥麩。昨天吃的時候沒注意,嗓子眼被喇得生疼,到現在吞口水都難受。
“又是這個啊……”
她小聲嘟囔,聲音軟軟的,帶着股天生的嬌氣。
“媽,這面太糙了。昨天吃那個嗓子現在還疼呢。”
“有的吃就不錯了!”二嫂劉蘭芝終於忍不住了,把筷子往桌上一拍,“全村多少人家連觀音土都快吃上了,你還在這兒挑肥揀瘦?咱家壯勞力都舍不得吃,全緊着你了。也就是命好,投胎投到了咱家,要是把你嫁到那窮山溝裏,看你還挑不挑!”
劉蘭芝心裏那個氣啊。她娘家弟弟想頂替進廠的事兒黃了,就是因爲沒錢送禮。可家裏有點錢全給這個小姑子買布料、買頭繩了。看着蘇玉昭那張白白嫩嫩沒受過苦的臉,她就恨得牙癢癢。
蘇玉昭聽了這話,心裏那股嬌氣勁兒瞬間上來了。
她才不管二嫂怎麼想,她就是覺得委屈。她把筷子一擱,也不跟二嫂吵,直接轉頭看向蘇母,紅唇一撇,眼圈說紅就紅:
“媽,你看二嫂!我手都凍腫了,想吃口細的怎麼了?我又不白吃,我也洗衣服了呀。”
她把那雙凍得通紅的手伸出來晃了晃。這副撒嬌耍賴的模樣,若是旁人做來可能惹人厭,但她生得太美。那雙含淚的杏眼一眨,蘇母的心都要化了。
“行了!”蘇母狠狠瞪了劉蘭芝一眼,“吃飯都堵不住你的嘴?玉昭是我閨女,我樂意慣着!不想吃就滾回屋去!”
劉蘭芝臉一僵,敢怒不敢言地低頭扒飯,把碗裏的白菜咬得咯吱響。旁邊的二哥蘇建業趕緊在桌子底下踢了媳婦一腳,示意她少說兩句。
緊接着,蘇建業嬉皮笑臉地把自己碗裏最稠的一勺粥,快準狠地舀到了蘇玉昭碗裏。
“小妹,吃二哥這個,這個稠,養人。”他沖妹妹擠了擠眼,“別聽你二嫂瞎咧咧,她那是羨慕你長得俊。”
一直悶不吭聲的大哥蘇建國也默默伸出手,把桌上唯一的鹹菜碟子往蘇玉昭面前推了推,甕聲甕氣地說:“吃菜。”
蘇玉昭心裏得意地哼了一聲。在這個家裏,還沒人能越過她去。
“來,玉昭。”
蘇母像是變戲法似的,從兜裏掏出一個還熱乎的煮雞蛋,快速塞進她手裏。
“媽特意給你留的。趁熱吃,別理你二嫂。”
煮雞蛋!
蘇玉昭眼睛瞬間亮了。虎子聞到了香味,在趙春妮懷裏嚷嚷:“蛋!要吃蛋!”趙春妮趕緊捂住孩子的嘴,尷尬地笑了笑:“小妹吃,小妹吃。”
蘇玉昭才不管侄子饞不饞,更不管二嫂嫉妒得冒火的眼神。這是媽給她的,就是她的。
她當着全家人的面,慢條斯理地剝開蛋殼,露白嫩嫩的蛋白。她咬了一小口,軟糯噴香。
“真香呀~”
她眯起眼,一臉滿足,還不忘沖二嫂那邊揚了揚下巴。那小模樣,要多嬌氣有多嬌氣,要多可愛有多可愛。
……
籬笆這頭。
陸嶼舟站在破舊的知青點院子裏,手裏捏着兩個白面饅頭。
他個子高,隔着籬笆,把剛才蘇家院子裏那出“大戲”看得清清楚楚。
他看到了蘇玉昭是怎麼嫌棄粗糧的,也看到了她是怎麼心安理得地吃獨食、氣二嫂的。那種理直氣壯的嬌氣,在這個灰撲撲的年代裏,竟然鮮活得可愛。
“老陸,看啥呢?饅頭都要涼了。”
趙衛東補好褲子走出來,一眼看見陸嶼舟手裏的饅頭,眼珠子都快掉下來了:“臥槽!白面的?!”
陸嶼舟側身,擋住了他伸過來的手。
他低頭看了看手裏的饅頭。又看了看隔壁那個吃完雞蛋還在舔手指的嬌氣包。
那個雞蛋太小了。怎麼夠她吃?
陸嶼舟沒理會趙衛東,把其中一個饅頭掰了一半扔給他:“給你的修井費。”
剩下的一整個半,被他用手帕仔細包好,揣進了懷裏,貼着胸口捂着。
“哎?你留着幹嘛?不趁熱吃?”趙衛東嚼着饅頭,一臉懵。
陸嶼舟推了推鼻梁,語氣清冷,仿佛剛才肚子叫的人不是他。
“我不餓。留着當宵夜。”
只有他自己知道,懷裏那個熱乎乎的饅頭,貼着胸口,燙得有些發慌。
他抬頭看了看遠處的冰河,那裏的冰層看着挺厚實,應該能站住人了。
聽說那河裏有魚。
他不吃河鮮,嫌腥。但某只挑食的小貓,應該需要補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