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太陽落得早,才剛過五點,天色便暗了下來。
剛才天邊還泛着的一抹紫紅色晚霞,這會兒已經被沉沉的暮色徹底吞沒。通往紅星大隊的土路上,兩個人影一前一後地走着。
陸嶼舟走在前面。他步子邁得大,腿長,若是平日裏,這段路他二十分鍾就能走完。但今天,他刻意放慢了速度,始終和身後的人保持着三四米的距離。
在這個年代,作風問題是懸在每個人頭頂的一把刀。孤男寡女走夜路是大忌,要是被人看見了,吐沫星子能淹死人。
他是個男人,名聲壞了也就壞了,反正他成分本來就不好。但他不想讓身後那個嬌氣包再背上什麼難聽的名聲。
蘇玉昭裹着陸嶼舟那件寬大的舊軍大衣,跟在後面小碎步地挪。
那大衣實在太大了,袖子長出一大截,只能卷了好幾道才露出手來。衣擺一直垂到膝蓋窩,把她整個人都罩了進去。雖然舊,領口還有磨損的痕跡,但裏面卻意外地暖和。那是一種帶着體溫的暖意,混合着淡淡的肥皂味和一股清冽的草木香,把外面的寒風隔絕得嚴嚴實實。
周圍靜悄悄的,只有寒風吹過枯樹枝發出的嗚嗚聲,偶爾幾只寒鴉驚起,撲棱棱的聲音聽着有些滲人。
蘇玉昭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腦子裏又浮現出剛才賴三那張滿臉橫肉、流着口水的惡心臉,心裏突突直跳。
她從小膽子就小,這會兒天黑了,更覺得草叢裏隨時會竄出什麼東西來。
看着前面那個挺拔的背影,她像是抓住了唯一的救命稻草,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腳步,想離他近一點。近一點,再近一點。
察覺到身後的腳步聲近了,甚至能聽到她略顯急促的呼吸聲,陸嶼舟腳步一頓。
他沒回頭,聲音在夜風裏顯得有些冷硬:“別跟這麼緊。讓人看見了,以爲我欺負你。”
蘇玉昭腳步一滯,委屈地癟了癟嘴。這人怎麼這樣啊?明明剛救了人,還把衣服給她穿,怎麼嘴巴這麼毒?
“我怕……”
她小聲嘟囔了一句,聲音軟軟糯糯的,在夜風裏有些發顫,聽得人心尖發軟。
陸嶼舟背影微微僵了一下。他在心裏嘆了口氣,握緊了拳頭。
他沒再說話,但重新邁開步子時,那刻意拉開的距離,似乎在無聲無息間縮短了一些。不遠不近,剛好在她一伸手就能拽住他衣角的安全範圍內,又能替她擋住迎面吹來的冷風。
快到村口的時候,陸嶼舟停下了。
這裏有一棵幾百年的老槐樹,樹影婆娑,龐大的樹冠像把大傘,正好擋住了村裏投來的視線,形成了一個天然的隱蔽角落。
“衣服。”
他轉過身,向蘇玉昭伸出手。
蘇玉昭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他是要回外套。雖然有點舍不得這份溫暖,但她也知道這衣服不能穿回家。要是讓蘇母和二嫂看見她穿着男人的衣服回來,那肯定要盤問個底朝天,到時候就解釋不清了。
她慢吞吞地解開扣子,把大衣脫下來。那一瞬間,冷風灌進來,她忍不住打了個哆嗦,下意識地抱緊了懷裏的籃子。
陸嶼舟接過大衣。
衣服上還帶着她的體溫,那股淡淡的雪花膏香氣混合着少女特有的溫軟氣息瞬間撲面而來,縈繞在鼻尖,久久不散。
像是某種無形的蠱。
他手指緊了緊,用力攥住衣領,喉結無聲地滾了一下。然後,他面無表情地把大衣搭在臂彎裏,推了推鼻梁上的虛空,掩飾住眼底那一瞬間的失態。
“行了,快回去吧。”他開始趕人,“你走正門,我等會兒繞後山回知青點。”
蘇玉昭吸了吸凍紅的鼻子,雖然有點失落,但還是乖乖點了點頭:“哦。”
她抱着那個裝針線的籃子,剛要轉身。
“等等。”
陸嶼舟突然叫住她。聲音有些啞。
蘇玉昭回頭,一臉茫然:“怎麼了?”
陸嶼舟站在樹影裏,臉上的表情看不真切。他把手伸進褲兜裏,摸索了一會兒,指尖觸碰到了那個涼涼的小鐵盒。
他在供銷社門口攥了一路,這會兒鐵盒都被捂熱了。
送,還是不送?送了,怎麼解釋?不送,她那雙手被冷風吹了一路,明天肯定要生凍瘡。
陸嶼舟深吸一口氣,掏出了那個紙盒子。
“拿着。”
他把盒子遞過去,動作有些僵硬。
借着月光,蘇玉昭看清了那個精致的小鐵盒。鐵盒上畫着兩個穿着旗袍的時髦女郎,旁邊印着“友誼”兩個字,底下還有一行拼音。
雪花膏!還是友誼牌的!
這可是緊俏貨,供銷社裏賣一塊錢一盒,還要工業券,有錢都未必買得到!
蘇玉昭眼睛瞬間亮了,驚喜地看着他,又有點不敢接:“給、給我的?”
陸嶼舟看着她那副沒出息的樣子——剛才還委屈得想哭,這會兒看見好東西眼睛就亮成了星星。
真是個笨蛋。給點甜頭就忘了疼。
他心裏好笑,面上卻擺出一副嫌棄的表情。
“剛才在供銷社修東西,人家非要抵扣給我的報酬。”
他語氣硬邦邦的,編起瞎話來臉不紅心不跳,仿佛這真是什麼不值錢的破爛,“我一大男人,不用這種香噴噴的東西。放着也是過期,扔了可惜。聽說你手凍了?那就給你湊合用吧。”
蘇玉昭才不管是不是快過期呢。友誼牌的雪花膏,就算是過期的也是好東西呀!
她歡天喜地地伸出雙手去接。兩人手指相觸的一瞬間。
她的指尖冰涼柔軟,他的指尖幹燥滾燙。那種電流般的觸感順着指尖竄上來,一直酥麻到了心口。
陸嶼舟像是被燙到了一樣,猛地縮回手,揣進兜裏,手指在口袋裏蜷縮了一下。
“謝謝陸知青!你人真好!”
蘇玉昭把雪花膏緊緊攥在手裏,寶貝似的貼在胸口。她笑得眉眼彎彎,那兩顆小梨渦盛滿了月光,漂亮得讓人移不開眼。
剛才被賴三嚇到的陰霾,因爲這盒雪花膏,徹底煙消雲散了。
陸嶼舟看着她的笑臉,心跳漏了一拍。
這笨蛋,給點甜頭就笑成這樣。也不想想,誰會拿這麼貴的東西抵報酬?一張工業券就夠那些人搶破頭了。
“走了。”
他怕自己再待下去會露餡,更怕自己會忍不住想摸摸她的頭。他轉身就要走。
“玉昭——!死丫頭跑哪去了?天都黑了還不着家!”
就在這時,不遠處的蘇家大院裏傳來了蘇母李秀娥那極具穿透力的大嗓門。
緊接着是二哥蘇建業的聲音:“媽你別急,我出去迎迎。這丫頭估計是在路上貪玩了。”
還有幾聲狗叫,給這寂靜的夜添了幾分充滿生活氣息的嘈雜。
陸嶼舟神色一凜。
“快回去。”他低聲催促,身形往樹影深處隱了隱,“別讓人看見我。免得傳閒話。”
蘇玉昭也嚇了一吐舌頭。要是讓媽知道她差點被賴三欺負,肯定要鬧得全村都知道,到時候更丟人。
她抱着籃子和雪花膏,像只受驚的小兔子一樣往家跑去。
跑出幾步,她又突然停下來。
回頭沖着樹影裏的陸嶼舟揮了揮手,壓低聲音,甜甜地喊了一句:“陸知青,明天見!”
說完,一溜煙跑進了蘇家大門。
陸嶼舟站在老槐樹下,沒動。直到看着蘇家厚重的木門關上,聽到裏面傳來蘇母的罵聲:“你個死丫頭,跑哪瘋去了?”還有蘇玉昭撒嬌的辯解聲:“哎呀媽,我就是在路上看看風景嘛……”
聽着那充滿活力的聲音,陸嶼舟緊繃的肩膀才徹底鬆懈下來。
他拿起臂彎裏的大衣,重新穿回身上。衣服裏還殘留着她的溫度,暖烘烘的。他低下頭,把下巴埋在領口裏,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全是她的味道。
“明天見……”
他在舌尖把這三個字細細嚼了一遍,嘴角勾起一抹極淡的、卻溫柔至極的弧度。
他摸了摸空蕩蕩的口袋。裏面連個響兒都沒了。
爲了換這盒雪花膏,他不僅搭上了修表的工錢,還貼上了自己最後一點積蓄。原本打算攢着買雙棉鞋的錢,就這麼變成了她手心裏的那個小鐵盒。
這具身體本來就病着,今天跑了一路又吹了冷風,腳底板凍得生疼,今晚怕是又要難熬了。
但想到她剛才那個笑……
值了。
陸嶼舟推了推鼻梁,頂着寒風,繞過村後的小路,邁步走向破敗的知青點。
明天那個嬌氣包要是抹了雪花膏,不知道得多得意。一想到那副畫面,他明明頭重腳輕,又冷又餓,腳步卻前所未有的輕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