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時三刻,宮牆內的梆子聲剛歇,東邊天際透出一線蟹殼青。
值房內,燭台上的蠟炬已燒到底,凝成扭曲的殘淚。江浸月擱下朱筆,揉了揉眉心。一夜未眠,眼白裏纏着幾縷細微的血絲,倦色更深,卻壓不住那份浸入骨子裏的清冷自持。他指尖冰涼,袖中那塊殘符的輪廓,隔着衣料傳來若有若無的存在感。
侍立在角落陰影裏的內侍悄無聲息地上前,撤換冷透的茶,遞上一盞溫熱的參湯。
江浸月沒動。
他抬眸,望向窗外那抹稀薄的晨光。光線微弱,照不透值房內的幽深,只在他臉上投下淡淡的、幾乎看不清的陰影。昨夜詔獄裏陸沉舟最後的眼神,那混合着荒蕪、疲憊、不甘的復雜目光,又一次浮現在眼前。
“贏了麼?”
他無聲地重復了一遍那三個字。唇齒間沒有任何聲音,卻仿佛嚐到了一絲極淡的苦意。
不。
這盤棋,從未有過輸贏。只有步步爲營,只有身不由己。
他站起身,月白常服的下擺拂過紫檀木椅的扶手,動作間帶起一絲微風,燭火輕輕搖曳。他沒再看那份批閱了大半夜的北境卷宗,也沒碰那盞參湯。
“更衣。”他開口,聲音有些低啞,帶着徹夜未眠的幹澀。
“是。”內侍躬身應下,迅速取來那身象征一品文官極致的緋色仙鶴補服,小心翼翼地服侍他換上。
緋色如火,映着他過於蒼白的臉,更顯出幾分驚心動魄的冷冽。他任由內侍整理衣冠,系好玉帶,眼神卻穿透眼前的忙碌,望向更遠、更深的虛空。三年前漠北風鳴谷的漫天黃沙,與昨夜詔獄濃稠的血腥氣,詭異地交織在一起。
更衣畢,他整了整袖口,將那份隱秘的堅硬觸感徹底掩入寬大的官袍之下。
卯時正,宮門開,百官依次入朝。
午門外,天色依然晦暗。深秋的晨風刮過空曠的廣場,帶着徹骨的寒意,卷起官員們官袍的下擺和轎簾。燈籠在風中晃動,光影幢幢,映照着一張張或肅穆、或疲憊、或藏着心事的臉。
陸沉舟下獄,北境軍權懸空,江南貪墨案餘波未平,朝堂之上暗流洶涌已非一日。此刻聚集在此的官員們,彼此間交換的眼神都帶着審慎的掂量。低聲的交談,內容無外乎揣測聖意,觀望風向,掂量着下一步該投向哪邊。
江浸月的轎子落地。侍從掀開轎簾,他躬身而出。
緋色官袍在凌晨的昏暗光線裏,依然醒目得如同一點凝凍的血。他站定,身姿挺直如鬆,眉目低垂,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仿佛周遭的一切嘈雜揣測都與他無關。晨風掠過他臉側,幾縷未被玉冠完全束起的墨發輕輕拂動。
他這一出現,原本低低的議論聲霎時一靜。無數道目光,或明或暗,或探究或敬畏,齊刷刷地落在他身上。這位年輕的閣老,聖眷正隆,手段莫測,昨夜更是親入詔獄…誰都知道那意味着什麼。
江浸月恍若未覺,只抬步,隨着人流,不疾不徐地走向巍峨的宮門。
就在他即將邁入門檻時,一個略顯尖銳的聲音從斜刺裏傳來:
“江閣老留步!”
江浸月腳步微頓,側身。
來人是都察院左僉都御史周勉,五十許人,面皮焦黃,三縷稀須,一雙眼睛總是微微眯着,此刻卻閃着精光。他快步上前,拱手施禮,臉上堆起笑容,只是那笑容並未到達眼底。
“江閣老安好。昨夜聽聞閣老爲公事操勞,深夜仍親臨詔獄,實在是吾輩楷模,辛苦,辛苦。”
這話聽着是奉承,實則句句帶刺。“親臨詔獄”四個字,被他刻意咬得重了些。周圍幾位官員的腳步都不由自主放緩了,豎起耳朵。
江浸月神色不變,只略一點頭:“分內之事,周大人言重。”
周勉卻似沒聽出他話裏的疏離,又湊近半步,壓低了聲音,語氣卻足夠讓附近幾人都隱約聽見:“陸將軍…哦,瞧我這記性,是罪臣陸沉舟。他早年也是戰功赫赫,可惜啊,一失足成千古恨。閣老昨日見他,可還…安好?有沒有…幡然悔悟,說些什麼?”
這話問得誅心。既點出陸沉舟曾有的功勳,暗示朝中或有同情,又將江浸月置於“逼供”或“探視”的兩難猜測之中。
江浸月眼簾微抬,目光清清冷冷地落在周勉臉上。那目光並不銳利,卻像冰水浸過,讓周勉臉上的假笑不由僵了僵。
“陛下念其舊功,特賜恩典。”江浸月聲音平穩無波,聽不出任何情緒,“至於其他,詔獄自有規制,刑部亦在審理。周大人若關切案情,可移步刑部詢問郭侍郎。”
四兩撥千斤,將問題輕飄飄推了回去,一句多餘的話都沒有。
周勉碰了個不軟不硬的釘子,幹笑兩聲:“那是自然,那是自然…閣老行事,自然是公允的。”他目光閃爍,還想再說什麼。
江浸月卻已收回視線,不再看他,轉身,繼續向宮內走去。緋色身影很快沒入深闊宮門的陰影裏,留下一地含義各異的目光和揣測。
周勉站在原地,看着江浸月的背影消失,臉上的笑容漸漸斂去,眼神陰鷙下來,低聲啐了一口:“…裝模作樣。”
旁邊有相熟的官員湊過來,低語:“周兄,何苦去觸他的黴頭?”
周勉冷哼一聲:“陸沉舟這塊硬骨頭,多少人想啃下來都沒成。他江浸月倒是‘分內之事’做得殷勤…誰知道裏面藏着什麼貓膩。看着吧,這事兒,沒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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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會一如既往地沉悶冗長。龍椅上那位的聲音隔得遠,聽不真切,只有御前太監尖細的嗓音,一遍遍重復着早已擬好的旨意和訓諭。關於北境防務的調整,關於江南賑災的後續,關於…陸沉舟通敵叛國一案,只含糊提了一句“着有司嚴審”,再無下文。
江浸月位列文官之首,垂眸而立,緋色袖中的手攏在身前,指尖冰涼。他能感受到,有幾道目光,似有似無,時不時掃過他的脊背。有審視,有猜忌,也有…更復雜的,來自武將隊列那邊,難以言喻的壓抑目光。
他始終面無表情,仿佛一尊玉雕的神像,隔絕了所有窺探。
直到散朝,百官魚貫而出。
日頭已高,但深秋的陽光沒什麼暖意,照在漢白玉的台階上,一片清冷的光。
江浸月步下丹墀,正要走向候着的轎子,一個人影卻擋在了他面前。
來人身材魁梧,穿着二品武官的獅子補服,年紀約莫四十出頭,膚色黝黑,面龐線條剛硬,右邊眉骨處一道陳年刀疤,讓他整張臉看起來殺氣騰騰。正是五軍都督府右都督,雷震。
雷震是陸沉舟當年在軍中的老上司,也是少數幾個敢在朝堂上爲陸沉舟鳴過不平的武將。此刻,他堵在江浸月面前,雙目赤紅,胸膛起伏,顯然壓抑着極大的怒意。
周圍散朝的官員見狀,紛紛避讓開,卻又忍不住放緩腳步,或隱在廊柱後,或假意整理衣冠,目光卻牢牢鎖住這邊。
“江閣老。”雷震開口,聲音粗嘎,像是砂石磨過,“借一步說話?”
江浸月停下腳步,抬眼看他,眼神平靜:“雷都督有事,但講無妨。”
雷震盯着他,牙關緊了緊,似乎想吼出來,終究還是壓低了聲音,每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裏迸出來的:“陸沉舟…他怎麼樣了?”
“雷都督,”江浸月語氣依舊平淡,“陸沉舟乃待罪之身,正在詔獄候審。其狀況,自有刑部與詔獄看管,本官不便置喙。”
“不便置喙?”雷震上前一步,逼近江浸月,他身上那股久經沙場的血腥氣和暴戾幾乎撲面而來,“昨夜有人親眼看見你進了詔獄!江浸月,別人不知道,我雷震清楚!朝堂上你們是政敵不假,可他陸沉舟是什麼人?是提着腦袋在漠北殺了十年來回,身上沒一塊好皮的人!他會通敵?滑天下之大稽!你…你們文官…”
他猛地刹住話頭,意識到失言,胸膛劇烈起伏,眼中怒火與某種更深沉的悲憤交織。
江浸月在他逼人的氣勢下,連睫毛都未曾顫動一下。等雷震說完,他才緩緩開口,聲音不高,卻清晰冷冽:“雷都督,慎言。陸沉舟是否有罪,陛下聖裁,三司會審,自有公論。你身爲朝廷重臣,當街質疑陛下欽定要案,質問同僚,是何體統?”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周圍那些豎着耳朵的官員,最後落回雷震臉上,一字一句:“至於本官昨夜爲何去詔獄,乃是奉旨行事,傳達陛下天恩。雷都督若有疑問,不妨直接上奏陛下。”
“你——!”雷震被這番滴水不漏又冠冕堂皇的話噎得面色紫漲,拳頭攥得咯咯作響,額角青筋跳動。他看着江浸月那張毫無波瀾的、近乎完美的冷漠臉孔,一股邪火直沖頂門,幾乎想不管不顧一拳砸過去。
但他終究還有一絲理智。這裏是宮門口,衆目睽睽。
最終,雷震狠狠瞪了江浸月一眼,那眼神裏除了憤怒,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近乎絕望的頹然。他猛地一甩袖子,轉身大步離去,沉重的靴子踩在石板上,咚咚作響,仿佛要將滿腔憤懣都踩進地裏。
江浸月立在原地,晨風吹起他緋色官袍的衣角。他看着雷震怒氣沖沖的背影消失在宮門外,臉上依舊沒什麼表情。
只是,攏在袖中的手指,微微收緊了。
指尖再次觸碰到那塊殘符冰冷的邊緣。
他轉身,走向自己的轎子。侍從爲他打起轎簾。
在他彎腰入轎的前一瞬,眼風似無意般掃過遠處宮牆拐角。那裏,一道穿着低級宦官服飾的瘦小身影,正低着頭,匆匆走過,很快消失在紅牆夾道深處。
江浸月眸光微凝。
是昨夜詔獄裏,跟在他身後的那個小內侍。
轎簾落下,隔絕了外界一切目光。
轎子起行,平穩地駛離宮門。轎內,江浸月閉目靠坐着,臉色在晃動的轎簾陰影裏,更顯蒼白。
他知道,雷震的質問只是開始。
昨夜他踏入詔獄的那一刻起,就已將自己置於風口浪尖。陸沉舟是一面旗幟,倒下時,濺起的絕不會只是塵埃。那些蟄伏的、觀望的、與陸沉舟有舊的、或是單純對“文官打壓武將”不滿的勢力,都會借着這股風,蠢蠢欲動。
而他自己…袖中的殘符,三年前的舊事,昨夜陸沉舟那雙眼睛…都是懸在頭頂,不知何時會落下的利劍。
轎子外,市井的喧囂漸漸清晰。新的一天已經開始,陽光普照之下,暗處的角力與謀算,只會更加洶涌。
他需要更快。
需要知道陸沉舟通過那條“老鼠洞”傳遞了什麼消息出去。
需要知道,那半塊兵符,除了自己,這京城之中,是否還有其他人…在尋找,或者,早已知曉它的存在。
以及…那個小內侍,是誰的人?只是巧合,還是…另一雙眼睛?
江浸月緩緩睜開眼,眼底一片幽深冰冷。
他抬手,極輕地敲了敲轎壁。
外面跟隨的心腹侍衛立刻貼近轎簾。
“去城南,”江浸月的聲音透過轎簾,低低傳出,“舊茶鋪。”
轎子微微一滯,隨即調整了方向,悄無聲息地匯入京城清晨的人流車馬之中,朝着與內閣值房、與江府截然相反的方向駛去。
轎子穿行在清晨漸次蘇醒的京城街巷。車輪碾過青石板路的轆轆聲,混着外頭逐漸喧騰起來的市井人聲,透過厚重的轎簾,變得沉悶而遙遠。豆腐腦挑子的叫賣,菜販討價還價的嘈雜,孩童追逐的嬉笑,馬蹄踏過積水的脆響…這些鮮活的熱鬧,與轎內冰封般的寂靜,只隔着一層錦緞與木板。
江浸月靠坐着,眼簾低垂,指尖無意識地在膝上輕輕叩擊。一下,又一下,穩定得像是某種無聲的滴漏,計量着時間,也仿佛在丈量着步步驚心的棋局。
城南舊茶鋪。那是陸沉舟早年還只是北境一個遊擊將軍時,與京城幾位過命兄弟私下約定的緊急聯絡點之一,知道的人極少,且都是心腹中的心腹。地點選得刁鑽,在魚龍混雜的南城舊坊深處,不起眼,卻能四通八達。陸沉舟入獄前最後比劃這個地點,意味着他試圖傳出最關鍵、也最危險的信息。
昨夜老鼬提到茶鋪“盯着的人不少”,江浸月並不意外。陸沉舟倒台,樹倒猢猻散是真,但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他經營多年,軍中朝野總還有些願意爲他冒險奔走、或是想從他這裏最後榨取點什麼的“猢猻”。這茶鋪,自然成了各方目光的焦點。
只是,那些人裏,有多少是真心想救陸沉舟?有多少是想截獲他的秘密?又有多少,是單純想看着他徹底覆滅,順手清理掉可能的餘孽?
江浸月敲擊的手指停了停。
還有…自己。此刻前往茶鋪的自己,又算什麼?
他緩緩睜開眼,目光落在晃動的轎簾上,那裏繡着精細的雲紋,在晦暗的光線裏明明滅滅。袖中殘符的棱角,隔着幾層衣物,依然固執地提醒着它的存在。三年前,他拿到這半塊兵符時,就知道自己走上了一條無法回頭的路。昨夜踏入詔獄,親手送出“恩典”,是這條路上必經的一站。
今日去茶鋪,是下一步。
無關營救,也無關落井下石。只是…必須去看一看。看看陸沉舟最後想傳遞什麼,看看那裏到底有多少雙眼睛,看看這潭水,究竟被攪得有多渾。
轎子拐進一條更狹窄的巷子,喧囂聲被兩側高聳的舊牆隔絕了大半,光線也暗了下來。空氣裏彌漫着經年不散的潮溼黴味和隔壁醬坊傳來的鹹腥氣。這裏已是南城舊坊深處,與達官貴人雲集的城北恍如兩個世界。
“爺,快到了。”轎外,心腹侍衛低低的聲音傳來。
江浸月“嗯”了一聲,極輕。
轎子又行了一段,終於停下。
轎簾被輕輕掀起一角,並未完全打開。江浸月透過那道縫隙向外看去。
巷子盡頭,一間低矮破舊的鋪面,門楣上掛着的“張記茶鋪”木匾已經開裂,油漆剝落得厲害。鋪門緊閉,門板上落着一把鏽跡斑斑的鐵鎖。鋪子前空蕩蕩的,只有幾只瘦骨嶙峋的野狗在牆角翻找着什麼,聽見動靜,警惕地豎起耳朵朝這邊望了望,又懶洋洋地趴下。
看起來,只是一間早已歇業多年的荒鋪。
但江浸月的目光卻緩緩掃過鋪子對面那家生意寥寥的雜貨鋪,斜對角二樓一扇半掩的窗戶,以及巷口幾個看似閒散蹲着、目光卻不時逡巡的短褂漢子。
盯着的人,果然不少。雜貨鋪的掌櫃看似在打瞌睡,眼皮卻撩開一條縫;二樓那扇窗後,有人影一閃而過;巷口的漢子,看似在曬太陽,手指卻無意識地摩挲着腰間鼓囊囊的部位。
江浸月收回目光,簾子落下。
“走。”他低聲道。
轎子並未在此停留,而是繼續向前,仿佛只是尋常路過。直到拐出這條巷子,又穿過兩條街,停在一家書肆的後門處。這書肆門面不大,後面卻連着一個小院,僻靜清幽。
江浸月下了轎,早有書肆掌櫃模樣的人恭敬候着,引他入了後院一間雅室。室內陳設簡單,一桌一椅,一架書,燃着清淡的檀香,與外面的市井氣息徹底隔絕。
“如何?”江浸月剛落座,便問。
一直跟隨的心腹侍衛留在室內,低聲道:“茶鋪前後,明面上至少有三撥人。一撥像是刑部或京兆府的探子,手法糙,但人多;一撥來歷不明,行事隱蔽,像是江湖路數;還有一撥…似乎宮裏也有人盯着。”
“宮裏?”江浸月眉梢幾不可察地一動。
“是。有個生面孔的小太監,在附近轉悠過兩回,雖然換了常服,但走路的架勢和看人的眼神,錯不了。”
又是宮裏的人。和今早宮門口那個小內侍,是否一路?
江浸月沉吟片刻:“鋪子裏外,可有異常痕跡?”
“昨夜後半夜,鋪子附近有過短暫騷動,有打鬥聲,但很快平息。今早去看,鋪門鎖是舊的,但鎖眼有新鮮劃痕。牆角不起眼處,留了點這個。”侍衛說着,從懷中取出一個極小油紙包,打開,裏面是幾點幾乎看不清的、深褐色的粉末,湊近能聞到一絲極淡的、類似鐵鏽混合着草藥的氣味。
江浸月用指尖拈起一點,在指腹捻開,又湊近鼻端聞了聞。瞳孔微微一縮。
這是北境軍中用於緊急止血、鎮痛的金瘡藥粉配方之一,裏面加了漠北特有的幾味藥材,氣味特殊,京城極少見。陸沉舟麾下的精銳,尤其是他的親衛,習慣隨身攜帶這種藥粉。
“還有,”侍衛繼續道,“在鋪子後牆根,找到這個。”他又拿出一樣東西,是一截被踩進泥裏的、燒了一半的黑色布條,邊緣參差,像是從衣襟或袖口撕下來的。布條質地普通,但燒焦的邊緣沾着點暗紅的、已經幹涸的痕跡。
血。
打鬥,軍中秘藥,帶血的布條…昨夜這裏果然不平靜。陸沉舟的人試圖傳遞消息,但遭遇了攔截。看情形,傳遞者要麼失手被擒,要麼…已經凶多吉少。那截燒了一半的布條,像是在傳遞某種信號,又像是倉促間試圖銷毀什麼。
江浸月將布條和藥粉仔細包好,遞還給侍衛:“收起來。查那幾撥人的具體來歷,尤其是宮裏出來的。另外,昨夜詔獄陸沉舟牢房附近的動靜,包括那只‘老鼠’,查清楚是誰的人,又是誰在給陸沉舟傳遞外面的消息。”
“是。”侍衛應下,又遲疑道,“爺,茶鋪這邊…我們是否要…”
“不必。”江浸月打斷他,“靜觀其變。陸沉舟的人若還有後手,遲早會再動。我們一動,反而打草驚蛇。”他頓了頓,“北境那邊,林老將軍近日可有書信或口信傳來?”
“尚無。”
江浸月指尖在桌面輕輕一點。林老將軍是陸沉舟的恩師,在北軍威望極高,也是少數可能知曉部分內情、且有能力攪動風雲的人物。他至今沉默,是明哲保身,還是在暗中布局?
“繼續留意。”江浸月起身,“回府。”
他需要時間,理清這些紛亂的線索。茶鋪被盯死,陸沉舟在獄中的那條“老鼠洞”恐怕也撐不了多久。他必須趕在所有人之前,弄清楚陸沉舟究竟想傳什麼出去,以及…那半塊兵符背後,到底牽連着怎樣一張網。
更重要的是,他需要知道,自己在這張網中,究竟處於什麼位置。是執棋者,還是…另一枚更關鍵的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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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時刻,詔獄深處。
陸沉舟在時斷時續的昏沉和劇痛中捱過了一夜。自殘的傷口火辣辣地疼,失血帶來的寒冷從骨頭縫裏鑽出來,與牢房本身的溼冷內外夾擊。獄卒按例送來的、勉強能稱之爲食物的東西,他看也沒看。
他所有的力氣,都用在維持那一線清醒,以及等待上。
等待老鼬的回音,等待外面可能傳來的任何一絲變數,也等待…下一次提審,或者,下一次“恩典”。
不知過了多久,牆角那塊磚石,再次極其輕微地響動了一下。
陸沉舟幾乎立刻就睜開了眼,盡管眼皮沉重如鐵。
“…爺?”老鼬的聲音傳來,比昨夜更幹澀,更緊,“您還醒着?”
“說。”陸沉舟吐出一個字。
“兩件事。”老鼬語速很快,“第一,您讓查江浸月三年前的行蹤…有眉目了,但…很怪。”
陸沉舟精神一振,強撐着又坐直了些。
“三年前,風鳴谷事後大約半月,江浸月確實奉旨離京,名義上是巡查南直隸漕運。但他離京的路線和日程,有幾處對不上。有商隊的人說,曾在北直隸和山西交界的山道上,見過一個很像他的文士,輕車簡從,行色匆匆,方向…似乎是往大同那邊去。時間,正好能和風鳴谷事後,他本該在南方的時間錯開。”
大同…那是北境防線的重要關隘之一,也是當年那場伏擊之後,陸沉舟殘部退守整頓的地方。
“還有,”老鼬繼續道,“大約在那個時間前後,京裏兵部武庫司,有過一次不大不小的‘失竊’,丟了幾樣舊檔和一批報廢的軍械文書,其中…好像就有早年一些關於漠北各部族聯絡、邊境軍堡分布的零星記錄。事兒壓下去了,沒查出來是誰幹的。”
陸沉舟的心猛地一沉。江浸月…一個文官,偷偷往北境跑?還和兵部失竊的舊檔有關?他想幹什麼?
“第二件事,”老鼬的聲音更低了,帶着顯而易見的焦慮,“茶鋪…出事了。”
陸沉舟呼吸一滯。
“昨夜二更左右,咱們的人剛把東西塞進老地方,還沒撤出來,就撞上了埋伏。對方人手多,下手狠,咱們折了兩個兄弟,帶傷跑回來一個,說東西…可能沒被對方當場搜去,但他逃得匆忙,沒來得及確認是否藏穩了。今早天沒亮,茶鋪前後就多了好幾撥盯梢的,刑部的,還有別的…咱們的人根本沒法靠近。”
果然…陸沉舟閉上眼,喉結滾動了一下。最壞的情況之一。他留給茶鋪的,不只是尋常消息,還有他根據這些年的蛛絲馬跡,對當年風鳴谷一役、對自己被伏擊、乃至對朝中某些勢力勾結的推測和部分證據線索的藏匿地點暗示。若落入敵手…
“跑回來的兄弟還說,”老鼬的聲音帶着後怕,“當時攔他們的人裏,有個身手特別詭異的,不像官府的路子,倒像是…宮裏禁衛內操練的功夫,倒更陰狠。”
宮裏?!
陸沉舟猛地睜開眼。怎麼會牽扯到宮裏?是皇帝不放心,另派了人?還是…宮裏另有一股勢力,也在盯着這件事?
他忽然想起,昨夜江浸月來送“恩典”時,身後跟着的那個小內侍。當時只覺是個尋常跟班,此刻想來,那內侍垂手低頭的姿態,似乎過於規矩了些,甚至…有些刻板?
“爺,”老鼬的聲音將他拉回現實,“現在怎麼辦?茶鋪那邊肯定是廢了。北境的消息…暫時還沒回音。江浸月那邊…還繼續查嗎?風險太大了。”
陸沉舟沉默。冰冷的絕望再次絲絲縷縷纏繞上來,比詔獄的寒氣更刺骨。茶鋪被端,一條重要的聯絡線和信息出口被切斷。北境遠水解不了近渴。而江浸月…這個人的影子,在這重重迷霧裏,越來越詭異,也越來越…關鍵。
他想起三年前密室裏的月光,江浸月染血的手,冷淡的“路過”。想起昨夜詔獄裏,對方那空寂冰冷的眼神,和那句未曾回答的“你贏了”。
如果…如果江浸月真的與三年前的事情有關,如果他去北境,偷兵部舊檔,都是爲了查什麼…
那他的立場,究竟是什麼?敵人?還是…別的什麼?
這個念頭荒謬又危險,卻在此刻絕境中,像毒草一樣滋生。
“查。”陸沉舟嘶啞地開口,聲音斬釘截鐵,“重點查…他三年前從北地回京後,到如今,與宮裏哪些人有密切往來,尤其是…內官,侍衛,或者…不受外朝管轄的特殊人物。還有,他這三年,在朝中推動或組止過哪些與北境軍務、邊防、將領調動相關的政令。”
他頓了頓,用盡力氣,清晰地吐出最後一句:“尤其是…與已故的端肅太子…有關的任何人和事。”
磚石那頭,老鼬明顯倒吸了一口涼氣,半晌沒出聲。端肅太子,那是今上的兄長,五年前病逝,死因蹊蹺,牽連甚廣,是宮闈和朝堂都諱莫如深的話題。
“…爺,您這是…”
“去查!”陸沉舟不容置疑。
“……是。”
鑽石輕輕歸位。
牢房裏再次只剩下陸沉舟粗重的呼吸和火把燃燒的噼啪聲。他靠在牆上,冷汗已經浸透了單薄的囚衣。
端肅太子…江浸月…
五年前端肅太子薨逝後,其所屬勢力被清洗,其中不乏與北境軍務關聯密切的將領文臣。而江浸月,正是在那之後不久,開始嶄露頭角,步步高升。這中間,難道有什麼關聯?
還有那半塊兵符…端肅太子當年,也曾節制過部分北境兵馬…
無數線索碎片在腦中瘋狂旋轉碰撞,卻始終拼湊不出完整的圖景。反而讓那張網,顯得更加龐大幽深,而他自己,就像一只被困在網心、漸漸力竭的飛蟲。
他必須知道真相。
即使那真相,可能比他想象的更加不堪,更加絕望。
甚至可能…指向那個月光下曾向他伸出手的人。
陸沉舟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陷進掌心,靠着那點銳痛維持清醒。
他不能死。
至少,在弄清楚這一切之前,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