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陳悅的記憶,是從菜園子裏的露水開始的。

老家的院子挨着一片菜地,父母是地地道道的菜農,一輩子跟泥土打交道。天不亮,父親的鋤頭就會叩響土地,母親則蹲在畦埂上摘菜,沾着泥的手指翻飛,把帶着晨露的黃瓜、番茄碼進竹籃。她和哥哥陳偉就趴在院牆上看,等母親摘完菜,會塞給他們每人一根剛從藤上揪下來的黃瓜,帶着點澀的清香,是童年最鮮明的味道。

家裏不富裕,供兩個孩子上學像拉着沉重的犁。父母總說“好好讀書,走出這泥巴地”,這話像種子,落在陳悅心裏。她比哥哥早慧,放學回家幫着擇菜時,會捧着課本蹲在菜畦邊看,母親喊她吃飯,才發現露水打溼了褲腳。

十二歲那年,機會來了。遠在省城的表姑來信,說那邊有個不錯的中學,她可以去借讀,表姑家能提供住處。父母連夜翻出存折,數了又數,把攢了大半年的賣菜錢取出來,塞給她時,母親的手在抖:“去了好好學,別惦記家,缺錢就跟家裏說。”

她記得離開家的那天,天還沒亮。父親騎着二八自行車送她去鎮上坐車,後座的蛇皮袋裏裝着母親連夜烙的餅,還有一小罐醃黃瓜。車開的時候,她看見父親站在路邊,背比平時更駝了些,母親的身影被晨霧遮着,只看見手在抹眼睛。

省城的日子,是另一種模樣。表姑家擠在老小區的兩居室裏,她睡在客廳的折疊床上,白天要小心翼翼地不打擾表姑一家,晚上等他們睡了,才敢打開台燈寫作業。表姑待她不算差,卻總在飯桌上說“你爸媽不容易,你可得爭氣”,這話像細針,扎得她不敢有半點鬆懈。

她學會了看別人臉色,學會了把想家的眼淚憋回去,學會了一個人扛着書包穿過車水馬龍的街道。最難的是冬天,折疊床漏風,她裹着母親寄來的舊棉被,凍得睡不着,就借着窗外的路燈看書,直到眼皮打架。

高中去了更遠的城市,住校。第一次期中考試考了年級第一,她拿着成績單,在電話亭給家裏打電話,母親在那頭哭了,說“我家悅悅出息了”,父親接過電話,只說“別省着,多買點肉吃”。掛了電話,她在電話亭裏哭了很久,不是委屈,是覺得所有的辛苦都值了。

大學考了南方的一所重點大學,學的是中文。她第一次靠獎學金和兼職,給媽媽買了件新羽絨服,過年帶回家時,母親摸着衣服的料子,念叨了半天“太貴了”,卻在跟鄰居聊天時,驕傲地說“我閨女給買的”。

在外地的十幾年,她見過了太多以前想都沒想過的生活。同學裏有父母是教授的,有家裏開公司的,他們談論着旅行、藝術、未來的規劃,她插不上話,卻在心裏悄悄記下——原來日子可以這樣過,原來家庭關系可以不用像村裏那樣,爲了幾畝地、幾分錢吵得面紅耳赤。

她羨慕那些家庭氛圍輕鬆的同學,父母會跟他們平等地聊天,支持他們的選擇,哪怕是“不想考公務員”“想當自由職業者”。她開始相信,好的關系是互相尊重,不是互相捆綁;是彼此支撐,不是彼此消耗。

所以後來遇到周明,聽到他說“我媽(劉姨)說以後有委屈跟她說”,她是真的信了。她以爲自己讀了那麼多書,走了那麼多地方,見過那麼多活法,總能把日子過成自己想要的樣子——不擰巴,不委屈,清清爽爽,像她童年記憶裏,帶着露水的黃瓜那樣,幹淨又實在。

只是那時候的她還不知道,生活的答案,從來不在書本裏,不在別人的故事裏,而在自己一步步踩出來的腳印裏。那些在異鄉獨行的日子,教會她的不僅是獨立和堅強,還有對“家”的執念——她太想擁有一個溫暖、和睦的家了,以至於一開始,就把期待放得太滿。

但也正是那些獨自走過的路,看過的風景,讓她在後來的雞飛狗跳裏,總能找到一絲底氣。就像菜畦裏的種子,就算被風雨打歪了,也總能朝着陽光,慢慢往上長。

大學宿舍的最後一晚,陳悅把行李箱拉鏈拉到最頂端,“咔嗒”一聲,像給四年青春畫上了句點。同宿舍的姑娘們在哭着擁抱,說“以後常聯系”,她也笑着應,心裏卻裝着另一個方向——南方。

她學的中文專業,同學們要麼考了家鄉的公務員,要麼去了中小學當老師,安穩得像刻在既定軌道上的鍾。陳悅不一樣,她想掙錢,想攢夠一套屬於自己的小房子的首付,想讓父母不再凌晨三點就去菜市場批菜,想讓“從農村出來的姑娘”這個標籤,多一點“能自己站穩腳”的分量。

南方的一線城市,空氣裏都飄着快節奏的味道。她拖着行李箱,在城中村租了個帶陽台的單間,月租八百塊,窗戶正對着別人家的牆,打開就是潮溼的黴味。但她不在乎,第一天晚上就對着牆壁貼上了打印的“求職計劃表”,上面列着十幾家外企的名字。

面試比想象中難。外企的HR拿着她的簡歷,問“你沒有海外留學經歷,爲什麼覺得能勝任這份工作”,問“你的專業和崗位不對口,憑什麼覺得我們要你”。她攥着衣角,卻眼神堅定:“我能學,我不怕加班,我需要這個機會。”

或許是那股子“豁出去”的勁打動了面試官,一家做進出口貿易的外企給了她offer,崗位是行政助理,工資不高,但平台夠大。上班第一天,她穿着從批發市場淘來的西裝,站在光潔如鏡的寫字樓大堂,看着穿着高跟鞋、說着流利英文的同事們,突然覺得,那些在菜畦邊背單詞的清晨,那些在省城出租屋裏啃面包的夜晚,都有了意義。

工作瑣碎卻不輕鬆。要給外籍高管訂機票,要整理厚厚的合同文件,要協調各部門的會議時間,哪怕是打印錯一個標點符號,都會被主管拿着文件敲桌子:“陳悅,這裏是外企,不是你隨便糊弄的地方。”

她咬着牙改,把每次出錯的地方記在本子上,下班後留在公司練英文,周末去圖書館看商務禮儀的書。有次爲了趕一個緊急會議的材料,她在公司通宵,天亮時看着窗外升起的太陽,突然想起母親總說“地裏的菜不澆水就長不好”,人也一樣,不使勁往前拱,就只能待在原地。

半年後,她憑着“零出錯”的會議記錄和總能提前半小時備好材料的細心,被調到了市場部當助理,工資漲了一千五。拿到第一個月工資時,她給家裏寄了五千塊,附言說“公司福利好,不用惦記”。母親打來電話,聲音哽咽:“悅悅,別太累,錢夠花就行。”

“不累,媽,我在這兒挺好的。”她站在寫字樓的落地窗前,看着樓下車水馬龍,眼淚卻掉了下來。其實她剛因爲記錯了一個海外客戶的時區,被經理當着全部門的面批評,回到座位時,後背的襯衫都溼透了。

但她不能說。父母對她的期許越來越高,每次打電話都說“隔壁老王家的閨女在城裏買了房,你也加把勁”,說“陳偉在工廠上班,以後家裏還得靠你”。這些話像鞭子,抽着她不敢停。她開始更拼命地工作,爭取每一個項目機會,哪怕是跟着同事去跑展會,在悶熱的場館裏站一整天,腳磨出泡也不吭聲。

升職那天,她給自己買了第一雙真正意義上的高跟鞋,細跟的,走在地毯上悄無聲息。主管拍着她的肩說“沒想到你這農村來的姑娘,還挺能扛”,這話裏帶着點不易察覺的輕視,她卻笑着點頭:“謝謝您給機會。”

她知道,在這座城市裏,像她這樣的年輕人太多了,沒有背景,沒有資源,只能靠自己一點點往上爬。每次回老家,看着父母因爲她“在外企上班”而被鄰居羨慕的眼神,看着哥哥陳偉遞給她“幫我看看這合同”的笨拙樣子,她就覺得,再難也得扛下去。

只是偶爾加班到深夜,走出燈火通明的寫字樓,看着空蕩蕩的街道,她會突然覺得累。想起小時候在菜畦裏追蝴蝶,想起在省城表姑家的折疊床上看星星,那時候的快樂多簡單啊,一根黃瓜,一本童話書,就能高興一整天。而現在,她有了能遮住腳踝的高跟鞋,有了能看懂英文合同的能力,卻再也找不回那種簡單的踏實。

有次給家裏打電話,母親說:“你爸昨天去賣菜,有人問‘你閨女在南方當大官了吧’,你爸嘴都合不上了。”陳悅笑着應“快了”,掛了電話卻對着電腦屏幕發呆。她不知道自己追求的“站穩腳”,到底是爲了父母的面子,還是爲了自己心裏那個“不能輸”的執念。

但日子容不得她多想。第二天鬧鍾一響,她還是會準時起床,化上精致的妝,踩着高跟鞋走進寫字樓,像一顆擰緊了發條的螺絲釘,在這座巨大的城市機器裏,認真地,努力地,旋轉着。她知道,前路還長,或許還會有委屈,有迷茫,但只要往前走,總會離心裏的那個“家”,越來越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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