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猛的石屋低矮而簡陋,牆壁是粗糙的石頭壘砌,縫隙用泥巴糊住,但仍擋不住無孔不入的寒氣。屋內沒有窗戶,只有一扇吱呀作響的木門,光線從門縫和屋頂幾個特意留出、覆着透明冰片的透氣孔洞透入,映亮了空氣中漂浮的塵埃。角落裏鋪着幹草和幾張鞣制過的獸皮,這便是床鋪。屋子中央有一個用石頭圍起來的火塘,此刻只有些許暗紅的餘燼,散發着微弱的熱量。
石猛將凌薇小心翼翼地放在獸皮床鋪上,動作甚至帶着幾分他自己都未察覺的笨拙的輕柔。他快步走到火塘邊,添了幾根粗實的柴薪,用一根細長的木棍小心地撥弄,試圖讓火焰重新燃起。柴薪有些潮溼,冒出濃烈的煙氣,嗆得他咳嗽了幾聲,好一會兒,橘紅色的火苗才終於躥升起來,驅散了些許陰冷和昏暗。
火光跳躍,映照在凌薇蒼白如紙的臉上,勾勒出她精致卻毫無血色的輪廓。石猛蹲在火塘邊,默默地看着她,眉頭緊鎖。烏桑祭司的話像冰錐一樣刺在他心上。“災星”……他甩了甩頭,試圖驅散這個念頭。他石猛活了二十多年,只信自己手裏的弓和腳下的路,山神鬼怪之說,他向來敬畏,卻並不盲從。這女子,分明是個活生生的人,而且……他看着那張臉,心中莫名地生出一種不容褻瀆的感覺。
凌薇在顛簸和溫暖的交替刺激下,意識稍稍清晰了一些。身體的知覺在緩慢恢復,隨之而來的是更清晰的、無處不在的疼痛和寒冷。她能感覺到身下獸皮的粗糙,能聞到空氣中柴火、潮溼泥土以及一種……淡淡的、屬於男性的汗味混合的氣息。最讓她心悸的,是胸口那星核傳來的、如同蛛網般細密的碎裂感,每一次微弱的心跳,都牽扯着難以言喻的痛楚。
她不能完全沉睡,必須保持一絲清醒。在這個完全陌生、充滿敵意的環境裏,昏迷意味着任人宰割。她嚐試着,再次凝聚起那微弱得可憐的精神力,不去觸動瀕臨崩潰的星核,只是如同最輕柔的觸須,小心翼翼地向外探知。
首先感知到的是近處的熱源——那堆燃燒的柴火,以及……守在火邊那個名叫石猛的男人身上散發出的、蓬勃的生命熱量。他的氣息沉穩,帶着一種山林野獸般的警惕和力量感。接着,她的感知如同水波般蕩開,穿透石壁,捕捉着外面的信息。
風雪呼嘯的聲音被放大。村落裏,還有其他幾處微弱的熱源分布,應該是其他的村民和他們的居所。她“聽”到了模糊的爭吵聲,來自村落中央的方向,似乎是那個老祭司烏桑正在激昂地說着什麼,夾雜着村民們惶惑不安的應和。關鍵詞隱隱約約地傳來——“災星”、“必須送走”、“山神的怒火”……
凌薇的心沉了下去。外部環境的惡劣尚可克服,但人心的排斥,是比暴風雪更可怕的絕境。
就在這時,一陣劇烈的、撕裂般的咳嗽從隔壁傳來,那是一個孩童的聲音,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肺都咳出來。緊接着是一個婦人帶着哭腔的安撫和焦急的踱步聲。
凌薇的感知不自覺地聚焦過去。她“看”不到具體情形,但卻能通過能量場模糊地感知到,那孩童的生命火焰如同風中之燭,搖曳不定,其氣息中混雜着一種……淤塞與污濁之感。結合她之前感知到的,村民們直接融化髒雪飲用的習慣,以及這密閉空間裏渾濁的空氣……一個判斷在她心中形成。
這時,屋外傳來了腳步聲和壓低的交談聲。
“……石猛哥也是好心,可是祭司大人說……”
“唉,這女娃長得是真俊,可要真是災星可咋辦?我家娃都咳了三天了……”
“看看再說吧,石猛性子犟,現在說啥也沒用。”
聲音漸漸遠去,但傳遞的壓力卻無形中籠罩了這間小小的石屋。
石猛添了次柴,走到門邊,透過門縫往外看了看,臉色凝重。他轉身,發現凌薇不知何時已經睜開了眼睛,正靜靜地看着他。那雙眼睛,沒有了之前的絕望和哀求,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他難以理解的沉靜和……洞徹?仿佛能看穿他內心的憂慮。
“你……醒了?”石猛有些局促,搓了搓粗糙的大手,“感覺咋樣?能說話不?”
凌薇張了張嘴,喉嚨幹澀灼痛,發出的聲音嘶啞微弱:“水……”
石猛連忙拿起一個陶碗,從屋角一個半人高的水缸裏舀了半碗水。水色有些渾濁,還漂浮着些許未融化的雪屑和草梗。他端到凌薇面前,想扶她起來,又覺得不妥,僵在那裏。
凌薇看着他手中的碗,微微蹙眉。她強撐着抬起虛弱的手臂,指了指那碗水,又指了指自己的喉嚨,緩緩搖了搖頭。她無法詳細解釋水中的細菌和雜質,只能用最直接的方式表達拒絕。
石猛愣住了,不解其意:“你……不喝?是嫌水涼?”他以爲凌薇是大小姐脾氣,嫌棄這粗陋的飲食。
凌薇深吸一口氣,壓下喉嚨的不適,用盡力氣,吐出幾個清晰的字節:“雪……髒……生病……”
石猛更疑惑了:“雪水幹淨啊,化了就能喝,咱們祖祖輩輩都這麼喝。”他看了看碗裏的水,又看看凌薇,覺得這女子果然有些奇怪。
凌薇知道,空口無憑無法取信於人。她目光轉向屋角那咳嗽聲傳來的方向,努力讓自己的聲音更清晰一些,對石猛說:“孩子……咳嗽……痰聲重,呼吸不暢,是肺有鬱熱,寒氣閉表……或許,與飲用不潔雪水,寒氣入體有關。”
她借用了一些這個世界可能能理解的中醫術語,結合她感知到的“污濁”能量場,做出了推斷。這話說出來,她自己都覺得有些冒險。如果判斷錯誤,或者這裏的人完全無法理解,那她的處境只會更糟。
石猛聞言,渾身猛地一震!他瞪大眼睛看着凌薇,像是第一次真正認識她。隔壁林嫂家的娃,確實咳嗽了好幾天,症狀和這女子說的一模一樣!村裏的老人也都說是凍着了,喝了烏桑祭司給的符水也不見好。她……她怎麼會知道?而且說得如此準確?她明明剛醒,從未出過這屋子!
難道……她真的不是普通人?不是災星,而是……
一個荒謬卻又帶着一絲希望的念頭,在石猛心中萌芽。他看向凌薇的眼神,徹底變了。那不再僅僅是出於憐憫的救助,而是摻雜了驚疑、審視,以及一絲連他自己都未察覺的、對於“知識”的本能敬畏。
他沒有再逼凌薇喝水,而是將碗放下,沉聲問道:“你……你說雪水髒,那該喝什麼?娃的病,你有辦法?”
凌薇沒有立刻回答。她看着石猛眼中閃爍的光芒,知道第一步,她或許走對了。然而,胸腔深處那星核傳來的、因再次動用精神力而加劇的碎裂痛楚,提醒着她,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她微微合上眼,積蓄着微弱的氣力,準備迎接接下來,更爲艱難的對話,以及必將到來的、更猛烈的風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