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帶着工業廢水特有腥氣的夜風從巨大的管道出口灌入,吹散了少許地下空間的惡臭,卻帶來了更深的寒意。出口外是籠罩在夜色下的城市邊緣景象——龐大的、如同巨獸骸骨般的污水處理廠沉澱池,更遠處是蜿蜒的、反射着零星城市光害的河道。
自由的出口近在咫尺,跳下去,或許就能暫時逃離這棟吃人的病院。
但陳默僵在原地,臉色在微弱的光線下顯得慘白。那彌漫在出口外部空氣中的、無形的監控回響,如同無數張極其纖細卻堅韌的蛛網,封堵了看似暢通的道路。它們冰冷、精準、帶着毫不掩飾的審視意味,與病院內混沌狂亂的源底回響截然不同,是純粹人造的、系統性的監視力量。
“怎麼了?走啊!”阿啃催促着,臉上帶着即將逃離的急切和不安,他並未感知到那無形的羅網。
秦教授也露出了疑惑的神情,但他更多是審視着陳默驟然變化的臉色和那雙死死盯着虛空某處的、仿佛能看穿表象的眼睛。“陳小姐?你感知到了什麼?”他敏銳地問道,學者的好奇心暫時壓過了對自由的渴望。
“……外面有監控。很多。更隱蔽,更高級。”陳默的聲音幹澀,帶着一絲極力壓抑的顫抖,“我們剛才的動作,可能已經驚動了它們。”
“什麼?!”阿啃失聲叫道,慌忙舉起平板電腦對着出口方向瘋狂掃描,“沒有啊!能量讀數很正常!只有環境背景輻射!你是不是太緊張感覺錯了?”
“我的儀器也顯示正常。”秦教授掏出一個類似懷表的、指針微微顫動的老舊設備看了看,眉頭緊鎖,“至少沒有檢測到已知模式的靈子場擾動。”
“它們不一樣。”陳默搖頭,高度同步帶來的感知讓她對那種冰冷機械的監控模式格外敏感,那是一種精神層面的“噪音”,而非純粹的能量信號,“不是依靠常規能量波動,更像是……一種固化在環境裏的‘認知指令’,對所有未經許可的‘變量’進行標記和追蹤。”她試圖用自己能理解的方式描述。
阿啃的臉色瞬間變得比陳默還白:“認知指令?那……那豈不是更糟?!這意味着出口根本就是個陷阱!我們一出去就會被標記定位!完了完了……剛才就不該動那個‘潛鴉’!肯定是觸發了連鎖反應!”
恐慌開始在他心中蔓延,他看向陳默的眼神裏多了幾分懷疑和埋怨:“都是你!非要去看什麼標記!現在好了!我們都被你害死了!”
陳默猛地轉頭,那雙因高同步率而顯得過於幽深的眼睛冷冷地盯着阿啃,96%同步率帶來的無形壓迫感讓後者瞬間窒聲,下意識地後退了半步。
“留在裏面,遲早也是死。”陳默的聲音沒有任何溫度,“至少我們現在知道外面有埋伏,而不是傻乎乎地跳出去自投羅網。”
“那……那現在怎麼辦?”阿啃縮了縮脖子,帶着哭腔,“往回走?後面那個‘徘徊者’和‘痛苦之巢’難道更安全嗎?”
一直沉默的秦教授突然開口,他再次看向陳默,目光灼灼:“陳小姐,你能確定那些監控回響的具體範圍和模式嗎?或者說……它們是否有‘盲區’?”
盲區?陳默閉上眼睛,強行忽略腳踝因同步率提升而重新加劇的隱痛,將全部感知聚焦延伸向出口之外。那無形的蛛網密密麻麻,覆蓋了幾乎所有可能的落點區域。它們的模式冰冷而統一,仿佛一個整體。
但……就在她感知的極限邊緣,靠近污水處理廠巨大沉澱池邊緣的一處鏽蝕鐵架下方,那裏的“蛛網”似乎出現了一絲極其微弱的、不協調的紊亂。那裏的監控回響比其他地方要淡薄少許,並且帶有一種……斷續的、被某種持續存在的低強度幹擾所影響的痕跡。
“那邊……”陳默抬起手指向那個方向,距離他們所在的管道出口大約有十幾米遠,下方是漆黑的水面,“那個鐵架下面,監控很弱,好像有什麼東西在幹擾。”
秦教授和阿啃順着她指的方向望去,只看到一片黑暗和模糊的輪廓。
“幹擾?”阿啃再次舉起平板,調整了半天參數,終於捕捉到一絲極其微弱的、雜亂無章的信號波動,“好像……是有那麼一點點異常噪聲……但太弱了,根本無法判斷是什麼。”
“過去看看。”陳默做出決定。這是目前唯一的、不是辦法的辦法。
“怎麼過去?跳下去遊過去嗎?這水……”阿啃看着下方黝黑泛着油污的水面,一臉嫌惡和恐懼。
“管道外壁有檢修梯和凸起,可以爬過去。”陳默觀察着出口邊緣的結構。這是唯一的路徑,危險,但總比直接跳入未知水域或被瞬間鎖定強。
沒有更好的選擇。阿啃雖然極度不願,但在陳默不容置疑的目光和秦教授“學術觀察優先”的態度下,也只能硬着頭皮跟上。
陳默率先探出身子,抓住冰冷鏽蝕的管道外壁凸起,如同壁虎般向外挪動。下方是數米高的落差和漆黑的水面,夜風吹得她單薄的衣服獵獵作響。每移動一分,腳踝的刺痛和高速運轉的感知都帶來巨大的負擔。她必須極度專注,才能忽略身體的不適和外部那無處不在的冰冷監視感。
阿啃和秦教授也顫顫巍巍地跟上,動作笨拙緩慢。
短短十幾米的距離,此刻卻顯得無比漫長。每一下移動都牽動着緊張的神經。
終於,陳默第一個抵達了那處鏽蝕的鐵架下方。這裏空間狹窄,勉強能容納三人蜷縮。一靠近,那種幹擾感果然更清晰了。她低頭看去,只見鐵架深入水面的部分,似乎纏繞着什麼的東西——那是一個破損不堪、幾乎被鏽蝕吞噬的……老式水下推進器?旁邊還掛着一個同樣鏽跡斑斑的、密封性似乎尚存的防水工具袋。
幹擾源正是從這個破損的推進器某個泄露的元件中發出的,一種低頻率的、無意義的噪音,恰好微弱地幹擾了附近小範圍的監控回響。
這是……有人故意留下的?陳默心中一動。
就在這時,秦教授也爬了過來,他看到那個推進器和工具袋,眼中猛地爆發出驚人的光彩,甚至忍不住低呼出聲:“這……這是‘掘進者-III型’!至少是二十年前的舊型號了!是當年那些試圖從水下探索病院地下結構的‘先驅者’們慣用的裝備!天哪,它居然在這裏!還保持着最低限度的運行?”
他的語氣充滿了發現珍貴考古現場般的激動。
阿啃也終於爬了過來,氣喘籲籲,看到那堆破銅爛鐵,失望道:“就這?一個快爛掉的舊機器?這能幫我們什麼?”
“幫我照亮!”秦教授卻不顧污穢,伸手試圖去夠那個防水工具袋。阿啃不情願地用平板照明。
袋子的卡扣已經鏽死,陳默用匕首撬開。裏面是幾件同樣充滿歲月痕跡的物品:一個防水筆記本、一支密封的化學信號棒、還有一個……讓陳默瞳孔驟縮的小型金屬牌。
她一把拿起金屬牌,擦掉上面的污垢。上面刻着一個編號:CF-07。
CF……陳風?林風名字的另一種拼寫縮寫?07是他的什麼代號?
她的心髒狂跳起來,立刻又拿起那個筆記本。筆記本的塑料封皮已經脆化,但裏面的紙張因爲防水處理,竟然大部分還保存完好!
她顫抖着翻開第一頁。扉頁上,用一種熟悉又略顯青澀的筆跡寫着一句話:
“認知即牢籠,亦是鑰匙。——致所有後來的探索者:保重,並保持懷疑。”
是林風的字跡!絕對沒錯!但這看起來像是很多年前留下的!
她快速翻閱。筆記本裏大部分是潦草的技術圖紙、關於安寧病院地下結構的水文地質分析、以及對某種“異常水下水道回響”的監測記錄,專業性很強,像是工程日志。但在日志的間隙和邊緣,偶爾會出現一些簡短的、個人化的注釋:
“三月十七日,水下探測第三區,感應到強烈‘被注視’感,設備受到未知幹擾,提前返回。” “四月二日,CF-07號理論得到初步驗證,水下可能存在通往‘源底’的次級裂隙,但極度危險。” “四月十日,團隊內部出現分歧。李認爲應向上層匯報,我堅持繼續獨立研究……感覺有些不對勁。” “四月十五日,最後一次下水。如果我沒能回來,發現此記錄的人,請小心‘敘事框架’,他們不止一……”
記錄在這裏突兀地中斷了。最後一頁的日期,是十五年前!
陳默如遭雷擊,渾身冰冷。
林風……在十五年前,就曾經探索過這裏?他甚至可能屬於某個早期的、獨立的調查團隊?這個CF-07編號……他後來成爲私家偵探,是爲了繼續調查這件事?他最終被“清除”,是因爲觸及了核心秘密?
那麼,管道內那個新的標記……是他近期留下的?他知道這個他十五年前發現的、可能存在的安全點?
無數的疑問和巨大的信息量沖擊着陳默的大腦。悲傷、震驚、困惑、以及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交織在一起。
“原來如此……原來早期的水下探索隊是從這裏失敗的……”秦教授如獲至寶地翻看着筆記裏的技術細節,完全沉浸在了學術發現中。
阿啃則更關心現實問題:“這……這舊機器還能用嗎?它能幹擾監控,能不能幫我們屏蔽掉信號溜出去?”
陳默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她檢查了一下那個破損的推進器,搖了搖頭:“它已經快完全鏽蝕了,發出的幹擾很微弱,而且極不穩定,隨時可能徹底停機。”她拿起那根密封的化學信號棒,“也許這個還有點用。”
希望似乎再次變得渺茫。他們發現了一個驚人的秘密,關於林風的過往,但眼前的困境依舊。
然而,就在這時,陳默敏銳的感知捕捉到,遠處夜空中,傳來一陣極其微弱、但頻率正在迅速接近的嗡鳴聲!
不是昆蟲,是某種小型飛行器的引擎聲!正在朝着這個方向而來!
“敘事者”的巡邏無人機!它們果然被驚動了!
“他們來了!”陳默低喝一聲,瞬間將信號棒掰亮,扔進下方的水裏!刺眼的紅光瞬間在水下彌漫開來,形成一小片顯眼的光域。
“你幹什麼?!”阿啃驚駭道,“這會暴露我們的位置!”
“混淆視聽!”陳默快速說道,同時指向與紅光區域相反方向的、更遠處的一片黑暗水域,“我們得立刻下水,朝那邊遊!快!”
冰冷的河水或許是唯一的生路。紅光能暫時吸引注意力,希望能爲他們爭取到幾秒鍾的時間。
沒有時間猶豫了!嗡鳴聲越來越近!
陳默第一個果斷地滑入冰冷刺骨的污水中,阿啃和秦教授也只能咬着牙,緊隨其後。
三人奮力朝着遠處的黑暗遊去,身後只留下那團在污水中不斷擴散的、如同鮮血般的紅光,以及那個記錄了往昔秘密的、緩緩沉入水底的破舊工具袋。
林風的過去像一道幽影,與現實的危機交織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