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安德魯斯學院依山而建，分爲上、中、下三院。
上院是精英與貴族子弟的樂園，獨占山巔雲海，城堡尖塔在日光下閃耀。中院是普通天賦者的聚集地，位於山腰，建築樸實但規整。下院……在山腳，靠近城牆與市集，被學生們私下稱爲“灰區”。
林跡的宿舍就在下院最邊緣，一棟三層高的灰石樓。他的房間在頂層角落，只有一扇小窗，窗外是學院的外牆和一截延伸向遠方的灰白道路。
房間裏陳設簡單：一張床，一張書桌，一個書架。書架上塞滿了書，但並非魔法典籍或戰技圖譜，而是《大陸地質考》《基礎元素周期性表》《低階魔物生態圖譜》《古代符文演變史》……甚至還有幾本地精工程學的手抄本。
林跡坐在書桌前，攤開一本厚重的筆記本。
紙頁已經寫滿大半，字跡工整，分門別類：
【屬性觀察記錄】
火元素在溫度高於40度時活躍度提升127%；在密閉空間內，其能量衰減曲線符合指數函數……
水元素的三種相變對周圍元素場的影響量化分析（未完成）……
風元素流速與壓力差的線性關系初步驗證……
【石碑檢測原理推測】
假說一：石碑通過共振原理激發測試者體內“本源能量”，根據共振頻率與強度判定屬性親和。
疑點：如果測試者體內“本源能量”的存在形式與石碑預設模型不符，是否會導致誤判？
今日新增觀察：當嚐試以“熱力學分子運動”模型理解火元素時，石碑出現0.3秒延遲響應。是否說明“理解方式”影響檢測結果？
他停筆，看向自己的右手。
掌心紋路尋常。但今天，當石碑的光芒亮起的瞬間，他分明感覺到——不是“無法感應”，而是“感應到的太多太雜”。
就像站在一個嘈雜的集市，能聽到每一處的聲音，卻因此無法聽清任何一個具體的叫賣。
“全屬性一等……”林跡低聲重復這個詞，嘴角勾起一個極淡的、沒什麼溫度的弧度。
他起身，從床底拖出一個木箱。打開，裏面不是衣物，而是一些奇怪的物件：幾塊不同顏色的礦石，幾個刻着簡易符文的金屬片，一小瓶泛着微光的粉末，還有幾本用油布仔細包裹的手稿。
最上面是一本破舊的羊皮冊子，封面上用古大陸語寫着：《心象雜論·殘卷》。
這是他三個月前，在學院最古老、最冷清的“塵封檔案館”角落，從一堆即將被清理的廢紙堆裏翻出來的。書頁殘缺，字跡模糊，很多內容似是而非，語焉不詳。但其中一些段落，讓他心跳加速。
“……世皆言屬性爲法，然法由何生？曰心。心念動，則萬象生……”
“……上古有修士，不假外物，不循常法。觀火而知熱，察水而知柔，心念所至，虛妄成真。時人異之，謂之‘僭越者’……”
“……此法凶險，蓋因心念無常，易墜虛妄。若信火爲寒，則掌中火亦可凝冰；若認己爲石，則血肉漸僵……十修九瘋，餘者皆夭。故絕於後世，列爲禁忌。”
當時林跡合上書頁，指尖冰涼，心頭滾燙。
“心念所至，虛妄成真。”
如果……如果屬性不是“感應”來的，而是“相信”出來的呢？
這個念頭太大膽，太荒謬，足以被任何正統法師斥爲瘋子的囈語。但他無法停止思考。
他拿起一塊暗紅色的“火炎石”。這是一種低階火屬性材料，通常用來給初學者練習感應火元素。石頭微溫，內部有極其微弱的火屬性能量流動。
林跡將它握在掌心，閉上眼睛。
他不再試圖“感應”或“引導”那點能量，而是開始“理解”。
——火是什麼？
是燃燒，是氧化反應，是能量釋放。
是木柴在壁爐裏噼啪作響，是鐵匠爐中翻騰的焰浪，是冬日呵出的白氣在寒風中迅速消散的那一點點溫差。
是粒子在獲得能量後，從基態躍遷到激發態，再落回時釋放的光子。
是毀滅，也是文明的開端。
掌心開始發熱。
林跡睜開眼。火炎石靜靜地躺在手裏，溫度似乎高了一點點，但僅此而已。沒有火焰，沒有光芒。
他並不失望。三個月的嚐試早已讓他明白，這絕非易事。
但今天，在石碑前，當那些嘲笑聲如潮水般涌來時，當他問出那個問題卻只得到“接受現實”的答案時——某種東西，在他心底破開了殼。
他將火炎石放回木箱，又拿出一枚刻着簡易“聚水符文”的鐵片。符文是地精商店買的廉價品，效果是能從空氣中聚集微量水汽，通常用來給旅行者解渴。
林跡將鐵片貼在額頭上，冰涼的觸感讓他精神一振。
然後他開始“理解”水。
——流動，滲透，無形而又有形。是生命之源，也是滔天巨浪。是H₂O，是兩個氫原子和一個氧原子的結合。是雲，是雨，是河，是海。
額頭上傳來溼潤感。鐵片表面，凝聚了一層薄薄的水珠，比往常快了大概十分之一秒，量多了大概十分之一滴。
微不可察的進步。
但林跡的眼睛亮了起來。
他將這細微的變化記錄在筆記本上，標注時間、環境溼度、自身精神狀態。數據，他需要更多的數據。
窗外天色漸暗，下院的鍾聲敲響六下。晚餐時間到了。
林跡合上筆記，將它和那本《心象雜論》一起鎖進書桌的暗格。他站起身，灰袍的下擺掃過地板，帶起一絲幾乎看不見的塵埃。
走到門邊時，他頓了頓，回頭看了一眼桌上那枚仍在微微滲出水珠的鐵片。
也許我是錯的。也許那本古書只是某個瘋子的妄想。也許我注定只能是個“一等廢材”，在灰塔裏記錄這些無用的數據，直到老去。
但——
“總得試試。”
他輕聲說，推門走入走廊昏暗的光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