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話掛斷後的那幾秒鍾,房間裏靜得能聽見自己血液沖刷耳膜的聲音。
然後,手機就像被扔進滾油鍋裏的一塊冰,瞬間炸了。
先是瘋狂震動的微信消息。
家族群“幸福一家人”裏,我哥張強連發了十幾條59秒的語音方陣,不用點開,都能從那些尖銳的、斷續的、被氣到變調的語音切片裏,捕捉到“白眼狼”、“忘本”、“有點錢就不知道自己姓什麼”、“爹媽白養了”之類的關鍵詞匯。
緊接着,是我媽直接打來的電話。鈴聲急促,仿佛帶着興師問罪的鞭子。
我看着屏幕上閃爍的“母親”二字,上一世她在我“意外身亡”後,捏着我那份僞造的、將大部分財產“自願”贈予侄子張子軒的遺囑,對着保險公司和銀行工作人員哭得“昏死過去”好幾次的畫面,猛地撞進腦海。
我按下了接聽,但沒有像往常那樣,立刻用恭敬甚至帶着點討好的聲音喊“媽”。
沉默在電話兩端蔓延了兩秒,這對她來說已經是極致的異常和冒犯。
“碩子!”母親的聲音帶着一種被挑戰了權威的尖利,穿透聽筒,“你哥剛才說的是怎麼回事?!什麼協議?什麼利息?你跟你親哥親爹媽來這套?!你是不是被什麼不三不四的人教壞了?!啊?!”
她的質問如同連珠炮,不容打斷,更不容置疑。在過去幾十年裏,這是她最擅長的開場白,用聲勢和“母親”的身份,第一時間壓下我可能有的任何異議。
“媽,”我開口,聲音平靜得沒有一絲漣漪,“協議就是字面意思。我的錢,怎麼用,我說了算。家裏需要用錢,可以,走正規借款流程。這是規矩。”
“規矩?!你跟自家人講規矩?!”母親的聲音陡然拔高,幾乎破音,“我跟你爸把你養這麼大,供你讀書,就是讓你學這些資本主義冷血無情的東西來對付家裏人的?!你的良心被狗吃了嗎?!”
又是這一套。生育之恩,養育之辛,是懸掛在我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是任何時候都可以抽打我的道德鞭子。過去,我每每聽到這些,都會感到一陣窒息般的愧疚,然後就是更多的妥協和付出。
可現在,我只覺得無比諷刺。
“媽,”我打斷她似乎永無止境的控訴,語氣依舊平淡,卻扔出了一顆炸彈,“過去十年,從我工作開始,每個月固定給你和爸轉賬三千,逢年過節額外五千到一萬不等,家裏買房、裝修、買金器、爸住院、哥買車、嫂子買包、侄子從奶粉到學費的所有開銷,我這裏都有記錄。需要我拉個明細,一筆一筆算給伱聽嗎?粗略估算,不包括那些零碎現金,僅銀行轉賬,已經超過一百五十萬。”
電話那頭像是被猛地掐住了脖子,驟然失聲。
“按照咱們這小地方的平均消費水平和贍養標準,這筆錢,足夠覆蓋你和爸未來二十年,甚至更長時間的所有生活、醫療、乃至基礎娛樂開銷。”我繼續說,語速平穩,像在陳述一份財務報告,“所以,從法律和情理上,我認爲我已經提前超額履行了贍養義務。至於哥嫂和侄子,他們是獨立家庭,有手有腳,我沒有法律上的扶養義務。所以,以後關於錢的事,就按新規矩辦。”
“你……你……”母親似乎氣極了,聲音發抖,“你這是在跟我們算賬?!我們是你的仇人嗎?!你非得把家裏搞得烏煙瘴氣,讓外人看笑話你才甘心?!”
“看笑話?”我終於輕笑了一聲,那笑聲裏透出的涼意,讓電話那頭的母親都頓了一下,“媽,真正讓外人看笑話的,是一家子成年人,扒着一個兄弟吸血,還吸得這麼理直氣壯、這麼貪得無厭。我只是不想讓這個笑話,最後變成慘案。”
最後幾個字,我說得很輕,卻帶着某種沉重的、她或許無法理解的東西。
“反了!反了天了!”母親大概是從未被我如此頂撞過,更是被“慘案”兩個字激得又驚又怒,聲音變得尖刻無比,“好啊!你有本事了!翅膀硬了!看不起我們這些窮爹窮娘窮兄弟了!我告訴你張碩,你今天要是不把這個什麼狗屁協議收回去,不把錢給你哥打過去,你就別再認我這個媽!我沒你這種不孝的兒子!”
“斷絕關系”的威脅,這是她的終極武器。過去用過幾次,每次都以我“痛心疾首”的懺悔和更大的經濟補償告終。
我沉默了片刻,聽着電話那頭她因激動而粗重的喘息,以及背景裏隱約傳來的、我哥張強煽風點火的聲音:“媽,你看他!我就說他現在眼裏根本沒這個家!”
“媽,”我緩緩開口,聲音裏沒有任何她期待的驚慌或妥協,只有一片冰冷的疲憊,“如果在你和爸心裏,我這個兒子,最大的價值就是當個隨時可以提款的ATM機,一旦我設置了取款密碼,你們就要跟我斷絕關系……”
我頓了頓,清晰而緩慢地說出下面的話。
“那,如您所願。”
“從今天起,每月三千的固定轉賬,我會停止。之前轉賬的記錄和匯總,我會打印出來,快遞給您和爸。那是我預付的贍養費,收好。”
“至於認不認我這個兒子,”我扯了扯嘴角,“隨你們高興。但我的錢,我的命,從今往後,只由我自己做主。”
說完,我沒再給她任何咆哮、哭訴、咒罵的機會,幹脆利落地掛斷了電話,然後迅速將她的號碼拉入了黑名單。家族群?我手指一動,點了退出。動作流暢,沒有一絲猶豫。
世界,瞬間清靜了。
但這種清靜只維持了不到半小時。我的律師朋友,也是我大學室友,叫嚴謹——人如其名,一個在民法領域尤其擅長處理各種奇葩家庭經濟糾紛的精英——把電話打了過來。
“老張,”嚴謹的聲音帶着點哭笑不得,“你搞什麼飛機?你哥電話打到我這兒來了,一把鼻涕一把淚,說你被詐騙了,搞什麼非法協議,要跟我核實是不是有你這個客戶,還讓我勸勸你……話裏話外,暗示我是不是在挑撥你們家庭關系,好賺你律師費。”
我都能想象張強那副“我爲你好”的虛僞嘴臉。我揉了揉眉心:“你怎麼說?”
“我能怎麼說?”嚴謹嗤笑一聲,“我告訴他,張碩先生是我的客戶,他的諮詢涉及個人隱私,無可奉告。至於協議條款,符合現行法律法規對自然人財產權的保護原則,建議他尊重你的個人決定。然後他就開始罵罵咧咧,說律師都不是好東西,專拆人家庭……我就把電話掛了。”
嚴謹頓了頓,語氣認真了些:“不過話說回來,碩子,你這次是玩真的?以前沒聽你這麼……決絕啊。家裏出什麼事了?”
出什麼事了?出了人命。我的妻兒,和我自己的命。
但這些,我無法對任何人言說,哪怕是最好的朋友。重生這種事,太過驚世駭俗。
“沒什麼,只是想通了一些事。”我避重就輕,“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有些口子,不能開。開了,就再也堵不上了。他們……”我想到上一世最終的結局,聲音冷硬下去,“不值得我心軟。”
嚴謹是聰明人,聽出我不想深談,也不再追問,只是說:“行,你心裏有數就好。協議文本我給你最後潤色了一下,發你郵箱了。另外,提醒你一下,這種家庭內部的經濟切割,法律文書只是第一道防線,有時候攔得住君子,攔不住……耍混的。你得有心理準備,他們不會輕易罷休,尤其是你已經習慣了付出,突然停止供給,反彈會非常劇烈。道德綁架、輿論攻勢、親情施壓,甚至更下作的手段,都可能會有。”
“我知道。”我看着窗外逐漸升高的日頭,陽光燦爛,卻照不進心底那口幽深的井,“我等着他們。”
掛掉嚴謹的電話,我坐到電腦前,開始整理那些塵封的轉賬記錄。銀行APP的流水一頁頁導出,Excel表格裏的行數不斷增加。給父母的,給張強的,給王彩娟的,給張子軒的……一筆筆,一項項,時間、金額、備注。
看着那不斷累加的數字,我自己都有些恍惚。原來,在不知不覺中,我已經被抽走了這麼多血。而這些血,滋養出了怎樣一群貪婪的螞蟥?
整理到一半,手機又響了。這次是個陌生本地號碼。
我接了,沒出聲。
“喂?是張碩嗎?”一個略顯油滑的中年男聲傳來,“我這邊是‘幸福裏’中介的小陳啊,你哥張強先生之前在我們這兒看中了一套學區房,定金都交了,就等着付首付過戶了。他說尾款是你這邊負責,讓我跟你確認一下付款時間,業主那邊催得挺急的……”
看,來了。正面要不到,就開始玩迂回,利用信息差和所謂的“承諾”來制造既成事實,逼我就範。這手法,上一世他們用過不止一次,每次都以我“顧及大哥面子”、“不想讓外人看笑話”而咬牙掏錢告終。
我甚至能想象張強此刻或許就在中介旁邊,等着我一旦表現出猶豫或質疑,就立刻接過電話,用“我都跟人說好了,你不付錢我定金就沒了,我丟不起這人”之類的話來施壓。
我對着電話,語氣平淡卻斬釘截鐵:“陳先生是吧?你搞錯了。張強先生購房是他個人的事情,尾款由他自己負責。我從未對此做過任何承諾,也沒有任何義務付款。如果他有任何誤導你的言論,建議你直接找他本人核實並追究責任。他的定金損失,與我無關。”
“啊?這……張先生,您別開玩笑,張強先生他明明說……”
“我沒開玩笑。”我打斷他,“需要我重復一遍,或者給你發一份書面聲明嗎?順便,你未經核實就將我的個人信息和購房付款義務關聯,並致電催促,已經涉嫌騷擾。如果再有下次,我會考慮報警並向我委托的律師諮詢你的行爲是否構成侵權。”
電話那頭的小陳顯然沒料到我會如此強硬且直接扯到法律層面,支吾了兩聲,匆匆掛了電話。
我放下手機,繼續整理我的表格。指尖在鍵盤上敲擊,發出清脆的聲響,仿佛在爲自己過去愚蠢的奉獻敲響喪鍾,也像在爲我嶄新而冷酷的後半生,敲響戰鼓。
第一回合,算是小勝,暫時清靜了。
但我知道,按照那一家子的脾性,這僅僅是開場。更猛烈、更無恥、更胡攪蠻纏的反撲,還在後頭。他們就像聞到血腥味的鯊魚,不把我徹底撕碎吞下,絕不會罷休。
而我,已經磨好了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