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扶搖一步步挪回自己居住的“錦繡軒”——這院子名字還是謝臨淵當初親自題的,說願她此生錦繡榮華。
如今看來,何其諷刺。
屋內燭火昏黃,映着她蒼白失血的臉色。
她走到梳妝台前,銅鏡裏映出一張依舊美麗,卻寫滿了傷痛的容顏。
她緩緩坐下,從懷中取出那份剛剛籤好字的和離書。
指尖顫抖着,撫過紙上那力透紙背的“謝臨淵”三個字。
墨跡猶新,仿佛還帶着他落筆時的不耐與燥意。
“呵……”
一聲極輕的帶着泣音的笑從她唇邊溢出,眼淚終於不受控制地涌出,大顆大顆砸落在名字上,暈開一小片模糊的墨痕。
“原來……原來全天下的男人都一樣!”
她哽咽着,聲音破碎不堪。
腦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現出五年前的景象。
那時他還是失憶落魄的阿淵,被家族遺忘,被外人欺辱,一身傲骨幾乎要被現實碾碎。
是她將差點病死的謝臨淵救回府,親自照亮,因着他容顏俊美,氣質脫俗,她便很快淪陷在他編織的深情中。
在江南煙雨朦朧的畫橋上,他炙熱的眼神帶着前所未有的堅定:
“扶搖,我謝臨淵此生若能娶你爲妻,必傾盡所有,讓你做全天下最幸福的女人!絕不負你!”
那時他的眼神多麼真誠啊,真誠到她可以無視家族勸阻,帶着足以重建一個侯府的嫁妝,義無反顧地嫁給了他這個前途未卜的窮小子。
五年傾盡所有的付出,換來的就是他功成名就後,連她這個正妻的身份都不敢明示於人前?
生怕她商賈之女的出身,玷污了他新晉驃騎將軍的赫赫威名?
“嗚……”
她終是沒出息地伏在妝台上,壓抑地嗚咽出聲。
纖細的肩膀劇烈地顫抖着,像風雨中無所依憑的落葉。
窗外,不知何時已是電閃雷鳴,瓢潑大雨轟然而下,豆大的雨點密集地敲打着窗櫺,發出噼裏啪啦的聲響,仿佛也在爲她鳴着不平。
這雷雨交加的夜晚,讓她恍惚想起了剛來京城時的那段日子。
那時,他剛被陛下親封爲驃騎將軍,聖眷正濃。
威遠侯府,那個在他落魄時對他不聞不問,甚至因他“失蹤”而差點將他從族譜除名的家族,卻像嗅到血腥味的鬣狗般貼了上來。
尤其是他那名義上的母親,崔令儀。
那位高高在上的侯夫人,自小便對謝臨淵苛刻至極,如今卻扮演起了慈母角色,話裏話外嫌惡她蘇扶搖商賈之女的身份,認爲她配不上將軍正妻之位,強硬地要爲他聘娶一位門當戶對的貴女。
她至今還記得謝臨淵當時是如何厲聲拒絕的。
他擋在她身前,面對崔令儀的咄咄逼人,寸步不讓:
“我的妻子,只能是扶搖!若非她傾心相助,我謝臨淵怎會有今日?!”
“如今我功成名就,卻要拋棄糟糠之妻,這天下人以後該如何看我?!”
崔令儀氣極,將所有怒火撒在她身上,指着她劈頭蓋臉一頓責難,罵她不知廉恥攀高枝,罵她商戶賤籍玷污侯門清貴。
而那時的謝臨淵,是真的愛她入骨。
他當衆宣布脫離威遠侯府,爲了她,不惜背上不孝之名,也要分府別居,住進了這御賜的驃騎將軍府。
還記得搬家那日,他也是這樣一個雨夜,他將她緊緊擁在懷中,用下頜抵着她的發頂,聲音心疼而堅定:
“搖搖,別怕。從今往後,我再不會讓任何人欺你辱你,不會再讓你受半分委屈。這裏就是我們的家,只屬於我們。”
那時他懷裏的溫度,似乎還能隔着時光感受到一絲餘溫。
可現在呢?
蘇扶搖抬起淚眼,環顧這間精心布置,卻冷清得如同雪洞的屋子。
不過短短一年時間而已!
從分府別居到如今,滿打滿算也不過一年!
怎麼那個曾信誓旦旦說要護她一世安穩的男人,就變得如此陌生,如此薄情了呢?
傷心欲絕間,耳邊仿佛又響起了當日離開威遠侯府時,崔令儀站在高高的台階上,用那種洞悉世情、居高臨下的語氣說的那句話:
“男人,生性好色,不可能一輩子只愛一個女人!蘇氏,你且看着!”
而當時的自己,是多麼天真,多麼自信啊!
她緊緊握着謝臨淵的手,仰頭看着那位雍容華貴卻面容刻薄的侯夫人,擲地有聲地反駁:
“阿淵不會!他跟其他男人不一樣,他只愛我!他說要同我一生一世一雙人!”
腦海中,崔令儀那張布滿嘲諷笑臉越來越清晰,仿佛就在眼前,對着此刻狼狽不堪的她,發出無聲的譏笑。
看啊,被我說中了吧?
你就是個笑話!
“是啊……笑話……”
蘇扶搖喃喃自語,淚水流得更凶,
“有什麼不一樣?!天下烏鴉……一般黑!”
她猛地將那份被淚水濡溼的和離書緊緊攥在手心,指節因爲用力而泛白。
紙張褶皺的聲音,在雷雨聲中微不可聞,卻像是她心中某種東西徹底碎裂的聲響。
那是對愛情幻想的破碎,是對謝臨淵這個人的最後一絲眷戀,徹底湮滅。
翌日清晨,天色將將放亮,夜雨的潮溼尚未散盡,空氣中彌漫着破敗的氣息。
蘇扶搖一夜未眠,眼底帶着淡淡的青黑,但眼神卻異常清明冷靜。
她坐在梳妝台前,親自將那份她看了一遍遍的和離書,裝入一個素雅的信封中。
封口處,她沒有用火漆,只用指尖蘸了點清水輕輕粘合,動作從容不迫。
“青杏。”
她喚來從江南蘇家帶來的、最信任的貼身丫鬟。
“小姐。”
青杏快步上前,看着自家小姐平靜得過分的面容,心中揪痛,卻又不敢多問。
蘇扶搖將信封遞給她,聲音平穩,聽不出絲毫波瀾:
“將這個,親手送到威遠侯府,交到崔夫人手中。”
青杏雙手接過,感覺那薄薄的信封重若千鈞。
“另外,替我轉告她一句話,”
蘇扶搖頓了頓,目光透過窗櫺,望向將軍府高聳的院牆,語氣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譏誚,
“和離書,謝臨淵已經籤字。等她遵守了當日的諾言後,我便會籤字。”
小姐要與姑爺和離了?
青杏是蘇扶搖的貼身丫鬟,自小便隨着她一起長大。
她親眼見證了她家小姐同謝臨淵的愛恨情仇,沒想到最終還是走到了這一步。
她長嘆氣一聲,鄭重應下:
“是,小姐,奴婢一定帶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