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再次透過窗櫺,驅散了寢殿內夜的沉寂,卻驅不散蘇辭心頭的寒意。
昨夜裴玄寂離去時那冰冷刺骨的眼神和決絕的背影,如同夢魘,在她腦海中反復盤旋。
她坐在梳妝台前,映雪爲她梳理着長發,動作輕柔,卻掩不住眉宇間的擔憂。
“小姐,您……”
映雪欲言又止,昨夜太子殿下拂袖而去的動靜,她在外間聽得清清楚楚。
蘇辭抬手,輕輕撫過手腕上那圈尚未完全消退的紅痕,又仿佛能感受到昨夜他鬆開她時,那指尖殘留的冰冷力度。
一次不行,就兩次。兩次不行,就十次,百次。
她不能因爲一次的挫敗就放棄。
裴玄寂的誤會越深,她越需要用行動去證明,哪怕他暫時不信,她也要一點點瓦解他那堅固的防備。
“映雪。”
她開口,聲音有些沙啞,卻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堅定,“去書房。”
“書房?”
映雪一愣,“小姐您要去……”
“磨墨。”蘇辭站起身,目光掃過鏡中那個眼神逐漸變得清亮的自己,“殿下平日政務繁忙,奏折堆積如山,我去爲他磨墨,總能替他節省些時間。”
磨墨,看似微不足道,卻是一種更貼近他生活、更不着痕跡的陪伴和……示弱。
映雪雖然滿心疑惑,但看着蘇辭不容置疑的神色,還是連忙應下。
伺候她換了一身素雅簡便的衣裙,發髻也只簪了一支白玉簪,清麗脫俗,卻不失太子妃的端莊。
主仆二人來到裴玄寂的書房外。
守衛的內侍見到她,明顯愣了一下,顯然沒料到太子妃會在這個時辰過來。
“本宮來看看殿下。”
蘇辭語氣平靜。
內侍不敢阻攔,連忙躬身請她進去。
書房內彌漫着淡淡的墨香和書卷氣息。裴玄寂果然已經在伏案批閱文書,他穿着一身玄色常服,襯得側臉線條愈發冷硬。
聽到腳步聲,他頭也未抬,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周身都散發着生人勿近的冰冷氣息。
蘇辭腳步頓了頓,深吸一口氣,緩步走到寬大的紫檀木書案旁。
案角上,上好的鬆煙墨和一方端硯靜靜地擺放着。
她沒有說話,也沒有看他,只是默默地拿起那錠墨,往硯台中注入少許清水,然後挽起袖子,露出半截瑩白的手腕,開始一下下,沉穩而均勻地研磨起來。
“沙……沙……沙……”
磨墨的聲音在寂靜的書房裏響起,不疾不徐,帶着一種奇異的韻律,打破了原有的沉寂。
裴玄寂執筆的手微微一頓,筆尖在奏折上留下一個微小的墨點。
他依舊沒有抬頭,但緊繃的下頜線,幾不可察地鬆動了一瞬。
他當然知道她進來了。
他甚至能想象出她此刻的模樣——低眉順眼,動作生疏卻又故作鎮定地磨着墨。
昨夜那般激烈的沖突,她淚流滿面的控訴,那個倉促而冰涼的吻,還有他最後絕情的話語……歷歷在目。
他以爲她會繼續冷戰,會委屈,會憤怒,卻沒想到,她竟會以這樣一種方式,再次出現在他面前。
磨墨?
真是……拙劣又可笑的討好。
他在心裏冷嗤,試圖忽略那細微的磨墨聲,將注意力重新集中到奏折上。
然而,那“沙沙”的聲響,卻像羽毛一樣,不斷搔刮着他的耳膜,擾得他心煩意亂。
他忍不住用眼角的餘光瞥去。
她垂着眼,長睫如蝶翼般輕顫,神情專注,仿佛在做一件極其重要的事情。
陽光從窗櫺斜射進來,在她周身勾勒出一圈柔和的光暈,那纖細的手指握着墨錠,手腕微微轉動,動作竟意外的……好看。
一股莫名的煩躁涌上心頭。
他討厭這種不受控制的感覺,討厭她這種看似溫順實則不知藏着什麼心思的姿態。
他寧願她像以前那樣,直接跟他吵,跟他鬧,至少那樣真實。
時間在沉默和那持續的磨墨聲中緩緩流逝。
蘇辭的手臂開始有些發酸,但她沒有停下。她能感受到裴玄寂身上散發出的冷意,也能感受到他偶爾投來的、帶着審視和煩躁的目光。
她知道他還在生氣,在懷疑。
但她不在乎。
她只需要讓他習慣她的存在,習慣這種看似平淡的陪伴。
不知過了多久,裴玄寂終於批閱完手頭的一摞文書,將朱筆放下,揉了揉有些發脹的眉心。
他終究還是無法完全忽略她的存在。
他抬起眼,目光落在她依舊在磨墨的手上,那手腕纖細,似乎用力稍大就會折斷。他皺了皺眉,終是忍不住冷聲開口,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別扭:
“夠了。”
蘇辭磨墨的動作應聲而止。
她抬起頭,看向他,眼神清澈,帶着一絲恰到好處的茫然:“殿下?可是墨濃淡不合心意?”
裴玄寂被她這無辜的眼神噎了一下,心頭那股無名火又竄起幾分,卻偏生發作不出來。
他難道能說,是因爲她在這裏,讓他無法專心?
“孤說夠了。”
他移開目光,語氣生硬,“這裏不用你伺候,退下吧。”
若是往常,聽到這般驅趕,蘇辭只怕立刻就會冷下臉轉身就走。
但今天,她只是微微怔了一下,隨即從善如流地放下墨錠,用旁邊備好的溼帕子擦了擦手,動作優雅從容。
“是。”
她輕聲應道,卻沒有立刻離開,而是走到一旁的小幾邊,上面放着宮人早已備好的熱茶。
她端起茶盞,試了試溫度,覺得正好,便雙手捧着,走到書案前,輕輕放在他手邊觸手可及的地方。
“殿下批閱奏折辛苦,喝口茶潤潤喉吧。”
她的聲音輕柔,帶着一種自然的關切,仿佛這只是妻子對丈夫再尋常不過的體貼。
裴玄寂看着那盞氤氳着熱氣的清茶,又看看她平靜無波的側臉,心中的煩躁感更重了。
他幾乎可以肯定,她就是在演戲,在用這種溫水煮青蛙的方式,一點點瓦解他的警惕。
可是……
明知是演戲,當那盞溫度恰好的茶被捧到面前,當她那句輕柔的關切落入耳中時,他心底某個角落,還是不爭氣地軟了一下。
這種被“伺候”,被“體貼”的感覺,對他而言,太過陌生,也……太過誘人。
他像是行走在沙漠中瀕死的旅人,明知眼前可能是鏡花水月,卻依舊忍不住想要靠近,汲取那一點點虛幻的甘霖。
痛苦,並快樂着。
這種矛盾的情緒撕扯着他,讓他既想將她狠狠推開,又想將她牢牢禁錮在身邊,看看她這出戲,到底能演到何時。
他最終什麼也沒說,也沒有去碰那盞茶,只是重新拿起了一份新的奏折,目光沉凝,仿佛已經沉浸其中。
蘇辭見狀,也不再多言,默默地退到了一旁,卻沒有離開書房,而是從書架上隨手取了一本書,在靠窗的軟榻上坐了下來,安靜地翻閱着。
陽光透過窗紙,變得柔和,灑在她身上和書頁上。
她低眉垂目的側影,嫺靜美好,與這滿是書卷氣息的書房竟奇異地融合在一起,構成了一幅靜謐的畫面。
裴玄寂雖然目光落在奏折上,但眼角的餘光,卻總是不自覺地飄向窗邊那抹身影。
她真的……只是在那裏看書?
書房裏再次安靜下來,只有他偶爾翻動奏折的聲音,和她極其輕微的翻書聲。
一種微妙而旖旎的氛圍,在兩人之間無聲地流淌,仿佛昨夜那場激烈的沖突從未發生。
裴玄寂緊繃的心神,在這種詭異的“和諧”中,竟一點點放鬆下來。
批閱奏折的效率,似乎也比剛才高了一些。
他甚至開始覺得,如果她一直能這樣……似乎也不錯。
這個念頭剛冒出來,就被他強行壓了下去。
不能再被她蠱惑了!
就在這氣氛難得緩和,甚至帶着一絲若有似無的暖意時,書房外忽然傳來一陣清脆悅耳,卻略顯急促的腳步聲,伴隨着少女嬌憨的呼喚,打破了室內的寧靜:
“玄寂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