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允炆走後,謹身殿內陷入了一片沉寂。
朱元璋靠在椅子上,閉着眼睛,似乎是在假寐,但手指卻在有節奏地敲擊着扶手,顯示出他內心的不平靜。
過了許久,他才緩緩開口,對着空無一人的大殿說道:“出來吧。”
一道影子從殿內的梁柱後無聲無息地滑出,跪倒在朱元璋面前數步之遙的地方。
來人身着錦衣衛的飛魚服,腰佩繡春刀,正是錦衣衛指揮使,毛驤。
他的頭深深地埋在地上,整個人就一塊沒有生命的石頭。
他是朱元璋最鋒利的一把刀,也是最忠誠的一條狗。
這些年來,死在他手上的公侯伯爵,不計其數。
“陛下。”
毛驤的聲音嘶啞幹澀。
“都聽見了?”
朱元璋沒有睜眼,淡淡地問道。
“臣,不敢。”
“哼,有什麼不敢的。”
朱元璋冷哼一聲,“咱就是說給你聽的。你覺得,咱這盤棋,下得如何?”
毛驤的身體猛地一顫,汗水瞬間就從額頭上冒了出來。
這個問題,他沒法回答。
說下得好,是諂媚。
說下得不好,是找死。
他沉默了片刻,才用極爲艱澀的語氣說道:“陛下深謀遠慮,算無遺策,天下藩王,皆在陛下掌中,不過是甕中之鱉。”
“說實話!”
朱元璋猛地睜開了眼睛,兩道精光如同實質般射向毛驤,“咱讓你來,不是聽你拍馬屁的!咱要聽的,是這盤棋裏,還有沒有漏洞!”
毛驤的身體抖得更厲害了。
他知道,皇帝這是在考驗他。
如果他只是一味地順從,那他這把刀,也就算鈍了,離被丟棄不遠了。
他咬了咬牙,將心一橫,沉聲說道:“陛下,臣……確有一憂。”
“說!”
朱元璋的聲音裏沒有感情。
“陛下屠戮宿將,清掃朝堂,確是爲皇太孫殿下掃清了內部的障礙。此乃一勞永逸之舉,高瞻遠矚。”
毛驤先是肯定了朱元璋的功績,然後才小心翼翼地轉入正題。
“但是……”
他停頓了一下,似乎在組織語言。
“但是什麼?有屁快放!”
朱元璋顯得有些不耐煩。
“但是,宿將盡誅,京營之中,雖有數十萬大軍,卻再無一人可爲統帥!”
毛驤的聲音不大,但每一個字都重錘,敲擊在空曠的大殿裏。
“平日裏天下太平,自然無虞。可……可若是九邊有警,北元殘餘勢力卷土重來,或是……或是有藩王心懷不軌,起兵作亂,朝廷倉促之間,該派何人領兵出征?”
“耿炳文老將軍雖在,但年事已高。李景隆雖是勳貴之後,卻從未上過戰場,不過一紈絝子弟。屆時,京營數十萬大軍,怕不是要成了一盤散沙,任人宰割!”
毛驤說完這番話,便將頭死死地抵在冰冷的金磚地面上,不敢再動彈分毫,等待着皇帝的雷霆之怒。
他這是在質疑皇帝的決策!
這是在說皇帝爲了給孫子鋪路,把自家看門護院的猛犬全都殺了,導致門戶大開!
這,是取死之道!
然而,預想中的暴怒並沒有到來。
大殿裏死一寂靜,靜得連毛驤都能聽到自己心髒狂跳的聲音。
過了許久,朱元璋才緩緩地嘆了一口氣。
“你說的,咱何嚐不知。”
毛驤猛地抬起頭,臉上寫滿了不敢置信。
朱元璋的臉上,竟然露出了疲憊和無奈。
“咱也不想殺啊!那些都是跟着咱從死人堆裏爬出來的老兄弟!手心手背都是肉!”
“可咱有什麼辦法?咱的年紀大了,不知道哪天就兩腿一蹬走了。允炆那孩子,你今天也看到了,仁厚有餘,殺伐不足。咱要是不把這些驕兵悍將都給除了,等咱一走,他們能把允炆給生吞活剝了!”
“兩害相權取其輕。咱只能賭!賭咱的那些兒子們,不敢反!賭北方的蠻子,不敢南下!”
朱元璋的聲音裏充滿了悲涼和孤寂。
這是一個帝王的無奈,也是一個父親和祖父的無奈。
毛驤看着眼前的老人,心中忽然涌起酸楚。
那個曾經叱吒風雲,橫掃天下的洪武大帝,終究還是老了。
他開始害怕,開始爲自己死後的事情布局,甚至不惜爲此,親手折斷自己最鋒利的武器。
“陛下……”
毛驤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麼。
“你剛才說,怕有藩王作亂,你主要指的是老四吧?”
朱元璋忽然問道。
毛驤心中一凜,不敢隱瞞:“是。燕王殿下久鎮北平,屢次率軍出塞,大破北元,在軍中威望極高。北平三護衛,更是百戰精兵。若是燕王有異動,恐怕……最是棘手。”
“棘手?”
朱元璋聽到了什麼天大的笑話,突然笑了起來。
“毛驤啊毛驤,你跟了咱這麼多年,怎麼看人還是這麼不準!”
“你真以爲朱棣是個人物?咱告訴你,他就是個廢物!一個被咱捧起來的廢物!”
毛驤愣住了,完全不明白皇帝的意思。
“他打的那幾場勝仗,是怎麼回事,你以爲咱不知道?那都是咱在背後給他鋪好了路!北元的主力,早就被藍玉他們打殘了!他朱棣不過是去撿了幾個漏,拾了點軍功而已!”
“他要是真有本事,咱當初就立他當太子了,還輪得到標兒?”
“你派去北平的探子,是怎麼回報的?”
朱元璋一臉不屑地問道。
毛驤連忙回答:“回陛下,北平傳回的密報稱,燕王殿下這些年……沉迷於享樂,在王府內大肆歌舞,還……還豢養了許多伶人,似乎並無他志。”
“這不就結了!”
朱元璋一拍大腿,“他就是個扶不起的阿鬥!咱把他放在北平,就是讓他給咱看北大門的。他要是敢有別的想法,咱第一個就捏死他!”
“他那點兵力,在咱眼裏,就是個笑話!咱的京營,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把他淹死!”
看着皇帝如此自信滿滿的樣子,毛驤張了張嘴,最終還是把到了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
他想說,情報有時候是會騙人的。
一個能常年領兵打仗的王爺,真的會那麼容易就墮落成一個只知享樂的廢物嗎?
但他不敢說。
因爲皇帝已經認定了這件事。
他再說,就是頂撞,就是不知好歹。
“行了,你的擔憂,咱知道了。”
朱元璋揮了揮手,“不過,你記住,咱大明的天下,穩如泰山! 誰也翻不起浪來!”
“傳咱的旨意,命諸王在一個月內,抵達應天。爲咱賀壽是假,把他們一網打盡是真!此事,交由你去督辦,八百裏加急,催他們上路!咱要看看,誰敢不來!”
“臣……遵旨!”
毛驤深深一拜,然後躬着身子,緩緩退出了大殿。
走出大殿的瞬間,寒意襲來,他忍不住打了個冷顫。
他總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勁。
皇帝的自信,皇太孫的殺機,燕王的“墮落”……
這一切交織在一起,讓他心中那股不安的感覺,越來越強烈。
他看到,一場足以顛覆整個大明的風暴,正在悄然醞釀。
而他,剛剛親手送出了一道催動這場風暴的符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