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冰峰的夜,比白晝更冷。
靜室內,楚蕭沈依舊保持着盤坐的姿勢,只有胸前那片不斷擴大的暗紅血跡,證明着生命的掙扎。
寒氣無孔不入,甚至在他長睫上凝出了細碎的冰晶。
一陣略顯急促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打破了死寂。腳步聲在靜室外停下,來人似乎猶豫了一下,才抬手輕輕叩響了冰壁。“仙尊,藥王谷木青玄求見。”聲音蒼老卻帶着關切。
楚蕭沈緩緩睜開眼,眼底的枯寂被收斂,恢復成一潭深水。“長老請進。”
冰壁無聲滑開,一位身着葛布長袍、白發白須的老者走了進來,手中提着一個散發着濃鬱藥香的木箱。
他便是藥王谷的長老,木青玄。
一進靜室,木青玄便忍不住打了個寒顫,眉頭緊緊皺起:“仙尊,您這地方……唉,便是鐵打的身子也禁不住這般熬煉啊!”他的目光第一時間落在楚蕭沈胸前那刺目的血紅上,臉色頓時凝重無比。
他快步上前,也顧不上什麼禮節,直接蹲下身,打開藥箱,取出工具。“讓老夫看看傷勢。”
楚蕭沈沒有阻止,任由木青玄小心翼翼地剪開那早已被血浸透凍結、硬邦邦的紗布。當傷口徹底暴露在眼前時,木青玄倒吸了一口冷氣。
那根本不是一個簡單的傷口,肋骨之下,一個猙獰的空洞赫然在目,邊緣皮肉外翻,呈現出被強大力量強行剝離後的慘烈狀,淡金色的血液仍在緩慢滲出,而傷口深處的骨骼斷面,竟隱隱泛着一層不祥的幽藍色寒光。
“這……這竟是仙尊本源之骨被生生剖離?!”木青玄的聲音帶着難以置信的顫抖,他伸出兩指,指尖泛起溫潤的綠色靈光,輕輕懸在傷口上方探查。
越是探查,他的臉色越是難看。“骨源根基受損,靈力循環已現斷層!仙尊,您……您這身修爲,怕是……怕是至少要折損三成啊!”
楚蕭沈神色平靜,“無妨。可能續接?”
“續接?”木青玄苦笑搖頭,收回手,滿臉痛惜,“仙尊,您是在說笑嗎?且不說世間能否找到能替代您本源仙骨的神物,即便有,這傷口處已然被玄冰峰萬古不化的極致寒毒侵入骨髓!您看這幽藍之光”他指着傷口深處,“寒毒已隨血脈侵入心脈附近,每逢子時,陰氣最盛之時,便會徹底爆發,屆時如萬針攢心,痛楚堪比凌遲!當務之急,是必須先壓制驅散這寒毒,否則別說續骨,性命都堪憂啊!”
他一邊說着,一邊迅速從藥箱裏取出幾個玉瓶,將一些散發着熱力的金色藥粉小心地灑在傷口上,又取出數根閃爍着暖光的銀針,準備刺入楚蕭沈心口周圍的穴位,助其壓制寒毒。“老夫先以‘炎陽粉’和‘定魂針’暫時穩住傷勢,壓制寒毒,但此法只能治標,必須盡快尋到至陽至剛之物……”
“木長老。”楚蕭沈忽然開口,打斷了木青玄的安排。
木青玄動作一頓,看向他:“仙尊有何吩咐?”
楚蕭沈的目光透過靜室未關嚴的門縫,望向外面無盡的黑暗,:“今日診脈之事,以及你方才所言修爲折損、寒毒噬心之狀,勿要告訴零凌。”
木青玄捏着銀針的手僵在半空,臉上瞬間涌上怒其不爭的憤懣:“仙尊!都這個時候了,您還……零凌那小子如此悖逆,強索仙骨,致使您身受這般重創,您爲何還要替他遮掩?就該讓他知道,他究竟做了什麼孽!讓他愧疚,讓他……”
“木青玄。”楚蕭沈的聲音依舊平淡,卻帶着一股無形的威壓,讓木青玄後續的話卡在了喉嚨裏。他轉過頭,深邃的眼眸看着藥王長老,“我意已決。勿要讓他知曉分毫。他……不必知道這些。”
“仙尊!”木青玄痛心疾首,握着銀針的手都在發抖,“您這是何苦啊!他如今眼裏只有那個雲瑤,何曾有過您這個師尊半分!您這般付出,他根本不會領情,甚至可能覺得您是在惺惺作態!”
楚蕭沈緩緩閉上眼,遮住了眼底一閃而過的復雜情緒,只餘下疲憊的漠然。“他如何想,是他的事。我做與不做,是我的事。不必再多言,照我說的做。”
看着楚蕭沈那副油鹽不進、甘願承受一切的模樣,木青玄氣得胸口起伏,最終卻只能化作一聲長長的、充滿無力感的嘆息。“唉!罷了,罷了!您總是這樣……老夫遵命便是。”他搖搖頭,不再多勸,手法嫺熟地將幾根銀針刺入穴位,又以靈藥外敷,暫時穩定了傷勢,壓制了表面活躍的寒毒。
“寒毒已深入骨髓,老夫這些手段只能暫時壓制,子時之前,您務必運功配合藥力,盡量將毒素逼出一些,否則子時一到,痛苦倍增。”木青玄收拾好藥箱,站起身,面色沉重地行了一禮,“仙尊,保重。若有任何不適,即刻傳訊於老夫。”
“有勞長老。”楚蕭沈微微頷首。
木青玄張了張嘴,還想再說什麼,但看到楚蕭沈那副拒人於千裏之外的沉寂模樣,最終還是把話咽了回去,搖着頭,步履沉重地離開了靜室。
冰壁再次合攏,靜室內恢復了死寂,只剩下楚蕭沈微弱的呼吸聲。他並沒有立刻運功逼毒,而是靜靜地坐着,似在等待什麼。
時間一點點流逝,窗外天色徹底漆黑,子時將近。
靜室內的溫度似乎又降低了幾分,那是一種透骨的陰寒。楚蕭沈胸前傷口處的幽藍光芒開始不受控制地閃爍起來,一絲絲冰冷的刺痛感,如同蘇醒的毒蛇,開始沿着血脈向心髒蔓延。
寒毒要發作了。
他緩緩睜開眼,眼中沒有任何對痛苦的恐懼,只有一片冰冷的決然。隨後抬手,從身旁的藥箱裏——木青玄特意留下的——取出了三根最長最細的銀針。
沒有絲毫猶豫,他解開內袍,露出精壯的胸膛和那可怖的傷口。然後,他看準心口附近三處隱秘而危險的穴位,運指如風!
“嗤!”“嗤!”“嗤!”
三聲極其輕微的入肉聲。三根銀針,精準無比地刺入了心口三處大穴,直沒至根部!
“呃……”一聲壓抑到極致的悶哼從楚蕭沈喉間溢出。
他的身體猛地繃緊,額頭上瞬間滲出大量冷汗,但又在低溫下迅速凝結成冰珠。那三根銀針刺入的地方,皮膚表面迅速泛起一層詭異的幽藍色,並且沿着針身,開始有顏色深暗、近乎發黑的粘稠血液,一滴滴地被逼出!
這就是深入骨髓的寒毒!他以銀針自刺心竅要穴,用這種近乎自殘的方式,強行激發殘餘的仙元,將潛伏的毒素逼出體外!
毒血滴落,落在靜室冰冷的地面上,卻沒有立刻凍結,反而發出“滋滋”的輕微腐蝕聲,冒起縷縷極淡的黑煙,散發出一種混合着血腥和陰寒的詭異氣味。
楚蕭沈緊咬着牙關,萬針攢心般的劇痛如同潮水般席卷了他全身每一個角落,比剖骨之痛更甚。他的視線開始模糊,身體不受控制地微微痙攣。
一滴格外濃黑的毒血,從心口處的銀針旁滲出,顫巍巍地滴落下去。下方,正好放着一面用來整理儀容的、邊緣已經有些模糊的舊銅鏡。
“嗒——”
那滴毒血,不偏不倚,滴落在了冰冷的銅鏡鏡面上。
就在毒血接觸鏡面的瞬間,奇異的事情發生了。那面原本只能映照出楚蕭沈此刻蒼白痛苦面容的舊銅鏡,鏡面突然如同水波般蕩漾起來!模糊的影像飛速流轉,最終定格——
那是一個陽光明媚的午後,不再是玄冰峰的酷寒。
畫面中,一個年紀尚幼、眉眼間已有日後俊朗輪廓的男孩,正滿臉是淚地和一群高大的惡霸對峙,他身後,護着一個更小的、嚇得瑟瑟發抖的孩子。
而年輕的楚蕭沈,那時或許還不是仙尊,他擋在兩個男孩面前,承受了所有的指責和污蔑。
畫面一閃,是陰森的法場,風雪交加,年輕的楚蕭沈穿着囚服,跪在斷頭台上,劊子手的鬼頭刀高高舉起。
台下,那個被他護在身後的小男孩,也就是幼年的零凌,掙脫了束縛,哭喊着撲上來,聲音撕心裂肺:“阿兄!不要!阿兄——!”
那聲“阿兄”,穿透了時空,清晰地回蕩在寂靜的冰室中,也回蕩在楚蕭沈的耳畔。
鏡中的影像,以及那聲呼喚,讓楚蕭沈渾身劇震,逼毒的動作都爲之一滯。
那雙因爲劇痛而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銅鏡,眼底深處,那萬年不化的冰封之下,似乎有什麼東西劇烈地涌動了一下,那是一絲幾乎無法捕捉的、屬於久遠過去的溫情與痛楚。
然而,這短暫的幻象僅僅持續了一瞬。
“咔嚓!”
一聲脆響!那面舊銅鏡,似乎無法承受那滴蘊含極致寒毒和強烈情緒波動的血液,鏡面從落血處開始,瞬間布滿了蛛網般的裂痕!下一秒,整個鏡面徹底碎裂開來,化作無數碎片,譁啦啦散落一地。
鏡中幼年零凌哭喊的身影,楚蕭沈決然赴死的畫面,以及那聲“阿兄”的餘音,全都隨着鏡子的破碎,消失得無影無蹤。
靜室內,只剩下楚蕭沈粗重而壓抑的喘息聲,以及毒血滴落冰面發出的“滋滋”聲。他怔怔地看着地上那一堆銅鏡碎片,每一片碎片裏,都倒映着他此刻支離破碎、蒼白如鬼的臉龐。
心口處的銀針還在持續發揮着作用,劇痛和寒意並未減少分毫。
他緩緩抬起顫抖的手,似乎想要觸碰那些碎片,想要拼湊起那短暫浮現的過往,但指尖在即將觸及時,又無力地垂落。
楚蕭沈閉上眼,將所有翻騰的情緒連同那蝕骨的寒毒,一起死死壓回心底最深處。唯有那緊抿的、毫無血色的唇,微微顫動了一下,逸出一絲幾乎聽不見的呢喃,消散在冰冷的空氣中。
“……都碎了。”
一如那面再也無法映出過往笑靨的銅鏡,一如他們之間,早已回不去的曾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