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霄腦海波滔翻涌,與夜璃交手的情景仿佛被倒退回去,定格在剛剛發生的那一幕上:招式往來間,昔日貧民窟相依爲命的記憶碎片閃爍,心境泛起波瀾。
“嗤——!”
劍氣撕裂空氣,如寒冰凝成的毒蛇,直刺夜璃咽喉三寸!
夜璃瞳孔微縮,身形卻未退,反而迎着劍鋒欺身而上!她手中九幽冥鐮如毒龍擺尾,不擋不避,竟以攻代守,鐮刃劃出一道淒厲血弧,直取凌霄腰腹——同歸於盡的打法!
凌霄眼神一冷,劍勢陡然一變,斷淵劍如靈蛇回卷,劍尖輕顫,精準點在鐮刃最不受力的刃脊處!
“叮——!”
一聲脆響,火星四濺!鐮刃被蕩開半寸,擦着凌霄衣角掠過,割裂一片白衣,卻未傷及皮肉。
而凌霄的劍,也因這精妙一挑,劍鋒偏移,只削斷了夜璃一縷垂落的青絲。
發絲如墨,飄落於地,沾上葬劍谷冰冷的塵土。
兩人身形交錯,背對而立,氣息皆是一滯。
沒有怒吼,沒有咒罵,只有粗重的喘息,在彌漫着毒霧與血腥的谷地中回蕩。
剛才那一瞬的交鋒,快如閃電,凶險萬分。可就在劍鐮相擊的刹那,凌霄的腦海中,卻毫無征兆地炸開了一幅畫面——
破敗的茅草屋,漏風的窗櫺,一個瘦骨嶙峋、滿身泥污的男孩,蜷縮在冰冷的角落,懷裏緊緊抱着一個更小的女孩。女孩凍得嘴唇發紫,瑟瑟發抖。男孩咬破自己的手指,將溫熱的血滴進女孩幹裂的唇縫裏,聲音嘶啞卻堅定:“阿璃,別怕……喝點血,暖和……哥在呢。”
“阿璃……”
凌霄的嘴唇,不受控制地翕動了一下,吐出這個塵封了十幾年、幾乎被他遺忘在靈魂最深處的名字。
夜璃的身形,猛地一僵!
她緩緩轉過身,那張被血污和冷汗浸染、卻依舊美得驚心動魄的臉龐上,第一次褪去了所有屬於“幽冥教左使”的狠戾與瘋狂,只剩下一種近乎脆弱的茫然。
“你……叫我什麼?”她的聲音很輕,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仿佛怕驚醒了什麼。
凌霄沒有回答。他握劍的手,指節因過度用力而泛白,手背上青筋暴起。他強迫自己壓下心頭翻涌的浪潮,眼神重新變得冰冷如霜:“夜璃左使,莫要分心。今日,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呵……”夜璃低低地笑了,笑聲裏帶着無盡的嘲諷和一絲難以言喻的悲涼,“凌霄……玄天宗高高在上的首席劍仙,也會記得那個在垃圾堆裏刨食、給妹妹喂血的野狗?”
她猛地抬頭,眼中血光暴漲,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熾烈、都要瘋狂!
“既然記得,爲何裝作不識?!爲何在我被幽冥教抓走時,你躲在玄天宗的山門後,連看都不敢看我一眼?!爲何現在,又要用這把劍指着我?!”
字字如刀,句句泣血!
凌霄的心,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他幾乎窒息。他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那些被他刻意塵封、用“正道”、“責任”、“宗門”層層包裹的往事,此刻被夜璃赤裸裸地撕開,鮮血淋漓地暴露在兩人之間。
腦海中再次閃現:
陰冷潮溼的地牢,鐵鏈叮當。一個穿着玄天宗外門弟子服飾的少年,隔着粗大的柵欄,看着裏面被鐵鉤穿透琵琶骨、渾身是血、眼神卻依舊倔強如狼的女孩。少年眼中含淚,聲音哽咽:“阿璃,等我!我一定想辦法救你出去!”女孩卻只是扯出一個慘淡的笑,聲音虛弱卻清晰:“凌霄……別來了……忘了我……好好活着,當你的……劍仙。”
“我……”凌霄的聲音幹澀得如同砂紙摩擦,“我試過……我求過師尊,求過長老……他們說你是魔種,是禍根,救你,會玷污玄天宗清譽……”
“清譽?”夜璃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笑得前仰後合,眼淚卻不受控制地滑落,“好一個清譽!凌霄,看看你現在!爲了救那個高高在上的聖女,你連玄天宗都叛了!你的清譽呢?你的正道呢?!”
她猛地止住笑,眼神如淬毒的匕首,直刺凌霄心底最深的傷口:“你叛出宗門,不是爲了她清玥,是爲了你自己!你受不了良心的譴責!你受不了看着我這個‘魔女’爲你去死,而你卻無動於衷!你受不了……你凌霄,終究是個懦夫!是個被所謂的‘正道’馴服的、連自己妹妹都保護不了的廢物!”
“住口!”凌霄終於被徹底激怒,斷淵劍爆發出前所未有的刺目寒光,劍意如狂濤般席卷而出,將周圍的毒霧都逼退數丈!“夜璃!你懂什麼?!我若當年救你,你我二人早已屍骨無存!我留在玄天宗,苦修劍道,就是爲了有朝一日,能有足夠的力量,護住我想護的人!包括你!”
“護住我?”夜璃的聲音陡然拔高,帶着歇斯底裏的絕望,“用你的劍指着我,就是你的‘護’?!凌霄,你看看清楚!現在躺在那裏,爲你擋毒、命懸一線的是誰?!是清玥!是你的聖女!而我夜璃,是你口中的魔女,是你劍下的亡魂!你護得住誰?!你連選擇救誰的勇氣都沒有!”
她的話,像一把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凌霄的靈魂上。是啊,選擇……一份丹藥,兩條命。他該救誰?聖女?魔女?敬慕的引路人?相依爲命的妹妹?
這根本不是選擇,這是凌遲!
“我……”凌霄的聲音低沉下去,帶着一種近乎崩潰的疲憊,“我誰都不會放棄。”
“天真!”夜璃厲喝,九幽冥鐮再次揚起,魔氣洶涌,“這世上,沒有兩全其美!凌霄,你太貪心了!貪心的人,最後只會……一無所有!”
話音未落,她已再次撲上!這一次,她的攻擊更加瘋狂,更加不顧一切!鐮影如狂風暴雨,每一擊都帶着同歸於盡的決絕,逼得凌霄不得不全力應對!
劍光與鐮影再次激烈碰撞!金鐵交鳴之聲不絕於耳!
記憶碎片如潮水般涌來,不受控制地穿插在每一次格擋與反擊之間:
——寒冬臘月,兩個瘦小的身影擠在破廟的神像後,分享着半個凍得硬邦邦的饅頭。男孩把大半塞給女孩:“阿璃,你吃,哥不餓。”女孩卻掰下一小塊,塞回男孩嘴裏:“一起吃,才暖和。”
——男孩第一次偷學玄天宗外門弟子的劍招,笨拙地揮舞着撿來的斷劍,女孩在一旁拍手叫好,眼睛亮晶晶的:“哥,你以後一定是天下第一的劍仙!”
——女孩被幽冥教黑衣人強行拖走,撕心裂肺地哭喊着“哥!”,男孩被幾個外門弟子死死按在地上,只能眼睜睜看着,指甲深深摳進泥土裏,鮮血淋漓……
每一次記憶閃回,都讓凌霄的劍勢出現一絲微不可察的凝滯。每一次夜璃看到他眼中閃過的痛苦與掙扎,她的攻擊就愈發狠辣,仿佛要將他心中那點殘存的溫情徹底斬碎!
“凌霄!看看你的劍!”夜璃一邊瘋狂進攻,一邊嘶吼,“你的劍,爲何在顫抖?!是因爲愧疚?還是因爲……你根本下不了手殺我?!”
凌霄咬緊牙關,強行壓下翻騰的心緒,劍招陡然變得凌厲無比,一式“斷淵·千山雪”施展出來,劍氣如漫天飛雪,封鎖夜璃所有退路!
“我下得了手!”他低吼,聲音卻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爲了救她們,我誰都可以殺!”
“包括我?!”夜璃不退反進,竟以身體硬抗數道劍氣,任由鮮血染紅紅衣,只爲將鐮刃遞到凌霄胸前!“那就來啊!殺了我!用我的命,去換你那聖女多活幾天!看看你的良心,會不會被這血染得更黑!”
鐮刃及體!凌霄甚至能感受到那冰冷的死亡氣息!
千鈞一發之際,凌霄的劍,終究還是偏了!
“嗤啦!”
斷淵劍沒有刺穿夜璃的心髒,而是貼着她的肋下劃過,帶起一蓬血花!同時,他的左手閃電般探出,不是攻擊,而是——一把抓住了夜璃持鐮的手腕!
巨大的沖力讓兩人同時踉蹌後退,撞在冰冷的青銅古台邊緣。
四目相對,近在咫尺。
凌霄能清晰地看到夜璃眼中燃燒的瘋狂、深藏的痛苦,以及……那一抹幾乎被絕望淹沒的、微弱的希冀。
夜璃也能看到凌霄眼中冰冷的殺意下,那洶涌澎湃、幾乎要將他撕裂的掙扎與痛楚。
毒霧在他們周圍翻滾,如同命運的嘲弄。
“爲什麼……不殺我?”夜璃的聲音很輕,帶着血沫,氣息微弱。
凌霄的手,死死扣着她的手腕,指節發白,仿佛要將她的骨頭捏碎。他看着她蒼白的臉,看着她肋下不斷涌出的鮮血,看着她眼中那抹熟悉的、屬於“阿璃”的脆弱,一股巨大的無力感和悲愴,瞬間淹沒了他。
“因爲……”他的聲音低沉得如同嘆息,帶着無盡的疲憊和一種近乎認命的溫柔,“你是我妹妹啊……阿璃。”
這三個字,如同最鋒利的劍,瞬間刺穿了夜璃所有的僞裝和鎧甲。
她眼中的瘋狂、狠戾、絕望,如同潮水般退去,只剩下無盡的酸楚和一種失而復得的巨大委屈。大顆大顆的眼淚,混合着血污,洶涌而出。
“哥……”她哽咽着,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反手緊緊抓住凌霄的手臂,仿佛溺水的人抓住唯一的浮木,“別丟下我……別再丟下我了……求你……”
凌霄的心,徹底軟了,也徹底碎了。他猛地將她拉入懷中,緊緊抱住,仿佛要將她揉進自己的骨血裏。他不再是什麼玄天宗首席劍仙,他只是一個找回了失散多年、傷痕累累的妹妹的哥哥。
“不丟下……阿璃,哥這次……死也不會再丟下你。”他聲音沙啞,帶着不容置疑的決絕。
就在這時——
“凌霄!你竟敢與魔女如此親近?!還不速速拿下她!”玄天宗一位長老的怒喝,如同驚雷般炸響!
同時,幽冥教殘餘的血衛,也發出嗜血的咆哮,朝着兩人撲來!
內外夾擊,殺機再臨!
凌霄猛地抬頭,眼中所有的溫情瞬間被冰冷的殺意取代。他一手緊緊抱着虛弱的夜璃,一手持劍,斷淵劍發出震天龍吟!
“想動她?先問過我的劍!”
劍光再起,這一次,不再是爲了宗門,不再是爲了正邪,只爲守護懷中這失而復得、傷痕累累的妹妹!
舊日的溫情,在血與火的淬煉下,化作了今日最鋒利的刃,也化作了最堅固的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