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話音方落,殿外已傳來一陣急促腳步聲,那帶着十足諂媚的嗓音便先飄了進來:
“蘇嬪娘娘金安——!”
蘇酥見錢有德領着兩隊手捧朱漆托盤的宮人,滿臉堆笑地邁進殿來,一進門便利落地打了個千兒:“奴才給娘娘道喜了!皇上親口晉封,這可是天大的榮寵!”
蘇酥隨即坐下,拿起茶盞喝了一口,眼皮都未抬一下,淡淡道:“錢公公消息倒是靈通。”
錢有德躬着身子,臉上的笑意幾乎要溢出來,聲音又拔高了一個調:“娘娘大喜!奴才一接到旨意,立時便帶着內務府上下趕來賀喜。您瞧瞧!”他親自掀開錦緞,露出裏頭珠光瀲灩的頭面,“這套赤金點翠頭面是蘇州新貢的,這匹雨過天青的雲錦是江寧織造特供的,這胭脂是南海采珠入粉所制……”。
他喋喋不休地介紹着,蘇酥的目光卻似穿過了那些華彩,落在虛空處。前世,她定會爲這些賞賜歡欣雀躍,可如今,她只覺得像看一場與自己無關的熱鬧。
“放下罷。”她終於開口,語氣平淡得像一陣風,聽不出半分喜怒。
錢有德臉上的笑容微微一僵,旋即又堆起更殷勤的神色:“是、是。按說晉了位份是該挪宮的,只是皇上特意吩咐,說娘娘喜靜,讓奴才們把長信宮照着嬪位規制好生修繕。”
他轉身拍手,候在院中的工匠與宮人立即魚貫而入,手腳麻利地忙碌起來。
“這窗紗得換,取軟煙羅來!”
“地毯換上波斯新貢的朱紅底織金如意雲紋毯!”
“帳幔用那套蘇繡百子千孫的!”
不過半日,原本素淨得近乎蕭瑟的長信宮已煥然一新,琉璃宮燈懸於廊下,紫檀木雕花屏風分隔內外,連窗櫺上都新糊了透光如蟬翼的明紗,陽光照入,滿室生輝。
春蘭與秋侍立在蘇酥身後,望着這突如其來的煊赫場面,皆有些無措。
“娘娘您看……可還缺什麼?奴才立時去辦。”錢有德擦着額角的汗,小心翼翼地覷着她的神色問道。
蘇酥這才緩緩起身,目光掠過滿室華彩。陽光透過新換的窗紗,在她沉靜的側臉上投下斑駁光影,她指尖輕撫過案上新置的琺琅彩瓷瓶,冰涼的觸感傳來,唇邊終是掠過一絲極淡的、意味不明的弧度。
“錢公公…費心了。”
錢有德如蒙大赦,連連躬身:“不敢當!不敢當!奴才往日若有疏失……還望娘娘寬宏,寬宏啊。”
他忙不迭使了個眼色,一列宮人魚貫而入,齊刷刷跪倒行禮。
“如今按娘娘嬪位定例,內務府爲您配齊了伺候的人手,”錢有德躬身細數,“首領太監兩名,專司娘娘宮中一應事務安排;宮女四人,貼身伺候起居;另配粗使太監十二名,聽候差遣。”
他指向最前面兩位年長些的太監:“這是張安祿、李得全,都在宮中當差十餘年,最是穩重妥帖。”
又示意那四位容貌清秀的宮女:“春桃、夏荷、秋雲、冬雪,都是懂規矩、手腳麻利的。”
蘇酥目光緩緩掃過跪了滿地的宮人,新來的宮女們低眉順眼,太監們更是屏息凝神,她唇邊那絲若有似無的弧度加深了些——這般齊全的配置,與月前連炭火都領不到的境況,當真雲泥之別,諷刺得很。
“錢公公安排得,甚是周到。”
“應當的,應當的!娘娘身份尊貴,奴才萬死不敢怠慢!” 錢有德說着,又利落地打了個千兒,“娘娘若沒有別的吩咐,奴才就先告退了,不打擾娘娘清靜。”
蘇酥眼皮微抬,目光似有若無地掃過他滿是諂媚的臉,只輕飄飄地應了一個字:
“嗯。”
得了這聲準許,錢有德這才如蒙大赦,連連躬身,幾乎是倒退着出了殿門。
待人退盡,秋菊立刻忍不住,低聲啐道:“前些日子連炭火都克扣,今日倒殷勤得緊,變臉比翻書還快!”
春蘭輕輕拉她衣袖,示意噤聲,目光望向蘇酥。
蘇酥卻已走至新置的菱花鏡前,鏡中人雲鬟玉顏,在華美宮裝的映襯下,姿容更勝往昔,唯有一雙眸子,靜得如同古井深潭,波瀾不驚。
“不過是瞧着風向變罷了。”她聲音輕似自語,又帶着洞悉世事的涼薄,“這宮裏的冷暖,何曾有過定數。”
錢有德退出殿外,直到走得遠了,才敢掏出帕子,狠狠擦了把額角的冷汗。他身邊跟着的小太監忍不住低聲嘀咕:“幹爹,這位蘇嬪娘娘,瞧着倒是好性兒,不像傳說中那般……”
“你懂個屁!”錢有德心有餘悸地打斷他,壓低聲音,“越是這般不聲不響,才越是深不可測!若是從前,咱們送這些好東西去,那位早該眉開眼笑,甚至還會與其他嬪妃比較賞賜,可你瞧瞧剛才……那眼神,那氣度,靜得讓人心裏發毛!這位,是經歷過大起大落,脫胎換骨了,傳話下去,以後長信宮的差事,都給我當成頭等要緊的事來辦,誰敢怠慢,仔細你們的皮!”
……………
沈高義這邊出了長信宮,在回御書房的路上,心頭已開始發緊他原以爲這趟差事再簡單不過——傳旨、遷宮、復命,卻不曾想,蘇嬪會這般反應。
沈高義御書房,歷千撤正批閱着奏折,朱筆懸在《西南軍需奏報》上方,頭也未抬,聲音聽不出情緒:
“都安排妥當了?將她遷去何處了?”
沈高義跪了下去:“回、回皇上……蘇嬪娘娘她……她不願遷宮。”
朱筆重重一頓,鮮紅的墨點倏地洇開,徹底污了奏折上那個“急”字。
“她不願遷宮?爲何不願?”歷千撤緩緩抬眸,聲音裏凝着冰碴,視線如實質般壓在沈高義身上,“朕倒不知,這後宮何時可以由嬪妃自己挑選住處了?”
“娘娘說……長信宮甚好。”沈高義伏低身子,幾乎將額頭貼在地磚上,“說此處清靜,已住慣了,且內務府方才已將宮殿修繕一新,娘娘……瞧着,很是滿意。”
“滿意?”歷千撤擲下朱筆,站起身踱至窗邊,明黃的龍袍在燭光下掠過一道凌厲的光影,“儲秀宮毗鄰御花園,長春宮緊挨着藏書閣,哪個不比那長信宮強?她不願搬究竟是何意?”他的聲音裏已帶上一絲不易察覺的慍怒。
沈高義戰戰兢兢,字斟句酌:“奴才瞧着……娘娘神色平靜,並非作僞,倒像是……真心喜愛那處清靜。”
“她可是在賭氣?”歷千撤倏地轉身,目光銳利如鷹,試圖從沈高義臉上找到答案,“因着先前被貶之事,故意與朕置氣?”
“奴才愚鈍……實在看不出來。”沈高義冷汗涔涔,“娘娘……並未見怨懟之色。”
歷千撤眸光一沉,他憶起初入宮時的蘇酥,初封貴妃,她爲爭得離乾清宮最近的永壽宮,不知使了多少性子,磨了他多少回,如今放着更好的宮室不要,偏要守在那偏僻冷清的長信宮……
“莫非……”他指尖無意識地叩着窗櫺,發出篤篤輕響,一個念頭不受控制地竄入腦海,“她是打定主意,要離朕遠些?”
這個念頭一起,竟像一根細針,在他心尖最柔軟處不輕不重地刺了一下,帶來一陣陌生的、密密麻麻的酸澀與緊窒。
“皇上息怒!”沈高義見他神色變幻,連忙叩首,“許是娘娘經歷此番起落,心性淡泊了,又或是……體恤皇上政務繁忙,不願因遷宮之事勞動聖心。”
“體恤?”歷千撤嗤笑一聲,那笑聲裏卻無半分暖意,“她若真懂得體恤,就不會寧可在那個角落裏窩着!”話一出口,連他自己都怔了一下,這語氣裏的煩躁與……失落,太過明顯。
他負手在殿中踱了幾步,忽然駐足,側首問道:“你說,內務府已將長信宮修繕一新?”
沈高義連忙答道“是,按嬪位規制重新布置的,一應物件都是頂好的,絕無怠慢!”
歷千撤沉吟片刻,眼底掠過一絲復雜的、連他自己也未曾完全明白自己的心緒,是不解,是惱怒,或許,還有一絲對她這份“不領情”的無可奈何。
“罷了。”他終是揮了揮手,語氣帶着一絲疲憊和一絲無奈,“既然她喜歡,就由着她罷。”
沈高義如蒙大赦,正要謝恩退下。
歷千撤的聲音又響起,
“傳朕口諭”,歷千撤的聲音恢復了帝王的清冷威儀
“既居長信宮,一應用度,皆按嬪位最高份例供給,若讓朕知道有人敢怠慢……”。
“奴才明白!奴才定當親自盯着,絕不敢有半分差錯!”沈高義磕頭如搗蒜,這才捂着狂跳的心口退了出去。
御書房內重歸寂靜,歷千撤獨自立在窗前,暮色漸沉,將他的身影拉得修長而孤寂。
他想起蘇酥從前纏着他要這要那時的嬌態,想起她被貶後長信宮的清冷,想起方才聽聞她拒絕遷宮時,自己心頭那莫名竄起的、不受控制的慍怒……。
這女人,究竟是真的心灰意冷,還是……換了種更聰明的方式,在與朕周旋?
“蘇酥啊蘇酥……”他對着窗外沉沉的暮色,極輕地嘆了一聲,“你究竟……在想什麼?”
殿外晚風拂過,帶來幾片枯葉,在青石地上打着旋兒,發出沙沙的輕響,就像那個如今讓他捉摸不透的女子,在這九重深宮裏,悄無聲息地劃下一道道令他困惑又忍不住探尋的軌跡。
罷了,將她留在長信宮也好,至少現在,她還在他視線可及的範圍之內,而不是出了皇宮消失不見。
這個念頭讓他微微一怔,隨即,一抹自嘲的苦笑浮上唇角。
他是帝王,坐擁天下,何時竟需要爲一個嬪妃的住處,如此輾轉費神?
可偏偏,思緒就是不受控制地飄向她,飄向那雙如今平靜得讓他心慌的眼眸,他想試圖看清那深不見底的靜默背後,究竟藏着怎樣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