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5.
另一間手術室裏,我的手術持續了八個小時。
當我被推出手術室時,外面已經空無一人。
“沈小姐,你身體虛弱,別亂動。”
李醫生推着我,餘光掃了眼走廊盡頭,“我把你轉到VIP頂層病房了,那裏沒人知道,很安全。”
“謝謝你,李醫生。”
“雪晴那邊已經用了備用方案,暫時穩住了。”
李醫生壓低聲音,“陸寒川快把醫院翻過來了,院長都被逼得連夜開會。
我閉上眼睛。
這才對。
我要的就是這個效果。
讓他慌,讓他怕,讓他體會一次,求而不得的滋味。
電梯門打開,我被推進了一間裝修精致的單人病房。
落地窗外是城市的夜景,燈火通明,繁華依舊。
李醫生調整好輸液架,轉身看着我,眼神復雜。
“早該告訴他真相的。
我扯了扯嘴角,牽動傷口傳來鑽心的疼。
“然後呢?”我的聲音嘶啞難聽。
“看他裝模作樣地愧疚?還是聽他說一句'我不知道'就原諒他?”
李醫生沉默了。
他知道我說得對。
有些傷害,不是道歉就能抹平的。
況且,陸寒川會道歉嗎?
他只會說,我爲什麼不早說。
然後把所有責任,推得一幹二淨。
另一邊,陸雪晴的病房裏。
陸寒川站在窗邊,手裏的煙已經燃到了盡頭,煙灰掉了一地。
他的手機屏幕上,是我那條短信。
“我不愛你了。”
短短五個字,每一個都扎眼。
他不信。
他絕對不信。
“哥,咳咳......”陸雪晴虛弱的聲音從病床上傳來。
“是不是安安姐還在生氣?你去找她,我沒事的......”
“別說話。”陸寒川掐滅煙頭,語氣冰冷。
陸雪晴眼眶泛紅,眼淚說掉就掉。
“都怪我,要不是我生病,你和安安姐也不會鬧成這樣......”
“跟你沒關系。”
陸寒川轉過身,眼底一片猩紅。
“是她太自私,太任性。”
深夜,陸寒川喝得酩酊大醉,回到了那棟他曾經無比厭惡的別墅。
他想砸了這裏的一切。
這個充滿着那個女人氣息的地方,讓他煩躁,讓他失控。
他一腳踹開主臥的門,沖到衣櫃前,將裏面我所有的衣服都扯了出來,扔在地上。
那條我生日時穿過的白色連衣裙,被他狠狠地踩在腳下。
發泄一通後,他喘着粗氣,跌坐在地。
他的手無意間碰到了床頭櫃的一個暗格。
“咔噠”一聲,暗格彈開。
裏面沒有他想象中的珠寶首飾,只有一個陳舊的日記本,和一沓厚厚的檢查報告。
他鬼使神差地拿起了那本粉色的日記。
翻開第一頁,是娟秀的字跡。
“2025年,9月12日。“
今天,我在遊樂場遇見了陸寒川,他幫我搶回了被搶匪奪走的錢包,他笑起來真好看。”
陸寒川的動作僵住了。
他一頁一頁地翻下去。
裏面記錄的全是關於他的點點滴滴。
他喜歡吃什麼,討厭什麼,他的每一次皺眉,每一次微笑。
直到翻到最後一頁,日期是三天前。
“我的骨頭越來越疼了,醫生說,癌細胞已經擴散到全身。”
“李哥說,再不做手術,我可能連一個月都撐不過去。”
“陸寒川今天給我買了蛋糕,這是他第一次陪我過生日。”
“雖然他很不情願。”
“如果,時間能永遠停在這一刻,就好了。”
陸寒川顫抖着手,拿起了旁邊那沓檢查報告。
診斷書上,“骨肉瘤晚期”五個字,刺得他眼睛生疼。
“騙人的......”他喃喃自語,“這一定是她又一個下作的手段......”
他不願意相信。
他猛地站起身,抓起報告和日記,沖出了別墅。
他要去問她!他要當面拆穿她的謊言!
6.
陸寒川瘋了一樣沖回醫院。
他沒有去ICU看陸雪晴,而是直接沖到了院長辦公室。
“沈安安在哪裏?”
院長被他嚇了一跳,知道我詐死的事情已經瞞不住了,只好支支吾吾地說:“陸總,沈小姐她......她已經辦理出院了。”
“出院?”
陸寒川一把將手裏的檢查報告拍在桌子上,“你告訴我,一個骨癌晚期的病人,怎麼辦理出院!”
院長看到報告,臉色煞白。
“這......這是病人的隱私,我無權透露。”
“隱私?”
陸寒川冷笑,“我妻子在我眼皮子底下做了個手術,我卻不知道,你跟我談隱私?”
他一步步逼近院長。
“我再問一遍,她在哪。”
巨大的壓力下,院長終於扛不住了。
“在......在頂樓的特護病房。”
陸寒川轉身就往外沖,卻在門口撞上了一個人。
是我的主治醫生,李醫生。
“陸先生,我們談談吧。”李醫生扶了扶眼鏡,表情嚴肅。
“我跟你沒什麼好談的,讓開!”
“是關於安安,也關於你妹妹陸雪晴的。”
聽到陸雪晴的名字,陸寒川的腳步停下了。
兩人來到醫院頂樓的天台。
“你想說什麼?”陸寒川不耐煩地問。
“陸總,你一直覺得,是安安欠了你妹妹一條命,對嗎?”
“難道不是嗎?如果不是她當年飆車,雪晴會受傷,會需要換肝嗎?”
“飆車?”
李醫生笑了,那笑意裏滿是嘲諷,“陸總,你有沒有問過你妹妹,那天到底是誰開的車?”
陸寒川愣住了。
“你什麼意思?”
“意思就是,當年開車的人,根本不是安安。“
'是你的寶貝妹妹陸雪晴,她無證駕駛。“
”爲了躲避檢查,慌亂中踩錯了油門,撞上了護欄。“
“而安安,爲了保護她,不僅替她頂了罪,還被沈家狠狠責罰,差點斷了一條腿。”
“不......不可能!”陸寒川後退一步,無法接受這個事實。
“這沒什麼不可能的。”
李醫生從口袋裏拿出一份泛黃的交警事故責任認定書復印件,“這是當年的卷宗。”
“上面有你妹妹的親筆籤名畫押。“
“安安怕你傷心,一直求我不要拿出來。”
“她怕我傷心?”陸寒川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
“她會那麼好心?”
“她就是這麼傻。”
李醫生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說,“她愛你,愛到可以爲你承擔一切。“
“包括你無緣無故的恨,和你妹妹無休無止的索取。”
“陸寒川,你知不知道,她快死了。”
“我們評估了她現在的身體狀況,她最多,只剩下三個月的時間。”
“她答應給你妹妹捐肝,不是因爲愧疚。”
“只是想用這個借口,跟你好好過上最後一個月。”
“可你呢?你都對她做了些什麼?”
李醫生的每一句話,都像一把重錘,狠狠砸在陸寒川的心上。
他手裏的日記和報告散落一地。
風吹過,紙張譁譁作響,像是在無聲地控訴。
7.
整個世界在陸寒川的面前分崩離析。
他引以爲傲的一切,他堅持了數年的仇恨,原來只是一個笑話。
他才是那個最可笑,最可悲的人。
“她......在哪?”
他的聲音幹澀得可怕。
李醫生沒有回答,只是用一種近乎憐憫的眼神看着他。
陸寒川跌跌撞撞地沖向頂樓的特護病房。
門沒有鎖。
他推開門,看到了躺在病床上的沈安安。
她瘦得脫了形,臉上沒有一絲血色,安靜地閉着眼,仿佛只是睡着了。
如果不是旁邊儀器上跳動的微弱曲線,他幾乎要以爲她已經......
他不敢再想下去。
他一步一步,艱難地走到床邊。
伸出手,想要觸碰她的臉,卻又在半空中停住。
他的手,曾經那樣粗暴地對待過她。
他有什麼資格?
“安安......”
他跪在床邊,聲音裏帶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顫抖。
“安安,對不起......”
床上的我,長長的睫毛動了一下,緩緩睜開了眼睛。
我的視線沒有焦距,只是茫然地看着天花板。
“安安,你醒了?你看看我,我是寒川。”
他抓住我的手,緊緊貼在他的臉上。
他的臉頰滾燙,還帶着溼意。
是在哭嗎?
真可笑。
我慢慢地轉過頭,看向他。
看了很久,然後,我輕輕地開口。
“先生,你哪位?”
陸寒川整個人都僵住了。
“安安,你別嚇我,你不認識我了嗎?我是陸寒川啊!”
“陸寒川?”我偏着頭,想了想,然後搖了搖頭,“不認識。”
“不可能!安安,你別跟我開這種玩笑!”他幾乎是在嘶吼。
“我沒有開玩笑。”
我平靜地抽回自己的手,“我累了,想休息,請你出去。”
我的態度,比他曾經對我最冷漠的時候,還要疏離一萬倍。
那不是恨,不是怨。
是真正的,只是把他當成一個陌生人來對待。
這種比任何報復都來得更致命。
“不......安安,你聽我解釋,當年的事我不知道,我......”
“護士!”我按下了床頭的呼叫鈴。
很快,護士和李醫生一起走了進來。
“李醫生,我不認識這個人,能請他出去嗎?他影響我休息了。”
李醫生看了一眼面如死灰的陸寒川,點了點頭。
“陸先生,病人需要靜養,請你離開。”
“我不走!安安,你再看看我!你不能忘了我!”
陸寒川像個瘋子一樣撲過來,卻被兩個高大的保安死死架住。
他還在不停地掙扎,嘴裏語無倫次地喊着我的名字。
我只是靜靜地看着他被拖出病房,內心毫無波瀾。
陸寒川,你不是問我,夫妻該做什麼事嗎?
現在我告訴你。
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
而我們之間,連鳥都不是。
8.
陸寒川被趕出病房後,並沒有離開。
他就守在門口,不吃不喝,像一尊望妻石。
我懶得理他。
反正醫院上下都是李醫生的人,不會讓他進來打擾我。
第二天,李醫生來給我做檢查,眉頭一直沒鬆開過。
“你的各項指標都在下降。”他合上病歷本,“再這樣下去......”
“我知道。”我打斷他,“還有多久?”
李醫生沉默了一會兒:“一個月。”
“夠了。”我笑了笑,“對了,門口那個人還在嗎?”
“在。”李醫生嘆氣,“二十四小時守着,誰勸都不聽。”
“讓他守着吧。”我閉上眼睛,“反正也礙不着我。”
李醫生欲言又止,最後還是開口了。
“何必呢?折磨他,也折磨你自己。”
“李醫生,我沒有折磨他。”
我喝下一口溫水,“我只是,真的不記得了。”
是啊,不記得了。
當麻藥的效力過去,當我知道自己從手術台上活下來的時候,我就決定。
把關於陸寒川的一切,都留在那個手術室裏了。
愛他太疼了。
我不想再疼了。
幾天後,我接到了一個意想不到的電話。
是陸雪晴。
她的聲音虛弱又惡毒。
“沈安安,你這個賤人!你以爲你贏了嗎?”
“我沒有想過要贏誰。”
“你別得意!我哥只是一時被你蒙蔽了!他愛的人是我!永遠都是我!”
“哦。”
我的冷淡徹底激怒了她。
“你以爲你裝失憶就沒事了?“
“我告訴你,只要我活着一天,你就別想好過!”
“我會讓我哥知道你是個多麼惡毒的女人!”
“我會讓他親手拔了你的氧氣管!”
她在那邊瘋狂地叫囂。
我沒再聽下去,直接掛了電話。
沒過多久,陸寒川沖了進來。
他雙眼通紅,手裏攥着手機,顯然是剛跟陸雪晴通過話。
“安安,她說的都是假的,你別信。”
他急切地解釋,“我不會再讓她傷害你了。”
我看着他,就像在看一個跳梁小醜。
“你是誰?爲什麼總來打擾我?”
“安安!”他痛苦地閉上眼。
“求你,別這樣對我......你打我,罵我,怎麼樣都行,別說不認識我......”
“我爲什麼要打你罵你?”我反問,“我們很熟嗎?”
他被我問得啞口無言。
是啊,我們算什麼呢?
法律上的夫妻?還是仇人?
他一步步走到我面前,從懷裏拿出一個東西,小心翼翼地放在我的手心。
是那枚摔碎的平安扣,他用膠水,笨拙地粘好了。
“安安,你看,這是你送我的,你還記得嗎?”
我拿起來,看了一眼,然後隨手把它扔進了床邊的垃圾桶。
“我不喜歡垃圾。”
那個動作,徹底擊潰了陸寒川最後一道防線。
他看着垃圾桶裏那枚平安扣,突然笑了。
笑得比哭還難看。
“報應......這都是我的報應......”
他喃喃自語着,失魂落魄地走出了病房。
從那天起,他再也沒有出現在我的面前。
後來我聽李醫生說,陸寒川把陸雪晴做的所有事。
包括她如何導致車禍,如何僞造病情,如何欺騙他,全部公之於衆。
陸家一夜之間,成了全城的笑柄。
陸雪晴承受不住打擊,精神失常,被送進了精神病院。
而陸寒川,他變賣了所有家產,捐給了慈善機構,然後,就消失了。
9
三個月後,我的身體到底還是撐不住了。
李醫生把我轉移到了海邊的一家臨終關懷醫院。
這裏的風景很好,每天都能看到日出日落。
窗外的海浪聲日復一日,像催眠曲,又像送別曲。
我的時間不多了,但我很平靜。
該釋懷的,該放下的,都已經放下了。
這天下午,我正坐在輪椅上,在花園裏曬太陽。
海風吹過來,帶着鹹澀的味道。
我閉上眼睛,深深呼吸。
一個穿着粗布衣服,胡子拉碴的男人走了過來。
他瘦了很多,也黑了很多,幾乎看不出原來的樣子。
可我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他。
是陸寒川。
從前那個穿着手工西裝、走路帶風的陸家大少爺,如今變成了這副模樣。
我沒有說話,只是轉過頭繼續看海。
他站在那裏愣了幾秒,然後小心翼翼地走到我身邊,隔着一米遠的距離坐在了長椅上。
我們都沒有說話。
海鷗飛過,夕陽西斜。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開口了。
“我這三個月,去了很多地方。”
“去了西北修路,去了山區支教,去了貧困村蓋房子。”他的聲音很輕,“我以爲做點好事,能贖罪。”
“後來發現,根本贖不了。”
我轉頭看他,面無表情:“你是在跟我說話嗎?”
“對不起。”
他終於開口,說了這句遲到了太久的話。
“我知道,現在說什麼都晚了。”
“我只是......想再看看你。”
我緩緩地轉過頭,第一次,正眼看他。
“看夠了嗎?”
“......”
“看夠了,就走吧。”
“安安,下輩子......下輩子換我來愛你,好不好?”
他卑微地祈求,眼淚順着他的臉頰滑落。
我笑了。
“陸寒川,你知不知道我生日那天,許了什麼願?”
他茫然地看着我。
“我許願,下輩子,下下輩子,生生世世,都不要再遇見你。”
我的話,像最鋒利的刀,將他凌遲。
他踉蹌着後退幾步,臉上血色盡失。
“不......不要......”
“因爲愛上你,是我這輩子,吃過最大的苦。”
說完這句話,我再也沒有看他一眼,自己轉動輪椅,回了病房。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夢裏,我又回到了那個遊樂場,回到了那個陽光明媚的下午。
少年時的陸寒川,穿着白襯衫,逆着光向我跑來,他笑着對我說:
“安安,我抓到你了。”
我的眼角,滑落最後一滴淚。
這一次,我終於可以,徹底地放過自己了。
(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