機樞回廊。
時鍾塔內部這個區域的名字恰如其分——一條環繞着中央核心能源柱的螺旋形長廊，兩側牆壁完全由裸露的、精密咬合運轉的巨型齒輪陣列構成。空氣裏彌漫着臭氧、高溫金屬和某種古老潤滑油的混合氣味。齒輪運轉的轟鳴低沉而恒定，是這裏唯一的背景音。
雷亞靠坐在一間“維護艙”內。這像是一個半嵌入齒輪牆壁的透明圓柱體，內部連接着數十根粗細不一的能量導管和探針，接駁在他殘破的機械右臂和軀幹的接口上。淡藍色的冷卻液和修復納米流在導管中靜靜流淌，維持着他最低限度的生理機能，並緩慢修復着機械體的損傷。
他的意識在疼痛和混沌中沉浮。血月古堡最後的強行傳送，幾乎榨幹了他所有的能源儲備，核心處理器一度瀕臨熔毀。機械右臂的結構性損傷更是觸目驚心，多處動力傳輸齒輪碎裂，能量回路燒蝕，外裝甲大面積剝落。
時鍾塔的工程師——一群沉默寡言、眼神專注得近乎狂熱的技術人員——對他的機械體表現出了超乎尋常的興趣。他們用了某種高階的“分子探針”掃描他每一個零件，分析材料成分、能量印記、結構設計原理，甚至試圖追溯制造工藝的源頭。
雷亞能感覺到他們的興奮，尤其是在探測到他機械臂深處、與脊椎神經束巧妙融合的那個核心部件——那塊在深淵工廠獲得的、疑似“工匠之神赫菲斯托斯”遺物的暗金色金屬碎片時。
“未知合金，能量傳導率超越現有數據庫記錄……”
“結構呈現‘自優化’特征，與宿主神經系統產生深度共生……”
“發現微弱但穩定的‘非系統協議’波動，頻率特征與檔案#13‘鍛爐餘燼’部分吻合……”
“申請啓動深層共鳴測試……”
工程師們的低語透過維護艙的通訊器隱約傳來。雷亞沒有阻止，也無法阻止。他需要時鍾塔的資源來修復自己，而對方需要研究他身上的“異常”。這是一場心照不宣的交易。但“深層共鳴測試”這個詞，讓他殘存的警惕心微微提起。
就在這時，維護艙外齒輪牆壁的運轉節奏，發生了極其細微的變化。幾個特定位置的齒輪減速、脫離齧合，讓出一條通道。一個穿着深灰色長袍、兜帽遮住大半面容的高大身影，無聲地走了進來。
原本忙碌的工程師們立刻停下手中的工作，躬身行禮，然後迅速而安靜地退出了這片區域。
來人走到維護艙前，抬手輕輕一揮。艙內那些連接在雷亞身上的探針和導管，除了維持生命的幾條，其餘都自動脫離了接口，縮回牆壁。
雷亞感到一陣輕鬆，但更多的是警惕。他睜開完好的左眼，看向來人。對方兜帽下的陰影中，只能看到一副精致的金屬邊框眼鏡，和眼鏡後那雙平靜如深潭、仿佛能洞悉一切機械原理的眼睛。
“我是‘築城者’。”蒼老沉穩的聲音響起，與林恩在淨容之間聽到的一模一樣，“雷亞先生，你的機械體，尤其是那塊核心碎片，非常有趣。”
築城者沒有過多寒暄，直接切入主題。他伸出枯瘦但穩定的手，隔空對着雷亞的機械右臂虛點。頓時，一段復雜的全息投影在兩人之間展開，那是雷亞機械臂內部結構的精細三維模型，其中那塊暗金色碎片被高亮標注，周圍延伸出無數細密的能量脈絡，與他的生物神經、人造能源核心、乃至意識波動緊密相連。
“這塊碎片，蘊含着一種古老而強大的‘鑄造’與‘契約’權柄的餘燼。”築城者的聲音帶着學者式的冷靜，“它並非系統造物，甚至可能比‘無限邊境’系統本身更古老。它選擇與你共生，改造你的身軀，賦予你超越常規機械師的能力……但也讓你背負了某種‘因果’。”
“因果？”雷亞開口，聲音因能源不足而有些幹澀。
“工匠之神赫菲斯托斯，在記載中是一位執着於創造與犧牲的神明。祂追求完美造物，甚至不惜以自身爲代價。”築城者調出另一段資料，那是幾幅模糊的壁畫拓片，描繪着一個跛足的巨人在熔爐前捶打兵器的場景，“根據我們收集的碎片信息，祂的隕落與一場‘諸神間的背叛’有關，而祂最後的作品——一些據說能‘弑神’或‘重構規則’的兵器——也隨之流散。你的這塊碎片，很可能就是其中某件作品，或者某件作品的核心材料。”
他指向投影中碎片與雷亞神經連接的部分：“更深層的掃描顯示，碎片內部封存着一段極其殘缺的‘指令集’或‘鑄造藍圖’。當它與你深度結合後，這段信息可能以某種方式在影響你的潛意識，引導你的機械設計思路，甚至……在你接觸到特定‘目標’時，產生共鳴與渴望。”
雷亞想起了在深淵工廠，自己第一次觸碰這塊碎片時，那種仿佛血脈相連的悸動，以及隨之涌來的、關於機械結構與能量流動的海量靈感。也想起了在血月古堡，面對痛苦女士的荊棘脊骨時，碎片傳來的那種冰冷的、近乎本能的“解析”與“破壞”沖動。
“你說的‘特定目標’是指？”雷亞問。
築城者沒有直接回答，而是操作了一下投影。畫面切換，變成了一串串快速流動的、極其復雜古老的機械代碼，其核心頻率與結構特征，竟與雷亞體內碎片散發的波動有七八分相似！
“這是從時鍾塔最底層的‘奠基數據庫’中提取的一段殘碼。”築城者說，“它沒有標注來源，但根據我們的逆向工程，它描述了一種用於‘穩定大型空間結構核心’的‘規則錨點’的設計原理。而這種錨點的外在表現形態之一，就是——一個巨大、精密、能夠自我調節以維持某種‘狀態’（比如靜謐）的‘齒輪核心系統’。”
雷亞的左眼瞳孔微微收縮：“你是說……？”
“我們監測到，你體內碎片的共鳴波動，與你那位同伴林恩正在調查的D-447副本‘靜謐花園’深處檢測到的‘大齒輪’能量特征，在基礎架構上高度同源。”築城者的語氣依舊平穩，但話裏的信息卻石破天驚，“我們有理由相信，那個D級副本裏瀕臨崩潰的‘大齒輪’，很可能是一個簡化版、或者受損版的‘規則錨點’，其設計理念甚至部分源代碼，與你體內的工匠之神碎片，出自同源。”
他頓了頓，鏡片後的目光銳利如刀：“換句話說，那個副本裏的‘機械污染’，可能並非隨機的神性侵蝕。它或許是一次失敗的‘修復嚐試’，或者……一個被刻意安置、卻已失控的‘古老造物’。而你的碎片，與它之間，存在某種天然的‘聯系’，甚至可能是‘修復’或‘控制’它的關鍵。”
維護艙內陷入短暫的寂靜，只有外面巨型齒輪永恒的轟鳴。
雷亞快速消化着這些信息。工匠之神的碎片……D級副本裏疑似同源的“大齒輪”……規則錨點……這一切太過巧合，也太過意味深長。時鍾塔告訴他這些，目的何在？
“你們想讓我做什麼？”雷亞直接問道。
“參與調查。”築城者說，“不是以戰鬥員的身份，而是以‘專家’和‘鑰匙’的身份。我們需要你近距離接觸那個‘大齒輪’，記錄碎片與它的共鳴數據，評估它的狀態和潛在價值。如果可能……嚐試理解它的‘設計意圖’和‘故障原因’。”
“這很危險。”雷亞陳述事實，“那個副本已經被雙重污染，迷霧信使已經介入。我的狀態也未恢復。”
“危險與機遇並存。”築城者點頭，“我們會爲你提供臨時的能源支持和強化防護。同時，這也是你提升在時鍾塔內權限和地位的機會。如果你能協助理清D-447的謎團，甚至穩定那個‘錨點’，你獲得的將不僅僅是貢獻點。”
他意味深長地補充：“時鍾塔尊重知識，也尊重能帶來‘秩序’與‘穩定’的力量。一個能修復‘規則錨點’的機械師，其價值遠超普通的戰鬥員或研究員。而且，這或許也能幫助你，更好地理解你自身力量的源頭與……歸宿。”
雷亞沉默。築城者的話既有誘惑，也有警示。他需要力量，需要知識，需要查明弟弟死亡的真相，也需要在這個危險的無限世界中立足。與時鍾塔深入合作，獲取資源和支持，是一條捷徑，但也意味着更深的卷入。
而那個與自身碎片同源的“大齒輪”……它像是一個巨大的謎題，也像是一個無聲的呼喚。他確實能感覺到，自己體內那塊冰冷的金屬，在聽到這個消息時，傳來了一絲極其微弱的、難以言喻的波動。
是渴望？是悲傷？還是……使命感？
“我需要時間考慮，以及……先完成基礎修復。”雷亞最終說道。
“可以。”築城者似乎早有預料，“你的基礎修復還需要十二小時。在此期間，你可以通過終端查看D-447的現有情報（部分已對你開放），以及林恩小組的實時進展簡報（如果他們選擇共享的話）。做出決定後，告訴‘引針-7’即可。”
說完，築城者轉身，那裸露的齒輪牆壁再次轉動，爲他讓出通道。他步入其中，身影消失，齒輪重新咬合，仿佛從未有人來過。
維護艙內恢復了安靜，只有修復液流動的細微聲響。
雷亞閉上左眼，意識沉入體內，感受着那塊暗金色碎片的存在。冰冷，堅硬，卻又仿佛有生命般微微搏動，與他自己的心跳逐漸同步。
工匠之神……規則錨點……失控的齒輪……
弟弟留下的那句“系統在撒謊”……
還有林恩那家夥，現在正在那個混亂的副本裏，跟迷霧信使周旋吧？
無數線索和信息在處理器中盤旋、碰撞。
他需要做出選擇。
與此同時，沉眠檔案區。
這裏與機樞回廊的喧囂截然不同，是絕對的寂靜。空氣裏只有陳年紙張、羊皮和輕微防蟲藥水的味道。一排排高及穹頂的深色木制檔案櫃無聲矗立，如同墓碑。光線昏暗，只有每排櫃子盡頭懸掛的、罩着綠色燈罩的老式台燈，投下小小一圈光暈。
蘇茜坐在分配給她的那張老舊但厚重的櫸木書桌前，面前攤開放着一本厚重的大部頭書籍，書名是《低階副本異常現象匯編（第七紀）》。這是她的“適應性訓練”內容之一——閱讀、摘要、歸檔。
但她的心思並不完全在書上。自從離開血月古堡，來到這個安靜得可怕的地方，她總有一種隱隱的不安。不是對危險的恐懼，而是一種……被無數沉默視線注視的感覺。那些厚重的檔案櫃裏，仿佛封存着太多沉重的東西，它們雖然無聲，卻有種無形的“重量”壓迫在心頭。
她的“文獻鑑定加速”能力在這裏變得異常敏感。指尖劃過書頁，有時會不受控制地“看到”一些破碎的影像，或“聽到”一些遙遠的回響——通常是痛苦、絕望或瘋狂的低語。這讓她疲憊不堪，但也讓她對這裏保存的“知識”產生了更深的敬畏與……警惕。
就在她努力將注意力集中到書中關於“光影錯亂型幻覺”的章節時，耳畔忽然傳來一聲極其輕微的、幾乎像是幻覺的嘆息。
“唉……”
那嘆息聲很輕，卻異常清晰，直接響在她的意識裏，帶着一種難以言喻的疲憊、滄桑，以及……一絲極其微弱的、金屬摩擦般的質感。
蘇茜猛地坐直，警惕地環顧四周。巨大的閱覽室裏空空蕩蕩，只有她一個人。遠處的陰影裏，似乎連那些檔案管理員的身影都看不到。
是錯覺？還是能力的副作用？
她屏住呼吸，嚐試着主動調動能力，去“聆聽”周圍環境的“信息回響”。
寂靜。大多數檔案櫃都死寂一片，如同真正的墳墓。但當她將感知無意中掃過側後方一個不起眼的、標着“已失效/高危/第七紀末-痛苦教派關聯”的灰色金屬檔案櫃時——
“咔……嚓……”
又是一聲！比剛才清晰！像是生鏽的齒輪勉強轉動了一格，又像是沉重的金屬門扉被推開了一條縫！
伴隨着這聲音，一股極其微弱、但冰冷徹骨的寒意，混合着陳年血鏽和某種焦糊電子元件的氣味，撲面而來！同時，幾個破碎的、顛三倒四的詞句，強行擠入她的腦海：
“……齒輪……獻祭……不對……”
“……痛苦……轉換……失敗……”
“……意識……上傳……鏽蝕……”
“……他們……在看着……我們……”
詞句混亂，夾雜着強烈的痛苦、困惑和恐懼情緒。而在這些情緒深處，蘇茜隱約捕捉到了一絲……與雷亞先生機械臂上偶爾散發出的、那種古老金屬質感有些類似的“回響”？
痛苦教派……齒輪……獻祭……意識上傳？
這些詞匯組合在一起，讓她不寒而栗。她想起林恩先生提到的，血月古堡裏那些被機械污染影響的怪物，想起維修工口中的“大齒輪”……
難道，痛苦教派的覆滅，不僅僅是因爲他們崇拜痛苦女士？還和某種……機械的、實驗性的東西有關？
她強忍着不適，想要“聽”得更清楚一些。但那股寒意和混亂的回響卻驟然加強，仿佛那個灰色檔案櫃裏有什麼東西被驚動了，開始蘇醒！
“呃！”蘇茜悶哼一聲，感覺太陽穴針扎般刺痛，連忙切斷了感知，大口喘息。
閱覽室重歸死寂。那個灰色檔案櫃靜靜地立在陰影裏，仿佛剛才的一切都是幻覺。
但蘇茜知道不是。她看着那個方向，心髒怦怦直跳。她回想起維克多給她的那本“訓練材料”筆記本，裏面似乎有一頁的邊角，用極小的字提到過“第七紀末，痛苦教派曾與某個隱秘的‘機械方舟’項目產生短暫交集，後該項目隨教派一同覆滅，記錄殘缺”……
她不敢再輕易探查，但一種強烈的直覺告訴她，這個發現，可能與林恩先生他們正在調查的D-447副本，甚至與雷亞先生身上的秘密，有着某種關聯。
她需要把這件事告訴林恩先生。可是，怎麼聯系？他們還在副本裏。
蘇茜看了一眼桌上的終端，權限很低，只能進行內部有限通訊。她試着給林恩的臨時編號發送了一條簡短的加密留言：
“林恩先生，我在檔案區發現可能與‘痛苦教派’和‘機械’有關的危險殘留信息，涉及‘齒輪獻祭’、‘意識上傳’。感覺與你們調查的副本或雷亞先生的情況可能存在關聯。請務必小心。蘇茜。”
消息顯示發送成功，但狀態是“未讀”。
蘇茜合上面前的書，抱緊了自己的手臂。在這個充滿冰冷知識和寂靜回響的檔案區裏，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覺到，自己觸碰到了某個巨大而黑暗的真相的冰山一角。
而這座冰山，似乎正在緩緩浮出水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