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海霧剛散,江城的天空還帶着未褪盡的灰白。窗外樓與樓之間露出一條窄窄的天光,出租屋牆皮斑駁,舊吊扇吱呀慢轉,油煙味混着潮氣,在狹小的廚房裏打着圈。
陸湛坐在椅子上,肘部支在桌沿,目光落在自己右前臂上。
那裏原本只是一截普通的皮膚,如今卻隱隱透出一層淡藍色紋路。那些紋路在燈光下若有若無,仿佛沉睡的海潮埋在皮肉底下,隨着他的呼吸輕輕起伏。
他試着深吸一口氣,心神緩緩放空。
幾秒之後,那些藍紋微微亮起了一些,線條像被風吹動的水草,在皮膚下緩緩流動一圈,又慢慢收斂回去。
陸湛抬手,指尖輕輕劃過那些紋路,觸感與普通皮膚沒有什麼不同,可他卻很清楚,這已經不是普通人的血肉。
昨晚在廢棄碼頭發生的一切,像夢一樣,卻又真實得可怕。
被公司裁掉,被女友拋棄,三名混混攔路,海水靜止,空氣驟凝,爲首的黃毛被砸飛,藍血從他手上滴落……每一個畫面都清晰得能一幀幀拆開來看。
他不止一次懷疑自己是不是在精神崩潰的邊緣,可醒來之後,那些紋路仍舊安靜地待在他身體裏,提醒他——那不是幻覺。
他攤開掌心。
昨夜滴落在地上的藍血已經不見了,如今掌紋之間只殘留着一點淡淡的光澤。他試着用指尖死死按壓,指節發白,皮膚下卻沒有再流出任何血液。
“昨天晚上……絕不是幻覺。”他低聲道。
如果說一開始他還有一絲僥幸,現在那點僥幸已經被徹底戳破。普通人的血不會發光,更不會在空中凝成晶點。他更忘不了腦海裏那一瞬掠過的畫面——黃金穹頂的海底巨城,整裝列陣的軍團,王座上目光冷靜的男人。
那不是他這個普通人該看見的東西。
“那我現在到底算什麼?”陸湛喃喃,自嘲地笑了一聲。
租來的小單間不大,廚房基本上就是一個迷你工作台,水池上方的日光燈閃了兩下,忽明忽暗,像隨時可能報廢。爐灶邊還留着昨晚沒來得及洗的碗,是某種廉價的方便面湯,一夜過去油花已經凝固。
陸湛伸手擰開水龍頭,想要沖洗一下臉,讓自己清醒一點。
然而就在他手碰到龍頭之前——
“嗡——”
仿佛有一陣極低的震動劃過耳際。
不是手機,也不是冰箱或燈管發出的電流聲,而是一種更深、更沉的震動,透過空氣,直接鑽進他的耳膜和骨骼裏,就像小時候他第一次潛到海裏,從水下聽到船底發動機轟鳴的那種感覺。
陸湛動作一頓,下意識四下看了看。
“誰?”他皺起眉頭,心裏莫名有些發緊。
沒有人回應。
出租屋裏依舊只有吱呀轉動的吊扇聲和樓下不知誰家電視傳來的廣告歌,聽不出任何異樣。
他剛要按下水龍頭開關,那道聲音再次出現。
這一次,比剛才更加清晰。
既不是漢語,也不是任何他聽過的語言,可那每一個音節落在他耳中時,好像自動被翻譯成了他能理解的意思。
——“王之血脈……尚未恢復。”
聲音低沉而緩慢,帶着一種不可違逆的古老威嚴,像是不是在跟他交談,而是在陳述一個事實。
陸湛的指尖停在水龍頭上,關節繃得發白。
他張了張口,終於還是開口:“你是誰?”
廚房裏沒有人回答,水池裏的碗碟靜靜躺着,窗外傳來一陣汽車鳴笛,現實生活的一切都顯得那麼正常,可那道聲音卻再次響了起來。
——“尋回權杖……才能掌握力量。”
短短一句話,卻像石子投入湖面,在他心湖裏激起一圈圈漣漪。某種本能告訴他,這絕不是幻覺。
他猛地站起身,椅子腿摩擦地面的聲音在狹小的廚房裏顯得格外刺耳。
就在這時,水龍頭在沒有被他觸碰的情況下,自己“咔噠”一聲擰開了。
清澈的自來水從龍頭裏流淌出來,沿着水槽滑下。原本應該順着下水口流走的水流卻突然改變了方向,一縷細細的水線像是有了自己的意識,離開了水槽邊緣,滑到地面上,像一條透明的小蛇般蜿蜒前行。
陸湛瞳孔一縮,整個人僵在原地,甚至忘記了呼吸。
那縷水流在地磚上緩慢移動,留下一道道溼痕,很快組成了一個他完全不認識的符號。那符號並不是任何一種文字,更像是幾道弧線和線段自然交織在一起,最終構成一個略顯古怪,卻又莫名給人熟悉感的圖案。
他看不懂那是什麼,但在水流停止的刹那,一串意義卻自然而然地涌上心頭。
——東海岸。
——遺跡蘇醒。
——召喚已開始。
陸湛喉結動了動。
他下意識伸出手指,想要觸碰那道水痕,指尖剛一碰到,那符文便像被蒸發了一樣迅速消散,水痕滲入地磚縫裏,很快就只剩下一片普通的溼跡。
廚房裏重新歸於平靜。
只剩下水龍頭還沒關嚴,水滴一滴一滴地落在池底,發出單調的聲響。
“東海岸,有遺跡正在蘇醒……”陸湛輕聲重復剛才腦海裏浮現的意思,“而我必須去。”
他還沒完全從震驚中緩過來,放在桌上的手機突然震動起來,屏幕一亮,來電顯示是一個陌生的本地號碼。
陸湛心裏一緊,迅速接起:“喂?”
“是陸湛先生嗎?”電話那頭傳來一名中年男子的聲音,略帶疲憊,又刻意保持着專業克制,“我是江城市立醫院ICU的主治醫師,姓林。我們之前見過的。”
陸湛的指尖一陣發冷:“林醫生,我媽怎麼了?”
“您母親的情況,昨天夜裏又有一次突發性惡化,心率和血氧都不太穩定,我們搶救了一次,目前情況勉強穩定,但……”醫生頓了頓,語氣變得更沉重,“目前的治療方案已經到極限了。如果不盡快做進一步手術,尤其是移植方面的準備,我不敢保證她能撐多久。”
陸湛的喉嚨幹得發緊,卻還是勉強擠出聲音:“移植……不是說還在排隊等配型嗎?”
“有一個備選資源,但費用比較高,而且風險也大。我們本該先在家屬會上詳細解釋,但您最近一直避開繳費的事,我們實在聯系不到人,只能先打電話跟您說一聲。”醫生的聲音裏多了幾分無奈,“坦白講,陸先生,以你母親現在的狀況,任何延誤都可能是奢侈。”
“我馬上過來。”陸湛幾乎是脫口而出,“請你們……再幫她撐一撐。”
醫生嘆了口氣:“我們會盡力。”
電話掛斷的瞬間,陸湛感覺被人按住了心髒用力捏了一把。
母親躺在ICU裏已經三個月,他從最初的四處求人借錢,到後來咬牙刷爆幾張信用卡,再到被公司裁員、被催債、被房東催租,所有的壓力都堆積在他一個人身上。
可不管多難,他從沒想過要放棄。
只有一件事比他這個人重要——那就是病床上的那個人。
東海岸的遺跡召喚,神秘的聲音,藍血、王之血脈、權杖,這些東西像一張張撲面而來的牌,把他的人生徹底翻了個底朝天。可在這混亂的一切之中,母親的病情仍舊是最現實的枷鎖。
“先去醫院。”他深吸一口氣,把那些不切實際的念頭暫時壓在心底,迅速關掉水龍頭,換上外套。
推門而出時,他難得沒有關掉那盞閃爍不定的日光燈。
走出破舊的小區樓道,天已經完全亮了。早市的攤販正把菜一筐筐搬下來,樓下小賣部的收音機裏放着老歌,出租車在路邊一字排開,城市的喧囂漸漸歸位,一切看起來都和往常沒有什麼不同。
只有陸湛知道,他的世界已經回不去了。
剛走到小區大門口,一輛黑色商務車突然從街角轉出,穩穩在他面前停下。
車窗降下,露出昨晚那張戴着半面面具的臉。
男人今天已經摘掉了面具。
失去遮擋後,他的五官普通得幾乎讓人記不住,放在人群裏一眼掃過去甚至不會注意到,可偏偏那雙眼睛極爲銳利,帶着習慣了審視與判斷的冷靜。
他推開車門,從裏頭走下來,微微對陸湛點頭:“早上好,陸先生。”
陸湛腳步一頓,目光一下冷了下來:“你跟蹤我?”
“準確地說,是全程監控。”男人的語氣平靜,“從昨晚你在碼頭覺醒的那一刻起,你就不再是一個普通人,而是……某種意義上的世界級目標。”
他停了停,自報家門:“深海議會,第七行動小組,代號‘礁’。”
“深海議會?”陸湛重復了一遍,眉頭皺起,“昨晚在倉庫屋頂的人也是你?”
“是。”礁點頭,“我們原本以爲,會有更多準備時間。沒想到你在第一次覺醒時,就表現出這樣的掌控力。”
他從外套內側口袋裏取出一枚金屬卡片,遞到陸湛面前。
那是一塊不規則的金屬片,表面刻着一道道流線型的波紋紋路,紋路之間是細小的符文,隱約能看到幾道與陸湛手臂上的藍紋相似的線條。
金屬片在晨光下映出淡淡的藍色光澤,給人一種說不出的壓迫感。
“按照議會的規則,王族血脈一旦覺醒,必須受到保護與引導。”礁緩緩道,“十三氏族昨夜已經得到消息,獵殺會在今天正式開始。如果你繼續留在江城,今晚起,這座城裏會充滿深淵之獠。”
“王族血脈,海皇繼承人,”陸湛盯着那塊金屬,“你們說的是我?”
“你覺得不是嗎?”礁反問。
陸湛並不接話,只是收回目光,神情冷淡:“抱歉,我現在沒有心情跟你們玩什麼神秘組織的把戲。我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他繞開礁的肩膀,繼續往前走。
礁眉心微蹙,向前一步攔住他,聲音壓低:“你必須立刻跟我們走,這是保護你,也是保護這座城市。”
“保護我?”陸湛冷笑了一聲,“那你知道ICU每天的費用是多少嗎?知道我銀行卡裏現在還剩幾塊錢嗎?保護一個連明天醫藥費都交不起的人,有什麼意義?”
他看了礁一眼,語氣平靜卻透着一股倔強:“你們的世界很大,議會、十三氏族,海皇繼承人……聽起來都很了不起。但對我來說,現在只有一件事重要——我媽還活着,我就得去醫院。”
礁沉默了片刻,似乎沒想到他會是這樣的反應。
按理說,大多數覺醒者在聽到自己“並不普通”的那一刻,要麼驚慌、要麼興奮、要麼好奇,很少有人能像眼前這個年輕人這樣,先把那些東西放到一邊。
他忽然有些明白,昨晚議會那頭傳來“至少是王族直系”的判定,並不只是因爲血液與力量的純度。
“陸湛。”礁收起金屬片,語氣緩和了一些,“我們不是來威脅你,也不是來奪走你的生活。我們只是知道,從你昨晚覺醒開始,世界就不一樣了。你不去招惹深淵,深淵也會來找你。”
他說着抬了抬下巴,示意旁邊的早餐攤。
熱油的香味隨着風飄過來,油條在鍋裏翻滾,老板娘正熟練地給客人打豆漿。所有的一切都那麼普通,那麼日常。
“你看起來只是要去上班或者辦事的普通人,可一旦獵殺隊開始行動,這一條街上的每一個人,都有可能因爲離你太近,而被卷進深淵。”礁道,“你要明白這意味着什麼。”
陸湛看着那條街,看着匆匆忙忙趕地鐵的人,趕着給孩子買早餐的父親,還有提着菜籃子出來買菜的大媽。他手指微微蜷緊,沉默了一瞬。
“我知道,”他遲緩開口,“但無論怎樣,我今天必須去醫院。”
礁看着他,目光深深,最終還是退開一步:“好,我不攔你。”
他打開車門:“上車,我送你過去。”
陸湛本想拒絕,但想到剛才廚房裏那個符文與低語,還有昨晚那三個混混的下場,還是選擇折中:“你們的人,能護住醫院?”
“至少能比你一個人要強。”礁淡淡道,“你答應跟我上車,我可以保證在你母親所在的樓層布下臨時的屏障,讓她暫時不被波及。”
陸湛一瞬間抬頭,直視他:“你確定?”
“以深海議會的名義。”礁伸出手,“你可以把這當成一個交易。”
陸湛猶豫了幾秒,最終還是握住了他的手,繞過車頭坐進了副駕駛。
車門關上的那一瞬間,他隱約聽見空氣裏有一道極微弱的“啪嗒”聲,像是什麼繃緊的線被扯斷。隨即,胸口那股莫名的壓抑感輕了那麼一點。
“系好安全帶。”礁發動引擎,目視前方,“從現在開始,你最好做好心理準備——十三氏族不會給你太多時間。”
陸湛拉上安全帶,視線卻看向車窗外飛速後退的街景,沒有回答。
他不知道的是,就在他離開小區的方向上,晨霧還沒來得及散盡的街角,一道黑袍身影悄然站立。
那人身形瘦高,黑色鬥篷一直垂到腳踝,兜帽壓得很低,遮住了半張臉。只有露在外面的下頜線略顯瘦削,皮膚蒼白得不太正常。
他抬頭,看向遠去的黑色商務車,眼裏倒映出車尾燈漸漸縮小的紅光。
兜帽陰影下,那雙眼睛完全沒有眼白,整片幽暗如深淵,恰如能把人的靈魂都拖進去。
“王族血脈……終於出現了。”黑袍人低聲呢喃,聲音嘶啞,卻透着某種極度興奮的味道。
他側過頭,脖頸上的皮膚下隱約浮現出一道道黑色紋路,那些紋路從耳後一路蔓延,鑽進衣領之中,像從深淵裏探出的觸須。
“海皇系的味道,”他伸出舌尖輕輕舔了舔唇角,笑意詭異,“真是讓人懷念。”
他腳邊原本只是普通的雨水水窪,此刻卻悄然變得漆黑,水面不再反射天空的顏色,而像一片沒有底的虛空。
黑袍人緩緩抬腳,往那片黑水中邁了一步,整個人仿佛融入陰影,聲音從霧氣中飄出,飄向遠處尚未察覺危機的城市。
“今晚,就是你的祭日。”
街角的霧氣一陣翻滾,黑袍人的身影徹底消失,只留下那灘黑水緩緩收縮,最終重新變作一窪不起眼的積水,安靜地躺在磚縫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