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梯數字還在往上跳。
五樓,六樓,七樓——
那一圈綠色的數字在不鏽鋼門上反射出冷光,規律卻讓人心底發毛。明明只是普通上下運轉,可在陸湛眼裏,每一次跳動都像是某種倒計時。
“不是醫院的車。”礁盯着電梯顯示屏,聲音壓得極低,“至少,不是正常的那種。”
陸湛也感覺到了。
自從覺醒之後,他對水分與氣息的敏感被無限放大。此刻,從樓層上方正緩緩滲下的一縷“氣”,潮溼,卻夾雜着一股難以言喻的腥甜味,讓他本能地想要後退。
那不是人類的味道。
“他們是沖我來的?”他問。
“王血只會有一個目標。”礁沒有否認,“對他們來說,你比這棟樓裏所有人……都值錢。”
話說得很冷血,卻是事實。
電梯終於在他們所在的樓層停下,“叮”的一聲,門緩緩向兩側拉開。
門內沒有人。
只有一團濃得快滴下來的黑霧,正安靜地盤踞在轎廂上方,像一堆被擠壓到極致的陰影。金屬頂板被腐蝕出一圈圈淺痕,扶手上滲出細小的黑絲。
那黑霧似乎也在“看”他們。
短暫的靜默之後,它猛地往外沖,速度快得超出肉眼捕捉範圍,仿佛一張張開的巨口,試圖一口吞下整條走廊。
“退!”礁低喝一聲,手腕一抖,三枚銀針幾乎同時射出,在空中劃出三條細碎的光線,插入黑霧邊緣。
銀針剛一觸碰,便被迅速侵蝕,連帶那一圈黑氣也翻滾了一下,卻沒有像剛才那兩只污染體一樣被直接震散。
“族長級別……預示體?”礁臉色微沉,“來得真快。”
空氣溫度驟降。
陸湛只覺得鼻腔裏都是一股潮溼而腐敗的氣味,就像有人把他整個人丟進深海最黑暗的地方,四周都是腐爛的屍骸和冷硬的礁石。
黑霧從銀針破口再度涌出,很快彌補了缺口,隨後分化成數十道細小觸須,順着天花板與牆角向四面八方蔓延。
它沒有立刻攻擊陸湛,而是先去尋找每一處縫隙——
插座、通風口、燈罩邊緣、天花板裂紋……
只要有地方能鑽進去,它就能變出一條路。
陸湛心裏一緊:“它在找……往ICU的路。”
“你跟在我後面,不要亂用力。”礁沉聲道。
他話雖這麼說,餘光卻一直盯着陸湛。不到一小時的時間,陸湛已經連續強行調動三次藍血之力,這種頻率,對剛覺醒的王族血脈來說,幾乎是在拿命冒險。
可惜深淵不會給他們選擇。
那團黑霧顯然也知道屏障的存在,它的觸須試探着靠近ICU區域的那堵牆,剛觸碰到,一圈淡藍色波紋便從牆面蕩開,把它震退半寸。
黑霧發出一聲極不愉快的低吼,像是某個龐然大物在水下輕輕發力,整棟樓隨之微微一顫。
“海隕屏障只能攔住一時。”礁咬牙道,“它如果不從正面硬攻,而是把整棟樓變成深淵的一部分,我們誰都走不掉。”
他說着,一掌按在牆上,似乎在借用屏障的力量。手背上浮出一層細密的鱗片,顏色近乎銀白。
陸湛第一次發現,這個看似普通的男人,身體裏顯然也不普通。
“你也是……?”他忍不住問。
“有空再聊。”礁沒回頭,盯着那黑霧,“現在,先考慮怎麼活過今天。”
黑霧顯然是不打算多給他們時間了。
密密麻麻的觸須突然往中間一縮,化作一根粗壯的黑柱,猛地砸在地上。
瓷磚碎裂,整個走廊都跟着一震,幾扇門被震得“砰砰”作響,裏面傳來病人和家屬驚恐的叫聲。
黑柱猛地收縮,再度分散成漫天霧氣,像一場黑色風暴,把礁與陸湛整個包圍在中心。
陸湛的視線被遮蔽,耳邊盡是風聲與低沉如海潮的咆哮。他本能想要後退,卻發現連腳下地面都變得軟綿綿的,恰似踩在一層厚厚的淤泥上。
“這是……深淵領域?”礁低罵一聲,“這家夥在地面開域?”
陸湛聽不懂術語,卻明白一件事——他們正被拖入對方的主場。
下一秒,他感覺自己腳踝一涼。
一條冰冷的觸須不知何時纏上了他的腳,順着小腿往上爬,冰冷而黏膩,好像要直接鑽進他的血肉裏。
藍紋在這一瞬間劇烈跳動。
那股他已經漸漸熟悉的力量,習慣性地被激發出來,沿着經脈逆流而上,如同一股肆意翻滾的海潮,試圖將一切不屬於自己的東西沖刷幹淨。
“別硬頂!”礁的聲音從黑暗另一邊傳來,“藍血剛覺醒,你現在撐不住這麼大的反噬!”
話音未落,陸湛已經動作了。
他幾乎是條件反射般低頭,伸手扣住那條纏在腳踝上的黑色觸須。觸須在他指尖瘋狂扭動,試圖反咬他一口,然而在碰到他的皮膚那一刻,卻像是觸電般猛地一顫。
藍光從接觸點爆開。
陸湛眼前一花,看見了某個完全不同的畫面——
深海之下,無窮無盡的黑潮翻涌,卻在某個中心位置,被一圈光芒硬生生隔開。那光芒呈現出純淨的藍色,猶如一個巨大的圓形屏障,擋在深淵之前。
而在屏障的正中央,一根巨大無比的權杖垂直插在海底。
權杖通體宛如由深海水晶與金屬共同鑄成,頂端是一枚旋轉的三叉戟,散發着淡淡的藍光。無數流線型符文從杖身延展出去,連接着整片深海。
——那是某種“樞紐”。
陸湛的心猛地一跳。
下一刻,畫面破碎,他重新回到醫院的走廊裏。
那根纏着他腳踝的黑色觸須已經被藍光燒得支離破碎,散成一團黑煙,被周圍仍未散開的濃霧勉強吞噬。
與此同時,胸口的灼痛卻像被拉到了極致。
藍紋裏的力量這一次不再只是簡單翻涌,而是像暴走的洪水,瘋狂沖擊着每一處血管與骨骼。
他忍不住發出一聲悶哼,膝蓋一軟,幾乎跪下。
“我說了別硬來!”礁罵了一句,聲音從黑霧的另一側傳來,“藍血反噬會撕裂你的經絡,你以爲自己真的無敵?”
“那你有更好的辦法嗎?”陸湛咬着牙,冷汗順着下巴滴落,“不攔住它,它下一秒就會鑽進ICU去。”
礁頓了一瞬。
這無言的停頓,比任何回答都更刺耳。
黑霧顯然也感覺到了威脅,原本試探性的纏繞變成帶着怒意的狂暴。無數觸須同時朝陸湛撲來,像一群嗅到血味的野獸,要把他整個人撕碎。
“陸湛,聽着。”礁在混亂中壓低聲音,“你剛才看見的,是權杖的殘影。藍血正在強行與你建立與權杖之間的鏈接,這會燒毀你的身體。如果你還想活着去東海岸,就立刻收力——”
“收不了。”陸湛艱難開口,“它自己在往上涌。”
礁罵聲更難聽了:“……王族血脈就是麻煩。”
黑霧在這一刻猛地收攏,像一只縮成球的刺蝟,所有觸須全部回收,只留下一個濃縮到極致的黑團懸浮在半空。
它似乎在醞釀什麼更可怕的東西。
下一秒,一只眼睛緩緩從黑團裏睜開。
那不是人類的眼睛,也不是任何已知生物的眼睛。沒有清晰的瞳孔,只是一圈圈向內旋轉的漩渦,深處黑得像洞,沒有盡頭。
陸湛與那只眼睛對視的一瞬間,大腦像被猛地按進了一片冰冷的海水裏。
無數破碎的畫面從四面八方砸過來——
沉沒的城市、撕裂的海床、被折斷的巨大雕像、狂笑着投入深淵的人群、血水染紅的海洋……
還有一個模糊的聲音,在所有嘈雜之上緩緩響起:
——“獻上王血……”
——“深淵之門,方可開啓。”
陸湛的意識幾乎被拉扯出去,他知道這是對方在用精神層面的力量侵蝕自己,卻找不到完全抵抗的方法。
胸口的藍紋忽然更亮。
那股幾乎要把他撐爆的力量,在這一刻仿佛找到了一個出口——
他抬起右手,根本不像在發動什麼復雜招式,只是本能地向前一抓。
“夠了。”
簡單的兩個字,透着壓抑到極致的煩躁和冷意。
走廊的溫度,在瞬間又降了幾度。
這一次,不只是眼前的空氣,就連整層樓的水分都被硬生生扯動。
輸液瓶裏的藥水瘋狂翻涌,玻璃瓶發出“咔咔”的輕響;病房裏花瓶的水倒沖上天;連牆體與地板裏滲透的潮氣,都被抽離出來,在空中迅速聚合。
一個巨大的半透明“水輪”在黑霧上方成形,直徑幾乎橫跨整條走廊。
輪緣鋒利,旋轉速度越來越快,帶着足以絞碎一切的力量,重重砸向懸浮的黑團。
“轟——!”
就像有人在室內引爆了一顆水雷。
黑霧發出撕裂般的尖叫,瘋狂向四面八方噴射,卻被水輪碾壓着兜了回來,硬生生壓縮、壓縮,再壓縮,最終被擠成一小團拳頭大小的黑球,發出沉悶的震顫。
礁眼睛一亮:“現在!”
他幾乎與水輪落下的下一刻同時出手,整個人化作一道黑影閃到黑球上方,手中不知何時多了一枚通體漆黑、鑲着細細藍線的圓形刻印。
刻印貼在黑球表面,一圈符文迅速亮起,猶如一張密不透風的網,把剩餘的一點黑霧牢牢鎖死。
黑球劇烈掙扎了幾下,最終安靜下來,縮成一塊靜止的黑色晶塊,被礁用布袋收起。
走廊裏的“水輪”失去目標,轟然散開,化作無數水滴砸在地上,濺了衆人一身。
一切似乎終於結束。
陸湛卻在這一刻,徹底撐不住了。
所有被調動起來的水分,在瞬間失去控制,藍血也不再有方向地亂竄。他只覺得心口一緊,喉頭一甜,一口帶着淡淡藍色光澤的血猛地噴了出來。
血一離開身體,光芒便迅速黯淡,落到地上時已經是普通的深紅,只在中心殘留一絲難以察覺的藍。
“藍血反噬到了極限了。”礁快步上前,一把扶住他,“你要是再多撐兩秒,經絡就會開始斷裂。”
陸湛的視線一陣一陣發黑,耳鳴聲像潮水一樣起伏。
“我還……沒死吧?”他艱難問了一句。
“王族血脈沒這麼容易死。”礁拽着他坐到走廊旁的長椅上,從懷裏掏出一個銀色小瓶,“喝下去,暫時壓一壓。”
瓶蓋一擰開,一股非常鹹的味道撲鼻而來,夾雜着些許苦味。陸湛沒去細想成分,仰頭一口悶下去。
液體一入喉,他就感覺有一股清涼從胃裏散開,沿着全身緩緩流淌。剛才像要把他撐裂的灼痛感漸漸退去,藍紋的光芒也一點一點暗下來。
呼吸終於不再那麼困難。
“這是我們專門爲王族血脈準備的應急抑制劑,用不了幾次。”礁收回瓶子,“從今往後,你每次強行調動力量,都要考慮能不能撐到這一瓶藥的終點。”
陸湛靠在椅背上,感覺整個人像從海裏被撈上岸,又被人踩了一腳。
“剛才那玩意兒,是族長?”他問。
“還遠不到。”礁搖頭,“最多算是族長座下的預示體,用來試探你的底線。”
他說着,目光在走廊掃了一圈。
剛才那場看似驚天動地的戰鬥,對普通人而言也不過是電路異常、兩名精神失常的病人發瘋。海隕屏障把大部分深淵波動隔絕開了,他們看到的遠沒有實際發生的誇張。
“今天這事,我會交給議會善後。”礁道,“你母親暫時是安全的,但從這一刻起,深淵那邊已經確認了一件事——你不只是覺醒了王族血脈,還在沒有權杖的情況下強行開了第一次領域。”
陸湛愣了一下:“領域?”
“剛才那一瞬間整層樓的水分都被你調動,那就是極其原始的海皇領域雛形。”礁看着他,眼神復雜,“議會裏某些老家夥,怕是做夢都想不到,會在這種情況下再看到這種畫面。”
“對深淵來說也是一樣。”他頓了頓,“你越是顯露力量,他們越不可能放過你。”
“那我該怎麼辦?”陸湛問。
“活下去。”礁說,“然後,去東海岸,把屬於你的東西拿回來。”
陸湛閉了閉眼,腦海中閃過剛才看到的那根巨大權杖。
那感覺不是“陌生”,而是像被人突然推回“原本屬於自己”的位置上。所有與之相關的符號、紋路、力量,都在隱隱告訴他——
那東西,和他是同源的。
“海皇權杖……”他輕聲道,“真的能解決藍血的問題?”
“權杖是海皇系的樞紐,也是你現在頻繁遭受反噬的根源。”礁解釋道,“你可以把現在的自己想象成一條沒有回流的河,所有海水都在往你的身體裏灌,卻找不到出口,只能在裏面亂撞。”
“而權杖,就是那條出口。”
“只要你握住它,力量就會有序流轉,不再像現在這樣隨時可能把你撐爆。更重要的是——”礁頓了頓,“只有持杖的海皇繼承人,才有資格與深淵之主正面對話。”
陸湛沉默了很久。
病房玻璃另一側,母親安靜地躺在那裏,對外界的風雲全然不知。她胸口微微起伏,每一次呼吸都顯得那麼艱難,卻又那麼頑強。
“我什麼時候能走?”他問。
“等你能站穩。”礁站起身,走到窗邊,望向遠處隱約可見的一線海面,“最遲不超過三天。”
“深淵不會給你更多時間,議會也不會。”
陸湛沒有反駁。
他只是再次抬起手,看了看已經重新隱沒於皮膚下的藍紋。
這些東西本不屬於他本來平靜的人生,可現在,它們已經牢牢刻進了他的命裏。
“權杖……”他輕聲重復,“東海岸。”
胸口最深的地方,有某種低沉的聲音再次輕微回響。
——“來。”
——“王之血脈。”
——“歸位。”
陸湛睜開眼,神色不再像之前那樣惶然。
“行。”他說,“那我們先從東海岸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