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啓的公寓在工作室樓上,兩者之間用一道改造過的消防梯連接。這種結構在新京市極爲罕見——在神經織網的設計藍圖裏,個人的生活、工作、休閒空間應當被清晰分隔,每個區域都有對應的行爲模板和情緒調節協議。混雜,意味着不可控。
而他需要這種不可控。
推開鏽蝕的鐵門,一股熟悉的氣息撲面而來:舊書籍的黴味、鬆香未散盡的餘韻,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梔子花香——那是蘇漓生前最愛的香薰,三年來他從未更換過品牌。房間不大,三十平米不到,卻被塞得滿滿當當。
東面牆是書架,但上面沒有書,只有成排的黑色數據硬盤,標籤手寫着“2145-1期臨床”“同步閾值研究”“彼岸花協議v0.3”之類的字樣。西面牆掛着一塊老式白板,上面用磁貼固定着幾十張腦波圖譜打印件,線條早已褪色。房間中央是一張鋪着藍色防靜電墊的工作台,上面堆着拆到一半的二十世紀古董——一台陰極射線管示波器。
這裏不像家,更像一個被時間凍結的實驗室附屬品。
林啓脫下沾着機油的外套,扔在門邊的椅子上。他走到工作台前,目光卻不由自主地飄向角落。
那裏有一個小小的祭壇。
其實算不上祭壇,只是一張窄邊桌,鋪着蘇漓手染的靛藍色麻布。上面放着一個相框,照片裏的她穿着實驗室白大褂,靠在同步研究所頂樓的欄杆上,背後是漫天晚霞。她笑得很開,眼角有細細的紋路——那是她研究陷入瓶頸時的習慣,連續熬夜後總會這樣。
相框旁邊,靜靜地躺着一枚神經接口。
不是市面上的任何型號。它更薄,邊緣有手工打磨留下的細微弧度,接口觸點用的是早已停產的銥合金,在昏暗光線下泛着冷冽的銀灰。這是“彼岸花”項目的第三版原型機,也是蘇漓生前最後佩戴的設備。
林啓沒有動它。
三年了,他每天都會看它,但從未碰過。某種儀式般的禁忌,仿佛一旦觸碰,就會驚擾什麼不該驚擾的東西。
他轉身走向廚房區——如果那能叫廚房的話:一個電磁爐,一個小冰箱,一個水槽。他打開冰箱,取出營養合劑注射筆,撩起左臂袖子,將筆端抵在皮膚上。
咔噠。
微涼的液體注入靜脈。合成營養素、基礎代謝調節劑、還有每天必修的“情緒穩定補充劑”。系統規定,所有市民每日必須接受至少一次神經藥物幹預,以維持“黃金安定年代”所需的平和心態。林啓的處方是雙倍劑量——這是在他連續十七次申請重啓調查後,管理局“特別關懷”的結果。
藥劑生效很快。
一種溫和的麻木感從注射點擴散,像溫水漫過四肢。煩躁被撫平,焦慮被稀釋,連關於蘇漓的記憶都蒙上了一層毛玻璃般的模糊感。這是系統最精妙的設計:它不消除情感,只是將它們推遠,讓你覺得一切傷痛都發生在別人身上。
林啓靠着水槽,閉上眼睛。
他知道自己在對抗什麼。完全同步者的大腦結構讓藥物效果打了折扣,他必須用意志力主動配合,才能讓那層麻木完全覆蓋意識。像一個熟練的演員,自己給自己催眠。
五分鍾後,他睜開眼。
世界變得……安靜了。不是聲音的消失,而是情緒的抽離。工作台上那些褪色的腦波圖不再讓他心口發緊,角落的祭壇也只是一個普通的家具擺放。很好,他想,今天可以早點睡。
他走到床邊——那是一張折疊行軍床,靠在房間最裏的牆角。躺下,拉過薄毯,盯着天花板上水漬留下的抽象圖案。
然後他看見了。
不是用眼睛,是用大腦裏那個該死的、無法被完全抑制的創造區。
天花板的污漬開始流動、重組,變成熟悉的線條:蘇漓側臉的輪廓,她說話時微微上揚的嘴角,還有那天下午實驗室裏,她轉頭看他的最後一眼——
“林啓,如果‘彼岸’真的存在,”她的聲音在記憶裏響起,清澈得像山澗,“你說,那裏面的時間,是像河流一樣往前流,還是像一個球,所有點都同時存在?”
他當時在調試設備,頭也沒抬:“你又看那些哲學書了。”
“我是認真的。”她走過來,手指輕輕點在他太陽穴上,“我們的思維被困在線性時間裏,一秒接一秒,像個傳送帶。但意識本身……也許不是。也許在高維拓撲裏,過去、現在、未來的‘我’是同時存在的,就像一本書的所有頁碼同時攤開。”
“那‘現在’的我們算什麼?”
“導讀?”她笑起來,眼睛彎成月牙,“或者……書籤?”
記憶在此定格。
然後跳轉。
事故那天。下午三點零六分。
實驗室的主監控畫面(這畫面在他腦海裏重播過上千次):蘇漓坐在同步椅上,第三版原型機貼合在她耳後。屏幕上的腦波信號平穩,同步率穩步爬升:65%...72%...79%...
她的表情很平靜,甚至帶着一絲期待。
三點零六分四十七秒。她的眼睛突然睜大。不是恐懼,不是痛苦,而是一種……驚愕。仿佛看見了某種遠超理解範疇的東西。嘴唇微張,像是要說什麼。三點零六分四十八秒。所有監測設備同時報警。腦波振幅飆出圖表範圍。她的身體開始抽搐,很輕微,但頻率極高,像過載的電機。
三點零六分四十九秒。
她倒下了。
畫面變成一片雪花。
林啓猛地從床上坐起,大口喘氣。額頭全是冷汗,掌心被指甲掐出深深的月牙印。藥物的麻木屏障被徹底撕碎,三年來的每一個細節、每一次質疑、每一個無眠夜晚啃噬心髒的疑問,全都涌了回來。
他顫抖着下床,走到工作台前,拉開最底層的抽屜。
裏面不是工具,而是一台老式音樂播放器。二十世紀末的產品,索尼的Walkman,金屬外殼已經氧化出斑駁的銅綠。這是蘇漓的收藏,她說喜歡機械結構的實在感——“不像現在的設備,壞了都不知道哪裏在疼。”
播放器旁邊,放着一副配套的頭戴式耳機,海綿耳罩早已硬化。
林啓拿起播放器。很重,比現在的設備沉得多。他按下退倉鍵,磁帶艙彈開,裏面是一盤沒有標籤的黑色磁帶。他盯着磁帶看了幾秒,然後推回艙門,戴上耳機,按下播放鍵。
嘶——
老式磁帶的底噪,溫暖而粗糙。
然後是音樂。德彪西的《月光》,鋼琴聲透過二十世紀的模擬電路傳來,有種失真的朦朧美。這是蘇漓睡前常聽的曲子,她說這音樂像“液態的夢”。
林啓靠在椅背上,閉上眼睛。
讓琴聲淹沒回憶。
讓底噪填滿大腦。
就在這時——
咔。
一聲極其輕微的異響,從耳機深處傳來。
不是磁帶磨損,不是電路接觸不良。那聲音太短促,太規整,像一個精心設計的脈沖。林啓瞬間睜開眼,手指按在停止鍵上。
音樂停止。
他等了三秒,重新播放。
《月光》再次流淌。他全神貫注地傾聽,將意識聚焦在聽覺的每一個細微褶皺上。一分十七秒後——
咔。
又來了。
更清晰這次。持續約0.05秒,頻率集中在8-12千赫茲之間,正好是舊式磁帶錄音的極限高頻區。那不是隨機噪聲,它有結構:一個陡峭的上升沿,一個平台期,一個更陡的下降沿。
像一個……信號。
林啓的心髒開始狂跳。他扯下耳機,沖到書架前,翻出一台便攜式示波器——那是他改裝過的,能捕捉到模擬信號裏的細微異常。他飛快地接線,將Walkman的音頻輸出接入示波器探頭。
播放。放大時間軸。聚焦在一分十七秒附近。
屏幕亮起,綠色的波形流淌而過。德彪西的鋼琴聲在示波器上呈現爲優雅的正弦波疊加。然後,在某個瞬間——
波形突然扭曲。
一個尖銳的脈沖拔地而起,振幅是背景音樂的三十倍,持續時間精確到0.048秒。脈沖的形態極其特殊:它不是簡單的方波或三角波,而是一個多層結構,像一座微型的巴比倫塔,每一層都有細微的頻率調制。
林啓屏住呼吸。
他暫停播放,將脈沖段單獨截取出來,導入頻譜分析軟件。
瀑布圖展開。
脈沖的核心頻率是12.8赫茲——人類α波的諧波點。周圍有七個邊帶,每個邊帶的間隔都符合某種數學序列(斐波那契數列的變體)。更深處,在噪聲底層,他看到了更精細的結構:一段由振幅和相位雙重編碼的二進制序列。
他的手指開始發涼。
不是因爲恐懼,是因爲某種更復雜的東西:職業本能嗅到了前所未有的技術奇跡,而情感本能卻在這奇跡面前瑟瑟發抖。
他調出解碼軟件,輸入基礎的二進制解析協議。
屏幕閃爍,一行文字跳了出來:標識符: SU_20210703_ALPHA】
SU。蘇漓名字的縮寫。
20210703。事故發生日期。
ALPHA。她個人腦波檔案的訪問密級。
林啓盯着這行字,感覺房間在旋轉。他扶住工作台邊緣,深呼吸,強迫自己回到理性層面。
第一步:排除故障可能。
他檢查Walkman的所有部件——磁頭磨損正常,皮帶張力適中,電路板沒有虛焊。他換了另一盤原版古典樂磁帶播放,沒有異常脈沖。
第二步:排除環境幹擾。
他開啓法拉第籠屏蔽器,重復實驗。脈沖仍在,時間點精確到毫秒不差。
第三步:驗證信號來源。
他將脈沖波形與三年前事故當天,他從實驗室服務器偷偷備份的、蘇漓最後時刻的原始腦波數據進行比對。
匹配度:99.3%。
不是相似,是幾乎完全相同。就像同一段錄音,被壓縮後藏進了德彪西的《月光》裏。
但,這不可能。
那盤磁帶是蘇漓三年前——不,四年前買的。她在事故前一年就很少聽它了,之後一直收在抽屜裏。而脈沖裏的腦波數據,來自她生命的最後時刻。
一個四年前的物理載體,怎麼可能編碼一年後才產生的數據?
除非……
林啓的思緒猛地刹住。
他不敢往下想。那個推論太瘋狂,瘋狂到會動搖他作爲科學家的一切認知基礎。但數據就在眼前,冰冷,精確,不容置疑。
他重新坐回椅子,戴上耳機。
這次他沒播放音樂,而是將音量調到最大,直接聆聽空白磁帶的底噪。嘶嘶聲像潮水般涌來,單調,無盡。他閉上眼睛,將自己完全浸入那片噪音的海洋。
一分鍾。
兩分鍾。
五分鍾。
就在他的注意力即將渙散時——
咔。
脈沖又來了。
但這次,不是在《月光》的一分十七秒。它在空白磁帶的隨機位置,時間點毫無規律可循。他迅速標記,截取,分析。
同樣的多層結構。
同樣的核心頻率。
同樣的標識符。
只是編碼的內容……不同。這次的二進制序列更長,解碼後不再是簡單的身份標識,而是一段混亂的、近乎夢囈的文字碎片:
【豆沙…甜…紙袋…熱…黃昏光…菱形…轉身…馬尾…弧度…晚上…帶…】
林啓猛地摘下耳機,像被燙到一樣。
那些詞匯在他大腦裏炸開,觸發連鎖反應——
豆沙的甜香,混着老店木質櫃台的氣味
牛皮紙袋粗糙的質感,邊緣被蒸汽洇出深色圓斑
黃昏的光線斜穿過櫥窗,在瓷磚地上拉出長長的金色菱形
她轉身時馬尾劃過的弧度
那句輕快的:“晚上給你帶豆沙包哦。”
這是記憶。
是蘇漓出事那天下午,出門前對他說的話。那時他正在修改一篇論文,頭也沒抬地“嗯”了一聲。她笑了笑,關門離開。
那是他們最後一次對話。
而現在,這段記憶——這段只存在於他腦海裏的、從未對任何人提起過的、私密到近乎疼痛的記憶——被編碼成二進制,藏在一盤四年前的磁帶裏。
林啓感到一陣強烈的惡心。他沖到水槽邊幹嘔,但什麼也吐不出來。大腦在超負荷運轉,邏輯區、共情區、創造區同時燃燒,試圖消化這個不可能的事實。
他打開水龍頭,用冷水潑臉。
抬頭看向鏡子。
鏡中的男人眼眶深陷,胡茬凌亂,眼睛裏布滿血絲。但更深的地方,有什麼東西正在蘇醒——不是希望,不是驚喜,而是一種獵手般的、冰冷的專注。
他回到工作台,打開那台完全離線的老式平板。
新建文檔。
【紀元2150年10月27日,凌晨3:41】
· 確認異常信號存在於物理載體(模擬磁帶)
· 信號包含蘇漓的生物標識及私人記憶數據
· 信號出現時間點與載體歷史記錄矛盾(數據產生於載體閒置期之後)
· 核心假設更新:
1. 信號非預錄制,爲實時或近實時寫入
2. 寫入機制未知,可能涉及非線性時間幹涉(需驗證)
3. 信號源可能處於非常規時空狀態(“彼岸”假說權重增加)
· 下一步:追溯寫入機制。需要更精密的時域分析設備。
寫完,他放下平板。
窗外,新京市的夜空開始泛起蟹殼青。凌晨四點,城市還在沉睡,神經織網的基礎頻段電磁場強度降至谷底,像一頭巨獸的呼吸間隙。
林啓走到窗邊,看着遠處管理局總部大樓樓頂永不熄滅的紅燈。
他突然意識到一件事。
如果信號能寫入磁帶。
如果它能攜帶記憶。
如果它真的來自某個……超越線性時間的地方。
那麼,它可能不止這一條。
他轉身,目光掃過整個房間:書架上的硬盤、白板上的圖譜、工作台下的備用設備、甚至牆壁裏可能埋着的舊線纜。
這個空間裏,還有多少這樣的“幽靈載荷”?
他們在哪裏?
在等待什麼?
還有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