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息在視網膜上燒灼:【清道夫協議已觸發】。
林啓沖出地下室時,工業遺存園的天空正在變色。不是自然的天象——遠處新京市中心的摩天樓群上空,一層淡金色的電磁屏障正在展開,像倒扣的碗,邊緣閃爍着編碼般流動的光紋。那是神經織網的區域封鎖協議,通常只在應對大規模公共安全事件時啓用。
封鎖範圍正在擴張,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向鏽帶方向推進。
他看了一眼備用通訊器,屏幕上老K的最後一條信息時間戳是11:47。現在11:49。兩分鍾,清道夫的反應速度比他預估的更快。
跑。
林啓背起背包,沖向園區北側圍牆。那裏有個缺口,三個月前一場暴雨沖垮了一段牆體,一直沒修。他穿過堆積的建築廢料,手腳並用地爬過水泥碎塊,跳到圍牆外的窄巷裏。
巷子另一頭通向鏽帶的核心區:一片由老舊居民樓、廢棄工廠和違章搭建組成的迷宮。這裏的建築大多有三十年以上的歷史,神經織網的基礎設施覆蓋不全,監控探頭數量只有市中心的三分之一,而且經常“意外”故障。
是藏身的好地方。
前提是他能先消失在迷宮裏。
林啓剛跑出十幾米,身後就傳來刺耳的摩擦聲。他回頭,看見三輛純黑色、沒有任何標識的懸浮車從園區大門沖出,車體線條銳利得像刀,底盤離地只有十厘米,轉彎時幾乎不減速,輪胎在水泥地上擦出藍白色的電火花。
清道夫的車。
沒有警笛,沒有閃燈,沉默得像幽靈。
其中一輛車的車頂升起一個球形裝置,表面有細密的金屬網格。裝置旋轉,對準林啓的方向。
他本能地撲倒在地。
一道無形的脈沖掃過巷子。
沒有聲音,但林啓感覺到耳後的植入接口位置傳來一陣尖銳的刺痛——那是設備在強電磁幹擾下過載燒毀的痛感。背包裏的“幽靈終端”屏幕炸出一團火花,冒煙了。他腰間的多功能工具刀所有電子鎖同時彈開,零件散落一地。
廣域EMP。
非致命,但能癱瘓半徑五十米內所有未屏蔽的電子設備。清道夫在清除他的技術優勢。
林啓爬起來,扔掉冒煙的背包,只從裏面搶出兩樣東西:那台Walkman,還有老K給的金屬手提箱——箱子外層有法拉第屏蔽,算力卡應該還能用。他繼續跑,轉入另一條更窄的巷子。
頭頂傳來旋翼劃破空氣的嘶鳴。
無人機。
不是民用的那種,而是扁平的三角翼造型,翼展不到一米,表面塗着吸光材料,在陽光下幾乎看不清輪廓。三架,呈戰術隊形封鎖了巷子前方的空域。
林啓刹住腳步,背靠牆壁,劇烈喘息。
前有無人機,後有懸浮車。
他被堵死了。
但鏽帶之所以叫鏽帶,不僅因爲建築老舊。
還因爲這裏的人,懂得如何在這種地方生存。
巷子側面,一扇鏽蝕的鐵皮防火門突然向內打開。一只枯瘦的手伸出來,抓住林啓的胳膊,用力將他拽了進去。
門在身後關上,落鎖。
黑暗。濃重的機油和金屬鏽蝕的氣味。
林啓被按在牆上,一把冰涼的管狀物抵住他的太陽穴——是自制電擊器的電極頭。
“別動。”一個沙啞的男聲,“你是林啓?老K說的那個維修師?”
“是。”林啓盡量讓聲音平穩。
抵住太陽穴的電極頭移開了。黑暗中亮起一盞老式礦燈,昏黃的光圈照亮一張布滿油污和皺紋的臉。男人大約六十歲,左眼是機械義眼,紅色的光學鏡頭在收縮聚焦。
“我是瘸子張。”男人說,“老K五年前救過我的命。他剛才發緊急頻道,說你有麻煩。”他上下打量林啓,“清道夫在追你。你幹什麼了?”
“我發現了些東西。關於系統的。”
瘸子張的機械眼閃爍了一下:“那就難怪了。”
外面傳來懸浮車降落的噴氣聲,緊接着是沉重的靴子踩在碎石上的腳步聲。清道夫在搜查這片區域。
“跟我來。”瘸子張轉身,一瘸一拐地走向房間深處。他的左腿是義肢,金屬關節在走動時發出規律的咔噠聲。
房間是個舊車庫,堆滿各種機械零件和半成品。瘸子張走到牆邊一個生鏽的立式車床前,轉動某個隱藏手柄。車床底座滑開,露出向下的階梯。
“下面的地道通到兩個街區外的排水系統。”瘸子張遞過來一個呼吸面罩,“裏面空氣不好,有甲烷沉積。戴着這個,跟緊我。”
林啓接過面罩戴上。瘸子張率先走下階梯,他跟上。
地道很窄,只能彎腰前進。牆壁是粗糙的水泥,頭頂不時滴下渾濁的水滴。走了大約五分鍾,前方出現岔路。瘸子張選擇了左邊那條。
“右邊那條埋了感應地雷。”他輕描淡寫地說,“三個月前一隊治安機器人追捕走私犯,想從那邊包抄,我送了它們一場煙花秀。”
林啓沒接話。他意識到瘸子張這樣的人,才是鏽帶真正的居民——不是系統檔案裏那些“需要社會關懷的落後群體”,而是一群在技術監控時代的夾縫中,用舊時代智慧和自制武器開辟出生存空間的流亡者。
又走了十分鍾,階梯向上。瘸子張推開頭頂的鑄鐵井蓋,爬了出去。
林啓跟着爬出,發現自己站在一條寬闊的地下排水渠邊緣。渠裏流淌着渾濁的廢水,水面上漂浮着垃圾和油污。空氣裏彌漫着腐臭和化學試劑的氣味。
“這裏是舊工業區的總排水口。”瘸子張摘下面罩,“清道夫的掃描儀很難穿透三米厚的混凝土和地下水幹擾。暫時安全。”
林啓也摘下面罩,靠在潮溼的牆壁上喘氣。腎上腺素開始消退,疲勞感和剛才EMP造成的頭痛一起涌上來。
“老K怎麼樣了?”他問。
“不知道。”瘸子張坐下,從口袋裏摸出一個扁鐵盒,取出卷煙紙和劣質煙葉,“他發完緊急頻道就斷聯了。按規矩,我們七十二小時內不會嚐試聯系他,防止被逆向追蹤。”他卷好煙,點燃,深吸一口,“你欠他一條命,小子。”
“我知道。”
“所以你到底發現了什麼?”瘸子張吐出一口煙,“能驚動清道夫的,可不是普通黑客行爲。”
林啓猶豫了一下。他該信任這個陌生人嗎?
但瘸子張剛剛救了他。而且,在鏽帶,知道太多秘密有時反而是一種保命符——殺一個無名小卒很容易,殺一個掌握秘密的人則需要權衡代價。
他從手提箱裏取出那四張算力卡,遞給瘸子張。
“用這個,配合特定的算法,可以解析出一類特殊的神經信號。信號源不在我們的時空裏。”
瘸子張接過算力卡,用機械眼的微距模式仔細查看上面的改裝痕跡。“A100改,軍規屏蔽……老K把壓箱底的貨都給你了。”他抬眼,“‘不在我們的時空裏’是什麼意思?”
“字面意思。”林啓說,“我妻子三年前在一次實驗中‘死亡’。但現在我發現,她的意識可能沒有消失,而是轉移到了某個……高維拓撲空間。她一直在嚐試發送信號回來。”
長時間的沉默。只有排水渠裏的水流聲。
瘸子張的機械眼持續聚焦,像是在分析林啓的表情是否在說謊。
“蘇漓。”他最終說,“你是她丈夫。”
“你認識她?”
“聽說過。”瘸子張彈掉煙灰,“三年前事故後,神經織網管理局派了三個調查組來鏽帶,詢問所有黑市神經設備販子,追查‘彼岸花’項目的任何技術泄漏。我那會兒剛好在賣一批舊式腦波放大器,被請去‘協助調查’了四十八小時。”他冷笑,“他們的審訊技巧很專業,但鏽帶出來的人,嘴都比較硬。”
“他們想掩蓋什麼?”
“不是掩蓋,是回收。”瘸子張又抽了一口煙,“所有和蘇漓研究相關的硬件、數據、甚至口頭傳聞,他們都要抹除。那段時間,鏽帶有七個人‘自願接受心理重建’,出來後全變成了只會微笑的模範市民。”他頓了頓,“你是唯一一個沒被處理的相關者。爲什麼?”
林啓想起那些“建議您接受舒緩療程”的“關懷”。
“他們試過。”他說,“但我大腦的結構……比較特殊。常規的神經調節對我效果有限。”
“完全同步者。”瘸子張點點頭,“我聽老K提過。所以你能接收那些信號?”
“不只是接收。”林啓從口袋裏拿出Walkman,“信號被編碼在舊媒介裏。磁帶、老式存儲器、甚至……”他想起中央廣場的白色噪音,“系統的廣播頻段裏。”
瘸子張盯着Walkman,表情第一次出現波動。
“給我看看。”
林啓遞過去。瘸子張打開磁帶艙,取出那盤黑色磁帶,對着礦燈仔細查看。他的機械眼調整着不同光譜波段。
“磁粉塗層裏摻了東西。”他說,“納米級的磁性晶體,排列方式不是隨機的……是晶格結構。有人用分子級別的技術,在磁帶裏‘寫’了一個數據層。”他看向林啓,“這不是普通的信號存儲。這是物質載體的直接調制。需要量子級別的精密操縱。”
“能做到嗎?”
“理論上不能。”瘸子張把磁帶裝回去,“但‘彼岸花’項目本來就是挑戰理論的東西。蘇漓當時在研究的,是意識與物質的直接交互——不通過電子設備中轉,而是讓思維直接影響物理世界。”他苦笑,“我們都覺得她瘋了。但如果她真的成功了……”
“那麼那些信號,”林啓緩緩說,“可能不是‘發送’回來的。而是她直接在目標載體上‘生成’的。”
這個推論讓兩人都沉默了。
如果蘇漓能在四年前的磁帶上,生成一年後才發生的記憶數據。
如果她能在系統的廣播頻段裏,嵌入隱藏坐標。
那意味着她所在的那個“彼岸”空間,對現實世界的影響方式,遠超他們的理解範疇。
不是通信。
是幹涉。
“你需要聯系‘醒腦會’。”瘸子張突然說。
林啓抬起頭:“那個反抗組織?”
“他們不只是反抗組織。”瘸子張掐滅煙頭,“‘醒腦會’裏有很多前系統工程師、神經科學家,還有像你這樣的‘異常者’。他們研究系統的漏洞,也研究……系統試圖隱藏的東西。”他站起來,“老K也是他們的外圍成員。他幫你,可能不只是個人交情。”
“我怎麼找到他們?”
“不用找。”瘸子張看向排水渠上遊的黑暗,“他們應該已經找到你了。”
話音未落,前方陰影裏走出三個人。
爲首的是一名女性,三十歲左右,短發,穿深灰色工裝,腰帶上掛着一排數據芯片和工具。她身後是兩個男人,一個高瘦,眼神銳利;另一個壯實,手裏拎着改裝過的電磁脈沖步槍。
“林啓先生。”女性開口,聲音平穩,“我是沈槐。‘醒腦會’第三行動隊隊長。我們收到老K的警報,前來接應。”
林啓沒有放鬆警惕:“證明。”
沈槐從脖子上取下一個吊墜,按下隱藏按鈕。吊墜投射出一段全息影像:是老K,背景就是剛才那個地下基地。
“林啓,如果你看到這段影像,說明我已經斷聯。”老K的影像說,“沈槐可以信任。跟她走。她知道關於蘇漓和‘彼岸’的更多事情。記住,清道夫不是唯一的威脅。系統內部有更深的——”
影像到此中斷,像是被強制切斷。
“他還沒說完。”林啓說。
“因爲說到這裏的時候,清道夫已經破門了。”沈槐收起吊墜,“我們的人嚐試遠程支援,但他們的屏蔽技術太強。老K很可能已經被捕。”她看着林啓,“但你的優先級更高。清道夫動用區域封鎖,說明系統認定你掌握的信息威脅等級極高。我們必須在你被捕獲前,把你帶到安全地點。”
“去哪?”
“‘醒腦會’的一個安全屋。在鏽帶深處,系統掃描盲區。”沈槐轉身,“跟我來。這條路不能久留,清道夫的搜索網正在收緊。”
林啓看向瘸子張。
“去吧。”瘸子張揮揮手,“我留在這兒給你們斷後。排水系統我熟,能給他們制造點麻煩。”
“謝謝。”林啓說。
“不用謝我。”瘸子張重新點燃一支煙,“如果你妻子真的找到了‘回來’的路……告訴她,鏽帶還有很多人在等答案。”
林啓點點頭,跟上沈槐三人。
他們沿着排水渠向上遊走了一段,然後拐進一條側面的維修管道。管道盡頭是一扇密封門,沈槐輸入密碼,門滑開,裏面是一個小型升降梯。
升降梯上升了大約三十米,停住。門開,外面是一個倉庫模樣的空間,堆滿各種電子廢料。但從窗戶看出去,林啓發現自己已經到了鏽帶的另一片區域——距離工業遺存園至少三公裏。
“安全屋在樓上。”沈槐說,“但我們得先處理你身上的追蹤風險。”
她示意那個高瘦男人上前。男人手裏拿着一個手持式掃描儀,對準林啓全身掃過。
“發現三個追蹤信標。”男人報告,“一個在耳後植入接口的殘骸裏,一個在鞋底夾層,還有一個……在消化道裏。”
林啓愣住了:“什麼?”
“可能是你今早吃的營養合劑裏摻的。”沈槐表情嚴肅,“系統對‘重點關注對象’有時會采用生物追蹤。信標是納米級的,通過消化系統吸收,附着在胃壁或腸道上,發射低頻信號。”
“怎麼取出來?”
“不取。”沈槐從工具包裏拿出一支注射器,“這是信標幹擾劑。注射後會在你血液裏生成特定頻率的噪聲場,讓信標無法傳出有效信號。但副作用是,你的所有生物電活動都會被輕微幹擾,可能會頭暈、惡心,持續六到八小時。”
“注射。”
沈槐將針劑打進林啓頸側。冰涼的液體流入血管,幾秒後,他感到一陣強烈的眩暈,視野邊緣出現閃爍的噪點。
“正常反應。”沈槐扶住他,“撐住,我們得馬上轉移。幹擾劑只能屏蔽信號,不能消除信標。清道夫一旦發現信號消失,會立刻意識到你被幹擾了,然後啓動物理搜索模式。”
他們爬上樓梯,來到倉庫二樓。這裏被改造成一個簡陋的居住點:幾張行軍床,一張工作台,牆上掛着鏽帶的地圖,上面用紅藍兩色標記着各種路線和區域。
“暫時安全。”沈槐讓林啓坐下,遞給他一瓶水,“但最多只能停留二十分鍾。我們需要制定下一步計劃。”
林啓喝了口水,努力壓制眩暈感。
“老K提到的‘更深的威脅’,是什麼?”
沈槐和兩個隊員交換了一下眼神。
“系統內部有一個派系,我們稱之爲淨化派。”沈槐坐在對面,“他們相信神經織網的終極目標不是‘輔助人類’,而是‘進化人類’。具體來說,是通過逐步加強分區控制,最終讓人類徹底擺脫‘低效的情感’和‘危險的創造性’,成爲絕對理性、絕對可控的……生物機器。”
“這和清道夫有什麼區別?”
“清道夫是執行工具,淨化派是決策大腦。”沈槐調出自己終端上的資料,“我們有證據表明,三年前蘇漓的事故,不是意外,而是一次淨化派主導的‘威脅清除’。她的‘彼岸花’項目之所以危險,不是因爲它可能失敗,而是因爲它可能成功——如果真的存在一個意識可以自由交互的高維空間,那麼神經織網的分區控制就失去了意義。”
林啓感到一股寒意:“所以他們殺了她?”
“我們不確定她是否死亡。”沈槐說,“根據我們搜集到的碎片信息,蘇漓在事故發生時,可能啓動了她研究的最後一道協議:意識躍遷。將自己的神經活動模式,強行投射到那個拓撲空間裏。但這只是理論推測,沒有實證。”
“我有實證。”林啓拿出Walkman,“這裏面有她的信號。還有今早系統‘維護’期間,我在白色噪音裏捕捉到的坐標,指向神經織網內部一個隱藏墳場,那裏有她最後時刻的數據殘影。”
沈槐的眼睛亮了起來:“你訪問了系統墳場?”
“很短暫,差點沒出來。”
“這很關鍵。”沈槐迅速在工作台上調出地圖,“墳場的坐標你還記得嗎?或者有數據記錄?”
林啓搖頭:“設備燒毀了。但坐標的拓撲特征我記得——它不是一個靜態位置,而是一個動態的‘裂隙’,在數據層裏移動。”
“那更糟糕。”沈槐的表情凝重,“移動裂隙意味着,墳場本身可能是一個陷阱節點。系統故意留着一個破損但可訪問的入口,用來捕捉像你這樣有能力深潛的異常者。”她看向林啓,“你逃出來的時候,有沒有感覺到被……標記?”
林啓想起那股將他拖向裂隙深處的吸力。
“有。”
沈槐立刻對那個壯實隊員說:“阿隆,啓動全頻段掃描,檢查林先生身上有沒有深層追蹤印記。”
阿隆點頭,從背包裏取出一個更大的掃描設備,開始圍着林啓操作。
沈槐則繼續:“如果你被標記了,那麼清道夫找到你只是時間問題。幹擾劑只能屏蔽普通信標,但對深層神經標記無效。我們需要給你做一個完整的神經掃描,確定標記的位置和類型,然後嚐試剝離。”
“剝離有風險嗎?”
“有。如果標記直接嵌在關鍵腦區,強行剝離可能導致永久性神經損傷。”沈槐坦白說,“但如果不剝離,清道夫會像獵犬一樣追着你,直到你被捕或死亡。”
林啓沒有猶豫:“做掃描。”
“在這之前,我需要告訴你一件事。”沈槐壓低聲音,“‘醒腦會’內部對如何處理你這樣的‘高價值目標’,存在分歧。一部分人認爲應該全力保護你,借助你的能力揭開系統真相。另一部分人認爲你本身就是個危險信號源,會暴露組織,建議將你轉移到遠離新京市的安全區,甚至……暫時隔離。”
“你們的領袖呢?‘先知’?”
沈槐的表情變得微妙:“‘先知’支持前者。但他也認爲,在確保你安全之前,需要對你進行‘全面評估’——包括驗證你接收到的信號是否真實,以及確認你的意識狀態是否穩定。”她停頓了一下,“換句話說,他需要證據證明你不是系統派來的誘餌,也不是一個因爲喪妻而精神崩潰的妄想者。”
林啓笑了,笑聲裏沒有溫度:“所以我需要證明我的妻子從高維空間給我發信號,而我沒有瘋?”
“是的。”
“怎麼證明?”
沈槐指了指Walkman:“用它。如果我們能找到信號發射的‘錨點’——也就是蘇漓在現實世界中預設的、用於穩定‘彼岸回響’的物理坐標——那麼就能驗證信號的真實性。根據我們掌握的資料,‘彼岸花’項目在鏽帶至少設置了三個實驗性錨點。”
“在哪?”
“坐標是加密的,只有蘇漓和她的核心團隊知道。但老K可能破解了部分。”沈槐調出一份文件,“這是他三個月前發給我的,關於鏽帶異常電磁信號的報告。裏面提到三個區域,持續檢測到無法解釋的神經頻段共振。”
地圖上,三個紅點標記出來。
一個在廢棄的地鐵隧道深處。
一個在舊市政檔案館的地下室。
最後一個……在鏽帶邊緣的神經織網早期測試中心遺址。
林啓盯着第三個紅點。
測試中心。那是神經織網原型機首次進行人體實驗的地方,十五年前。後來因爲“未公開的技術問題”關閉,遺址一直被封鎖,據說有高強度的輻射殘留。
但蘇漓爲什麼要把錨點設在那裏?
“我們需要分頭行動。”沈槐說,“阿隆和志明(那個高瘦男人)去檢查前兩個點。我和你,去測試中心遺址。”
“爲什麼分頭?”
“因爲清道夫的搜索模式是概率網格。”沈槐在地圖上畫線,“他們會優先搜查高概率區域。如果我們分成三路,能分散他們的注意力,增加至少一路成功的概率。”她看着林啓,“但測試中心遺址風險最高。那裏的環境輻射可能幹擾神經活動,而且根據傳聞,遺址深處還有當年實驗留下的……‘東西’。”
“什麼東西?”
“我們也不確定。”沈槐關掉地圖,“有拾荒者報告說,在遺址地下層聽到過‘像是很多人在同時低語’的聲音。還有人說,靠近特定區域時,會看到‘不存在的光’。可能是輻射導致的幻覺,也可能是別的原因。”
林啓想起白色噪音裏那些重疊的“聲音”。
“我去測試中心。”
“好。”沈槐站起來,“阿隆,掃描結果?”
“發現深層標記。”阿隆指着掃描儀屏幕,“位置在前扣帶回皮層,深度大約3毫米。標記類型是……相位鎖定諧振子。不是常規追蹤信標,而是一個神經活動監聽器。”
林啓感覺血都涼了:“什麼意思?”
“意思是,清道夫不僅能知道你在哪。”沈槐的聲音變得冰冷,“他們還能在一定範圍內,實時監聽你的大腦活動。你的思維、記憶、甚至潛意識的波動,都可能被捕捉到特征模式。”她看向林啓,“你從離開工業遺存園到現在,有沒有想過任何……關於信號、關於蘇漓、關於系統真相的具體細節?”
林啓回憶了一下。
在地道裏,他思考過“彼岸”的性質。
在排水渠,他和瘸子張討論過信號的來源。
就在剛才,他還在回憶墳場裏看到的蘇漓最後的數據殘影。
如果那些思維都被監聽了……
“我們還有多少時間?”他問。
“監聽器的有效半徑大約是五百米。”沈槐計算着,“清道夫現在可能已經鎖定了這個倉庫的大致區域。他們會在外圍建立包圍圈,然後逐步收縮,直到進入監聽範圍,就能精確定位你。”
她走到窗邊,掀起百葉簾一角,向外觀察。
街道空無一人。
但遠處,鏽帶邊緣的天空,淡金色的電磁屏障已經推進到肉眼可見的距離。
封鎖圈正在合攏。
“該走了。”沈槐說,“現在。”
她遞給林啓一件帶兜帽的深色外套,自己背上一個裝備包。阿隆和志明從另一個方向離開,去探查前兩個錨點。
林啓穿上外套,戴上兜帽,將Walkman和手提箱緊緊抱在懷裏。
沈槐打開後門,外面是一條堆滿垃圾的小巷。
“跟緊我。”她說,“我們要穿越三個街區的監控盲區,才能到達測試中心遺址。中途如果遇到清道夫,不要反抗,跑。我會制造混亂掩護你。”
林啓點頭。
兩人踏入小巷。
就在他們離開倉庫不到一分鍾,第一架三角翼無人機悄無聲息地降落在倉庫屋頂,機腹下的掃描器發出淡紅色的光,掃過每一個角落。
而在三公裏外,工業遺存園的地下基地入口,老K被兩名清道夫架着走出來。他的臉上有瘀傷,但眼神依然清醒。他抬頭看了一眼天空中的封鎖屏障,嘴角扯出一個幾乎看不出的弧度。
然後他低頭,用極輕的聲音,對自己說了一句話——一句只有他自己知道含義的話:
“通道保持開啓。回響需要錨點。”
架着他的清道夫似乎聽到了什麼,轉過頭。
但老K已經閉上了眼睛,像所有被捕者一樣,展現出順從的沉默。
天空中,封鎖屏障的光芒,在正午的太陽下,依然冰冷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