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鍾響過三遍，侯佳在青石板上睜開了眼睛。
先闖入意識的不是記憶，而是觸覺——粗麻布料摩擦皮膚的刺痛感，石板縫隙裏青苔潮溼的冰涼，還有空氣中某種從未聞過的、混合了草木清甜與金屬鏽蝕的奇異味道。
然後才是視覺：古式木梁結構的屋頂，晨光從瓦片縫隙漏下，在浮塵中切割出一道道光柱。他緩緩坐起，發現自己躺在一座寬敞大殿的角落，周圍橫七豎八躺着幾十個同樣穿着粗麻衣的少年，大多還在沉睡。
最後是認知。
一個不屬於他的名字在腦海中浮現：侯佳，十六歲，青雲山脈外圍農戶之子，三日前進山采藥跌落懸崖，被路過的“天工閣”外門執事所救，因身具微弱靈根，破例帶回充作雜役弟子。
“穿越了。”侯佳輕聲吐出這三個字，聲音幹澀。
沒有驚慌，沒有茫然——這是他在確認狀況後的第一反應。作爲前世某高校理論物理方向的博士候選人，他處理信息的第一原則永遠是：先觀察，後定義，再尋找模式。
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十六歲少年的手掌，指節分明，掌心有薄繭，那是長期幹農活留下的。但當他嚐試握拳時，卻感到某種陌生的“阻力”，仿佛空氣變成了粘稠的液體。
“靈力環境。”他默念，“一個存在超自然能量的世界。”
大殿外傳來腳步聲。侯佳立刻閉眼躺下，呼吸調整爲淺眠節奏。透過眼縫，他看到一名身着灰藍色道袍的中年人走入，面色冷峻，腰間懸着一塊刻有“工”字的木牌。
“都起來！”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給你們半柱香時間洗漱，然後到殿前集合。今日是入閣第一課，測資質，分去處。”
少年們陸續醒來，窸窸窣窣地起身。侯佳混在人群中，跟隨其他人走向殿外的水槽。銅盆裏的清水映出一張陌生的臉——眉眼清秀，帶着些許營養不良的蒼白，唯有那雙眼睛，沉靜得不像十六歲。
他掬起一捧水洗臉。冰涼的水刺激着皮膚，也刺激着思維。
“第一：這個世界存在系統化的超凡體系，名爲‘修仙’，‘天工閣’是其中一支，專精煉器。第二：我的身份是底層雜役，起點極低。第三——”
他看向自己倒影中的眼睛。
“——我沒有繼承原主的記憶，只有基本信息。這意味着兩個可能：要麼靈魂替換過程發生了信息丟失，要麼原主的意識已經徹底消散。”
無論是哪種，他都必須小心掩飾這個事實。
半柱香後，三十七名少年整齊站在殿前廣場。灰袍執事手持一卷玉簡，聲音平板地宣讀：
“天工閣以器入道，爾等雖爲雜役，亦有聆聽道法、學習基礎煉器術的資格。但前提是——你們要有相應的資質。”
他抬手一拂，廣場中央升起三座石台。第一座台上懸浮着一塊透明晶石；第二座台上是一團跳動的火焰；第三座台上則擺放着幾塊顏色各異的金屬錠。
“測靈台，測火台，測材台。”執事說道，“依次上前，觸摸晶石感應靈力親和度，嚐試引一縷火焰觀察操控力，最後選出你最‘感應’到的那塊金屬。三項測試，決定你們未來三個月的去處。”
少年們開始排隊。侯佳排在隊伍中段，默默觀察。
第一個上前的黑壯少年觸摸晶石時，晶石發出微弱的白光。“靈力親和，下等。”執事記錄。少年去碰火焰，手指剛靠近就痛呼縮回。“火感無。”第三項，他在幾塊金屬前猶豫很久，最後選了鐵錠。“材質感，微弱。綜合評定：礦場雜役。”
少年臉色一白。
測試繼續進行。大多數人三項都表現平平，偶有幾個晶石亮得稍亮的，被分配到“藥園”或“獸欄”——那些地方靈力環境稍好。侯佳注意到，目前爲止沒有一個能真正“引導”火焰的。
直到一個瘦高少年上前。
晶石亮起淡藍色光芒。“靈力親和，中等偏上。”執事語氣稍緩。少年走到火焰前，深吸一口氣，伸手虛引——那團火焰竟真的分出一縷，在他掌心上方三寸處靜靜燃燒了三息，才消散。
“火感，初具！”執事提筆記錄時，眼中閃過一絲滿意，“很好，你叫什麼名字？”
“趙、趙明。”少年緊張道。
“去選金屬吧。”
趙明走到第三座石台前，目光掃過那些金屬：赤紅的火銅、暗沉的玄鐵、青色的風紋鋼、銀白的星紋銀……他伸手摸向火銅，但在指尖即將觸及時，又轉向了風紋鋼。
“材質感，對風屬性金屬有親和。不錯。”執事點頭，“趙明，分入‘器火院基礎班’，三個月後若通過考核，可晉升外門弟子。”
人群中響起羨慕的低語。
侯佳將這一切看在眼裏，大腦在快速構建模型：
“靈力親和——類似能量敏感度。火感——能量操控精細度。材質感——與特定物質的共鳴能力。三項測試，本質是篩選‘能量感知’、‘能量控制’、‘物質共鳴’三種基礎天賦。”
他默默調動前世的知識體系。
“如果靈力是一種可觀測的能量場，那麼‘親和度’可能對應場強感知閾值；‘火感’考驗的是對能量流的定向引導能力，涉及流體力學與控制論；‘材質感’更復雜，可能與量子層面的電子雲分布、晶格振動頻率有關……”
“下一個，侯佳。”
他收回思緒，走上前。
第一座石台。透明晶石冰涼。侯佳將手掌貼上，閉上眼睛。
一瞬間，他“看”到了。
不是用眼睛，而是用某種更深層的感知——無數細微的光點在晶石內部流動，它們遵循着某種特定的軌跡，相互吸引、排斥、纏繞……像是一個簡化版的粒子運動模型。
他下意識地開始計算那些軌跡的規律。
“這是……某種諧振子模型？不，更接近受限勢阱中的玻色-愛因斯坦凝聚態……”
晶石突然發出光芒。
不是之前那些少年測試時的白光或藍光，而是一種不斷變幻的復雜色譜——從紅到紫，再到不可見的紅外與紫外波段（他能感知到），最後竟在晶石表面浮現出細密的、不斷演化的幾何花紋！
執事手中的玉簡“啪嗒”掉在地上。
全場寂靜。
侯佳睜開眼睛，看到晶石上的異象，心中一沉——表現過度了。他立刻切斷感知，晶石光芒迅速消退，變回透明。
但執事已經沖了過來，死死盯着他：“你……你剛才做了什麼？”
“弟子不知。”侯佳低頭，語氣帶着恰到好處的惶恐，“只是按您說的，用心去感應……”
執事一把抓住他的手腕，靈力探入。侯佳感到一股冰涼的氣流在經脈中遊走，他強行克制住反擊的本能，任由對方探查。
半晌，執事鬆開手，眼神復雜：“靈力親和……怪異。晶石反應前所未見。你且繼續。”
第二座石台，火焰跳動。
侯佳這次謹慎了許多。他伸出手，沒有嚐試“引導”，而是先觀察。火焰的本質是高溫等離子體，在這個世界，它應該還混合了靈力這種特殊能量。那麼，操控火焰，本質上就是操控能量流與物質相的轉換。
他嚐試用最微小的意念，去“觸碰”火焰外圍最穩定的一縷能量。
火焰分出了一絲，比頭發還細，緩緩飄向他的指尖。但在即將接觸時，侯佳主動切斷了聯系——那一絲火焰在空中停滯一瞬，然後消散。
“火感……微弱，但確實存在。”執事記錄的語氣恢復了平淡，但侯佳注意到，對方在玉簡上多寫了幾個字。
第三座石台。
侯佳走到那些金屬前。他沒有伸手去摸，而是觀察它們在靈力環境下的微觀信息。
赤紅的火銅：內部有高頻振動，對應熱能存儲特性。
暗沉的玄鐵：結構致密，靈力流過時產生渦流，適合承載沖擊。
青色的風紋鋼：表面有微米級的天然紋路，那些紋路在靈力流經時，會產生定向的波動放大效應——這是天然的聲子晶體結構。
銀白的星紋銀：電子遷移率極高，靈力流過幾乎無損耗，完美的能量導體。
還有最後一塊，被放在角落，毫不起眼的灰黑色金屬。其他金屬都在靈力環境下有不同程度的“反應”，唯獨這塊，靈力流過時如同流過虛空——零交互。
侯佳瞳孔微縮。
這種性質……現實世界中理論上存在的‘拓撲絕緣體’？在這個超凡世界，這意味着什麼？
他伸出手，拿起了那塊灰黑色金屬。
觸感冰涼，沉重。靈力探入，如同石沉大海。
執事看了一眼，眼中閃過一絲失望：“‘啞鐵’，靈力完全無反應的廢料。材質感……無。綜合評定：靈力親和怪異，火感微弱，材質感無。”
他停頓了一下，似乎在斟酌：“侯佳，分入‘廢料場’，負責分揀煉器殘渣與廢棄材料。”
人群中傳來幾聲低笑。廢料場——那是雜役中最髒最累、最沒有前途的去處。
侯佳面色平靜，放下啞鐵，躬身：“是。”
測試繼續。侯佳退到一旁，心中卻在高速運轉：
“第一項測試的異常，會引起注意，但暫時被歸爲‘怪異’。第二項我刻意表現平庸。第三項選擇啞鐵，進一步降低評價。綜合結果：我被分配到了最邊緣的崗位，這有利於隱藏和觀察。”
“但那個晶石反應……”他回憶剛才看到的幾何花紋，“那些花紋的演化規律，似乎是某種非線性微分方程的可視化。這個世界的基礎規則，能用數學描述。”
隊伍末尾，最後一個瘦小少年完成了測試，三項皆無，被分配去廚房燒火。
執事收起玉簡：“各自去處已定，現在去‘雜務堂’領取身份牌與衣物，午後會有各院管事來領人。解散！”
人群散去。侯佳正要離開，那名執事卻叫住了他。
“你等等。”
侯佳轉身，垂首而立。
執事走到他面前，壓低聲音：“晶石之事，莫要對他人提起。廢料場雖然辛苦，但勝在清靜。你好自爲之。”
說完，他轉身離去。
侯佳看着執事的背影，若有所思——對方在隱瞞什麼。
他按照指示走向雜務堂，路上經過一片竹林。風吹竹葉沙沙作響，陽光透過縫隙，在地上投下斑駁光影。
就在他即將走出竹林時，眼角餘光瞥見了一處異常。
竹林深處，一塊半埋在土裏的青石碑，碑面布滿苔蘚。但在某道陽光恰好照射的角度下，苔蘚剝落的一小塊區域，露出了下面的刻字。
不是這個世界的繁體古文。
而是——
簡體中文。
侯佳腳步一頓。
他環顧四周，無人。緩步走近，蹲下身，用手指拂去更多苔蘚。
碑文殘缺，但能辨認出幾行字：
“……熱寂不可逆……文明火種計劃……”
“……修仙模擬器第七迭代……”
“……規則漏洞坐標：甲三、庚七、壬亥……”
最後一行字，刻得極深，幾乎要劃破石碑：
“後來者，當你看到這個，說明‘格式化’已經開始。我們不是逃亡，是播種。——先行者留”
風吹過竹林，竹葉聲如潮。
侯佳的手指停在冰涼的碑文上，那個“格式化”三個字，在他腦海中激起層層漣漪。
許久，他站起身，用腳將苔蘚撥回，覆蓋碑文。
轉身走向雜務堂時，他的眼神已經徹底改變。
“這不是簡單的穿越。”
他低聲自語，聲音消散在風裏。
“這是一個需要被破解的系統。”
而在他的意識深處，某個沉睡的“東西”，因爲接觸了那些簡體字，緩緩蘇醒了一角。
那是一卷無形的“書”。
扉頁上，浮現出四個古篆大字：
《神藏天工譜》
第一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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