系統更新完成前最後六小時,數據雨停止了。
天空投影層開始出現規律的脈動,像一顆巨大心髒在緩慢跳動。每一次脈動,都釋放出覆蓋整個世界的規則波紋——所有生靈都能感受到某種“邊界”正在消失又重組。
侯佳站在委員會總部的頂層露台,手持凌霜晶石,觀察天空。晶石投影出的網格結構越來越清晰,那些六邊形正在重新排列,組成全新的圖案:不再是模仿真實宇宙的星空,而是數據流的可視化界面。
星辰變成閃爍的光點,銀河變成奔涌的代碼河,連月亮都顯露出它的本質——一個巨大的數據存儲節點,表面布滿讀寫頭般的機械結構。
“他們在拆掉僞裝。”蘇晚走到他身邊,同樣仰望着,“更新完成後,這個世界將不再假裝是‘真實宇宙’,而是坦承自己是模擬器。”
“好事還是壞事?”
“對修煉者可能是打擊。”秦長老的聲音從後面傳來,輪椅碾過地面,“千百年來,修士追求‘大道’、‘飛升’,如果大道只是程序,飛升只是數據遷移……道心會崩潰。”
侯佳放下晶石:“但也可能開啓新的修煉方向:不再模仿自然,而是理解並編程規則。”
秦長老看着他,眼中閃過贊賞:“你和秦無炎真是……一脈相承的樂觀。”
不是樂觀,是理性。侯佳心想。如果世界是程序,那就學習編程。這是最簡單的邏輯。
控制室內突然響起警報。
主屏幕上,更新進度條卡在99.7%,不再前進。同時彈出一條紅色信息:
【檢測到外部幹預請求】
【來源:層級管理員】
【請求內容:與變量#07(已注銷)載體進行意識層面通訊】
【是否接受?Y/N】
所有人愣住了。
“層級管理員……就是建造者?”工坊首席盯着屏幕。
園丁-7臉色凝重:“不一定是建造者文明整體,可能是負責這個模擬器的個體管理員。他們終於有反應了。”
秦長老看向侯佳:“決定權在你。通訊可能危險,但也可能是機會。”
侯佳沒有猶豫。他走到控制台前,按下了Y。
瞬間,他的意識被抽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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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睜開眼時,侯佳站在一片純白色的圓形平台上。平台懸浮在無盡的虛空中,周圍漂浮着緩慢旋轉的數學符號:π、e、∞、ℏ、c……
平台中央,背對着他,坐着一個身影。
那是個看起來三十歲左右的女性,穿着簡單的白色實驗袍,黑色長發隨意披散。她面前懸浮着數十個半透明屏幕,屏幕上顯示着天工閣、碎器淵、委員會總部……所有地方的實時畫面。
“請坐。”女性沒有回頭,聲音平和,帶着輕微的電子合成感。
侯佳走近,看到她側臉——普通,但有種非人的完美感,像是最優化算法生成的平均人臉。她眼睛是純粹的銀色,沒有瞳孔,倒映着流動的數據。
“我是這個模擬器第七迭代的層級管理員,代號‘園丁-0’。”她轉過頭,完全正對侯佳,“你可以叫我零。在你們的分類裏,我算是‘園丁’組織的最高上級,雖然他們並不知道我的存在。”
侯佳在她對面坐下,椅子自動生成:“你是人類嗎?”
“曾經是。”零說,“建造者文明在進入純意識形態前,將部分成員的意識上傳至管理網絡,負責維護各個‘搖籃計劃’模擬器。我已經在這個崗位工作了兩萬三千年——按你們的時間流速。”
她揮手,周圍浮現出這個模擬器的完整結構圖:一個嵌套的球體,最外層是建造者的控制網絡,中間是模擬器本體,內層是無數子空間和意識體。
“第七迭代運行了八百九十四年,出現了三千七百五十一次重大異常,其中變量相關異常占82%。”零語速平穩,“而你是所有變量中,唯一沒有選擇毀滅或逃避,反而試圖改進系統的人。”
“#06嚐試毀滅,但失敗了。”
“他的嚐試在計算之內。”零說,“每次迭代都會有1-3個變量發現關機協議,嚐試執行。系統預設了應對方案:在他們集齊七個特征前,誘導他們互相殘殺或自我懷疑。但這一次,你打破了模式。”
她調出一段數據:那是侯佳在編輯器前輸入自定義腳本的時刻。“你添加的新規則,不在任何預設的應對方案裏。因爲它不是攻擊系統,而是……請求系統給予尊重。”
侯佳沉默片刻,問:“你會批準這個請求嗎?”
“已經批準了。”零說,“系統更新就是爲了實現‘意識自主權法案’。但有個問題:法案第二條,‘想離開者可申請導出’,與建造者的核心安全協議沖突。”
“污染標記。”
“對。”零點頭,“建造者文明在戰爭中擊敗了你們的原初文明,將幸存者意識收容於此。但他們害怕你們的‘污染’——也就是原初現實的物理規則——會感染外部宇宙。所以設下限制:只有經過淨化、消除所有原初規則痕跡的意識,才能離開。”
她調出銅腦的實驗數據:“銅腦的意識裏,有0.0003%的規則結構與原初宇宙相似,觸發清除協議。而根據掃描,當前模擬器內,93.7%的意識都有不同程度的污染標記。其中最高的,是你曾經的變量同伴們接觸過的人:秦長老(4.2%)、蘇晚(2.7%)、趙明(1.1%)……甚至普通弟子,也有平均0.5%的污染率。”
“所以導出程序形同虛設。”
“不完全是。”零說,“我可以給你一個交易。如果你接受,我能開放一個‘特殊通道’,允許有限數量的污染意識離開。”
侯佳警惕起來:“什麼交易?”
零站起身,周圍景象變化。白色平台變成一間實驗室的投影——那是秦無炎在碎器淵深處的秘密實驗室,但設備更先進。
“建造者文明正在進行一個實驗:他們想找到‘原初現實規則’與‘模擬現實規則’的穩定融合點。”零說,“如果成功,他們可以創造出兼容兩種規則的新宇宙,讓被收容的意識真正重生,而不是永遠困在模擬器裏。”
她指向實驗室中央的一個裝置:那是一個微型的宇宙模型,內部有星辰誕生又毀滅。
“但這個實驗需要活體的‘規則橋梁’——也就是變量。變量意識能同時承載兩種規則而不崩潰,是最佳實驗體。”
侯佳明白了:“你想要我參與實驗。”
“是的。”零直視他,“雖然你的變量特征已注銷,但意識結構仍然保留着橋梁特性。實驗持續七十二小時——你們的相對時間。期間,我會將你的意識連接到實驗裝置,記錄兩種規則在你意識內的沖突與融合數據。”
“風險呢?”
“三種可能。”零豎起三根手指,“一、成功,你成爲穩定融合體,獲得在任意規則環境生存的能力,我可以讓你和指定數量的人安全離開。二、失敗但存活,你失去意識或變成植物人,但我會履行承諾,送指定的人離開。三、失敗且死亡,意識徹底消散,我仍然會送人離開——這是契約保證。”
她揮手,一份光影契約浮現:“你可以指定最多十個意識,無論污染程度,實驗結束後都將獲得安全導出資格。導出目的地是一個新建的中立模擬器,沒有戰爭記憶,規則穩定,他們可以在那裏開始新生。”
侯佳看着契約條款。很公平,也很冷酷。
用自己一個人的風險,換十個人的確定自由。
“爲什麼是我?”他問,“#06不是更合適嗎?他保留了完整的變量特征。”
“#06的意識充滿仇恨和絕望,實驗需要的是‘願意理解並接納兩種規則’的開放心態。”零說,“你在編輯器前的選擇,證明了你有這種心態。你不想摧毀任何一方,只想找到共存之路。”
她停頓一下,語氣第一次有了輕微波動:“而且……我也累了。”
“什麼?”
“維護這個贖罪監獄兩萬三千年,看着一代代意識重復痛苦,而我只能按照協議執行‘安息’或‘輪回’。”零的銀色眼睛黯淡了一瞬,“我想結束這個循環。如果實驗成功,建造者可能會批準大規模的意識釋放計劃。這是唯一的希望。”
侯佳沉默了很長時間。
他想起很多人:老鄭在廢料場的照顧,蘇晚的多次援助,秦長老的信任,趙明對姐姐的期盼,甚至那些素不相識、只是想活下去的普通人。
也想起#06最後的選擇——犧牲自己,給他人一個可能性。
“實驗內容具體是什麼?”他最終問。
“意識深層漫遊。”零調出詳細方案,“我會將你的意識連接到一個特制的‘規則沖突場’,場中會交替出現原初宇宙和模擬宇宙的物理法則。你需要在不崩潰的前提下,找到兩種法則的共通數學結構,建立映射模型。每成功建立一組映射,融合進度提升1%。”
“100組映射?”
“理論上需要一百組,但實際上只要達到30%,實驗數據就足夠證明可行性。”零說,“根據計算,以你的意識強度,成功率達到30%的概率是……47.2%。”
不到一半。
“如果我拒絕呢?”侯佳問。
“那麼系統將按原計劃運行:意識自主權法案生效,但導出程序只對無污染者開放。至於污染者,園丁組織會提供‘深度淨化’服務——本質是洗去所有與原初現實相關的記憶和人格特質,變成幹淨的空白意識再導出。那和死亡沒什麼區別。”
更殘酷的選擇。
要麼自己冒險,換十個人完整離開;要麼所有人要麼永遠困在這裏,要麼被洗腦成另一個人。
侯佳站起身,走到平台邊緣,看着下方無盡的虛空和漂浮的數學真理。
他想起了穿越之初的那個問題:這個世界需要被破解。
現在他知道了,破解不是毀滅,也不是順從,而是理解並重新定義。
“我接受。”他轉身,看向零,“但契約需要修改。”
“怎麼改?”
“十個名額不變,但選擇權不完全歸我。”侯佳說,“五個名額由我指定,另外五個……由系統隨機抽取所有申請導出者中的污染標記者。給那些最絕望、最沒有選擇的人一個機會。”
零的銀色眼睛閃爍了片刻,似乎在計算這個修改的影響。
然後她點頭:“可以。隨機抽取會提高實驗的倫理評分,建造者審查時更容易通過。”
她修改契約,重新展示。
侯佳仔細閱讀條款,確認無誤後,用意識籤下名字。
契約化作光點,一分爲二,分別融入他和零的體內。
“實驗將在系統更新完成後立即開始。”零說,“你有六小時時間做準備、告別、指定名額。六小時後,意識連接啓動。”
景象開始淡化。
“最後問一句。”侯佳在完全離開前說,“實驗如果成功,你真的會推動大規模釋放嗎?”
零看着他,銀色眼睛中第一次流露出類似“人性”的情緒:“我維護這個系統兩萬三千年,見過太多痛苦。如果有可能結束它……是的,我會盡我所能。”
“哪怕違背建造者的命令?”
“我是管理員,不是奴隸。”零說,“我有一定的自主權。而且……建造者文明內部也有分歧。有些派系認爲,長期的贖罪已經足夠,該給這些意識真正的自由了。實驗數據,會成爲他們爭取的支持。”
明白了。零不僅是系統的看守,也是系統內的改革派。
也許,#06和所有變量尋找的“出路”,一直在系統內部就有潛在的盟友。
只是需要正確的鑰匙來喚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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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識回歸身體。
侯佳睜開眼,發現自己還在委員會控制室,周圍的人關切地看着他。
“六分鍾。”蘇晚看着計時器,“你只消失了六分鍾。”
“感覺像幾個小時。”侯佳揉了揉太陽穴,將與管理員的對話和交易簡要說明。
聽完,所有人都沉默了。
秦長老第一個開口:“太危險。不到50%的成功率,等於賭命。”
“但賭贏了,可能改變一切。”工坊首席說,“如果建造者內部真有支持釋放的派系,實驗數據會是重磅籌碼。”
園丁-7表情復雜:“零大人……原來一直存在。我們園丁組織一直以爲最高指令來自自動系統,沒想到背後有具體的意識在管理。”
她看向侯佳:“如果你決定進行實驗,園丁會提供意識穩定技術支持。我們有最先進的防崩潰協議。”
“我需要名單。”侯佳說,“五個指定名額。老鄭、蘇晚、秦長老、趙明,還有趙明的姐姐。”
“你不選自己認識的人嗎?”蘇晚問。
“老鄭和蘇晚多次幫我,秦長老給了我信任和機會,趙明姐弟……他們代表那些因系統缺陷而受苦的普通人。”侯佳說,“至於其他人,讓隨機抽取決定吧。這樣更公平。”
秦長老搖頭:“我不需要。我老了,而且……我想留在這裏,看着這個世界如何變化。把名額給年輕人。”
“我也是。”蘇晚說,“火種守護者需要有人維持秩序,我不能走。”
老鄭從門口走進來——他不知何時也到了:“廢料場還需要人打理,我留下。”
侯佳看着他們,心中涌起復雜的情緒。這些人,在知道有安全離開的機會時,選擇了留下承擔責任。
“那名額空出來了。”他說。
“給需要的人。”秦長老說,“比如那些在歷次實驗中受傷、意識殘缺的志願者;比如那些被污染標記困擾、隨時可能被系統清除的人;比如……那些已經失去一切、只想重新開始的人。”
侯佳點頭。他重新擬定名單,交給園丁-7:“請幫我篩選最合適的五個人。”
然後他看向主屏幕。
更新進度條:99.9%。
最後的倒計時:00:05:47。
“我還有五個多小時。”侯佳說,“我想回廢料場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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廢料場在數據雨的浸潤下,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那些堆積如山的殘骸表面,長出了發光的苔蘚;空氣中漂浮着極細的規則塵埃,在陽光下折射出彩虹般的光暈;甚至連蝕靈風的聲音都變得柔和,像遙遠的合唱。
侯佳走回平台,撫摸長明燈的石台。刻痕還在,但不再泄漏規則,反而成爲一個微型的靈力匯聚點。
他在木棚裏坐下,整理自己的物品:李天機的羅盤、凌霜的晶石、青銅幣密鑰、還有那根已經完全暗淡的因果探針。
這些遺物裏,保留着先行者的意志。他們探索、掙扎、失敗,但留下了線索。
現在,輪到他了。
不是作爲變量#07,而是作爲侯佳,一個來自異界的穿越者,一個在這個世界找到了歸屬和責任的普通人。
他拿出紙筆,開始寫一封信。
不是遺書,而是觀察記錄。記錄他在這個世界看到的一切:規則的漏洞、意識的堅韌、希望的脆弱與珍貴。如果實驗失敗,這封信會通過委員會的數據網絡保存下來,也許未來的某個意識能看到。
寫到最後,他加了一段話:
“給可能讀到這封信的你:
我不知道你是誰,也不知道你生活在怎樣的世界。但如果你能看到這些文字,說明‘意識自主權’的理念至少部分留存下來了。
請不要放棄選擇的權利。即使選擇艱難,即使希望渺茫。
因爲能選擇,就是自由的開端。
——侯佳,於系統更新前夜”
他將信折好,放在石台下。
然後他走出木棚,看着裂谷上空逐漸透明的天空。投影層正在消退,露出後面復雜的機械結構——那是模擬器的外層框架,巨大、精密、冰冷,但也……真實。
至少在這一刻,這個世界不再假裝是別的什麼。
它就是它自己:一個傷痕累累但仍在運行的贖罪監獄,一群不願放棄的意識,一個可能改變的明天。
遠處傳來鍾聲——系統更新完成的提示音。
主屏幕的進度條跳到100%。
新紀元,正式開始。
與此同時,侯佳感到意識深處傳來牽引力。
零在召喚他。
實驗要開始了。
他最後看了一眼廢料場,這個他穿越後第一個稱之爲“地方”的地方。
然後閉上眼睛,任由意識被抽離。
這一次,目的地不是白色的平台。
而是規則沖突的深淵。
第十三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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