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意識連接的那一端,是長久的、令人心悸的沉寂。
並非虛無,而是某種存在本身過於宏大,當其沉默時,帶來的壓力遠超任何喧囂。方唐甚至能“感覺”到,一種古老、淡漠、又帶着一絲詫異和玩味的“注視”,穿透了無盡時空與維度的阻隔,落在了他這個五歲孩童……以及他提出的那個“荒謬”條件上。
沒有威壓,沒有怒意,似乎連不悅都談不上。更多的,是一種難以言喻的、近乎“有趣”的觀察。仿佛一個俯瞰萬古的存在,忽然在腳下的塵埃裏,發現了一只正試圖用草葉交換星辰的螻蟻,螻蟻的膽量和邏輯,讓他覺得……有點意思。
方唐屏住呼吸,攥着糖葫蘆木棍的小手心裏全是冰涼的汗。心髒在瘦小的胸腔裏狂跳,撞擊着肋骨,發出只有他自己能聽見的擂鼓聲。他在賭,賭對方身爲聖人的氣度,賭那微不足道的糖葫蘆帶來的些許“新奇”,賭自己這個條件雖然突兀,卻並未觸及任何真正的利益或底線。
他一個五歲孩童,父母是再平凡不過的凡人,壽數不過百載,在動輒以元會計時的聖人眼中,或許連刹那都算不上。一顆能延凡人壽數的“桃子”,對聖人而言,恐怕比糖葫蘆對他還要無關緊要。
時間在令人窒息的寂靜中流淌,每一秒都被拉得無限長。方唐甚至能聽見自己血液沖刷耳膜的隆隆聲,能感覺到身下老舊木板床細微的震顫,能聞到枕頭上陽光殘留的幹燥氣味和父母身上傳來的、混合了皂角與淡淡汗意的熟悉體味。現實與超現實的邊界,在這極致的寂靜中被模糊、拉扯。
就在他幾乎要承受不住這無形的壓力,想要改口或補充什麼的時候,那古老的聲音再次於他意識中響起,依舊平淡,聽不出什麼情緒,卻似乎比剛才……更“近”了一些,那絲興味也似乎更明顯了。
“……蟠桃?”
聲音裏帶着一絲幾不可察的玩味,像是在咀嚼這個詞的含義。
“天庭那株先天壬水靈根所結的果子?三千年一熟,人吃了成仙了道,體健身輕;六千年一熟,人吃了霞舉飛升,長生不老;九千年一熟,人吃了與天地齊壽,日月同庚……汝倒是會挑。”語氣平淡地陳述,聽不出褒貶。
方唐的心沉了下去。果然,還是太異想天開了嗎?蟠桃,哪怕是三千年一熟的,那也是神話傳說中的仙果,自己竟想用一串糖葫蘆去換……
“然,”聲音話鋒一轉,那絲玩味似乎更濃了,“那等靈果,牽扯天庭氣運因果,吾雖不懼,卻也麻煩。況汝父母乃凡俗之軀,未經修煉,貿然服食,恐虛不受補,反受其害,爆體而亡亦未可知。”
爆體而亡?!方唐悚然一驚,背後冷汗瞬間溼透。他只想着延壽,卻忘了這最基本的問題!神仙之物,豈是凡人能夠輕易消受的?自己差點好心辦壞事,釀成大禍!
“不過,”古老的聲音繼續不緊不慢地道,仿佛在陳述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汝所求,不過是延其壽數,健其體魄,百病不侵,享人間安寧之福罷了。此等事,何須勞煩蟠桃?”
方唐一愣。
“吾觀那糖葫蘆,其色鮮紅,其形圓滿,其意天真,倒也別致。罷了,既是‘換’,便予汝一丸‘小還丹’罷。此丹於吾而言,與塵土無異,乃是昔年隨手煉給童兒固本培元、梳理氣脈的玩意。藥性至和至純,最宜滋養凡俗根骨,一粒可增凡人甲子壽元,祛病強身,百毒不侵。對汝父母而言,足矣。”
一粒,增甲子壽元?一甲子是六十年!父母若能各服一粒……方唐的心跳再次不受控制地加速。更重要的是,藥性溫和,適合凡人!這簡直……簡直是爲他此刻的需求量身定做一般!不,不是量身定做,是對方眼中“與塵土無異”的東西,恰好能完美解決他的問題。
狂喜如同潮水般涌上,但隨即又被更深的寒意壓了下去。與塵土無異……隨手煉給童兒的玩意……這輕描淡寫的語氣背後,是何等恐怖的境界差距?自己視爲珍寶、足以改變至親命運的東西,在對方眼中,不過是塵埃般的零碎。這種認知上的絕對碾壓,帶來的震撼甚至超過了交易內容本身。
“如何?汝以這‘糖葫蘆’,換吾‘誅仙劍陣圖’拓印卷觀瞻一日,外加兩粒‘小還丹’。”聲音頓了頓,似乎覺得這交易頗爲有趣,竟又補充了一句,“那陣圖拓印,內含吾一縷劍意,雖只一絲,然其中妙理,非凡俗可解。汝若有緣,或可觸類旁通,於凡間技藝有所裨益,亦未可知。”
如何?這還用問嗎?簡直是天上掉餡餅,不,是掉下了一座金山,還正好砸在他懷裏!用一顆價值一毛錢的糖葫蘆,換來兩粒能讓人增壽一甲子、百病不侵的仙丹,外加一日觀摩誅仙劍陣圖(哪怕只是拓印)的機會?這買賣,怕是亙古未有!
“換!”方唐幾乎是用盡全身力氣,在意識中喊出了這個字。生怕答應得慢了,對方會改變主意。
“善。”
隨着這一個字落下,方唐只覺得握在左手中的玄黃鑑殘片輕輕一震。一股微弱卻清晰無比的吸力傳來,目標正是他右手中的糖葫蘆。他下意識地鬆開手指。
那串鮮紅晶亮的糖葫蘆,就在他眼前,如同被橡皮擦去的鉛筆畫,無聲無息地、一點點地消失了。不是破碎,不是融化,而是從存在本身被“抹去”,沒有留下任何痕跡,連那根小木棍都不見了。
緊接着,殘片溫潤的觸感變得明顯,一絲微弱的氣流從中流轉而出。方唐只覺得左手掌心微微一沉,多了兩樣東西。
他急忙縮回手,湊到眼前。借着窗外稀薄的天光,他看清了掌中之物。
是兩粒龍眼大小、渾圓無比的丹丸。顏色是溫潤的玉白色,表面沒有絲毫光澤,卻仿佛內斂着朦朧的月華,觸手微溫,質地細膩如玉,卻又帶着一種奇異的彈性。丹丸表面光滑無比,沒有任何紋路或丹氣,也聞不到任何氣味,只有一股極淡極淡的、令人心神不由自主寧靜下來的清新氣息,若有若無。
在玉白丹丸旁邊,還躺着一卷非絲非帛、非金非玉的東西。它自動卷成小巧的一卷,不過拇指粗細,三寸來長。材質極爲奇特,似有無數細密到極致的紋路在流轉,顏色不斷變幻,時而如秋水凝光,時而如玄鐵沉暗,時而又仿佛有億萬縷細微到極致的劍氣光華內蘊其中,引而不發。方唐僅僅是用目光觸及,就感覺眼睛微微刺痛,仿佛看到了無數縱橫交錯、切割虛空的細微痕跡,連忙移開視線。這應該就是那誅仙劍陣圖的拓印卷了,哪怕只是拓印,哪怕威力十不存一,其存在本身,就帶着難以言喻的鋒銳與肅殺。
他小心翼翼地將這兩樣東西捧在手心,如同捧着整個世界。心髒在胸腔裏狂跳,不是因爲害怕,而是因爲一種近乎眩暈的狂喜和難以置信。真的……換到了?不是做夢?
“糖葫蘆已收訖。陣圖拓印與丹藥已交付。此單向鏈接即將中斷。小友,有緣再會。”
那古老的聲音再次響起,平淡依舊,說完這句話,便如同退潮般迅速遠去、消散。方唐腦海中那種奇異的鏈接感、被遙遠而偉大存在“注視”的感覺,也隨之消失不見。只有左手中的玄黃鑑殘片,依舊散發着溫潤的觸感,證明着方才的一切並非虛幻。
他呆呆地坐在床沿,良久,直到一陣夜風吹來,激得他打了個寒顫,才猛地回過神來。
他先是將那卷小小的、變幻不定的陣圖拓印小心翼翼地放在枕邊——這東西看起來就極爲不凡,他現在可不敢亂動。然後,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那兩粒玉白色的“小還丹”上。
增壽一甲子,祛病強身,百毒不侵……
爸媽……
他的手微微顫抖着,將兩粒丹藥緊緊握在手心,溫潤的觸感從掌心一直傳到心裏。狂喜過後,是巨大的慶幸和後怕。慶幸自己賭對了,慶幸通天教主並未計較他的“冒犯”,反而給出了遠超他預期的、更適合的丹藥。後怕則是想到,若對方給出的是真正的蟠桃,後果不堪設想。
現在,問題來了。怎麼讓父母吃下去?
直接拿出來,說這是仙丹,吃了能長壽?恐怕下一刻,父母就要帶着他去看醫生,或者以爲他撞壞了腦子。
必須想辦法,悄無聲息地,讓他們服下。
方唐的目光,落在了五鬥櫃上那個印着“先進生產者”的搪瓷茶缸上。那是爸爸方建國每天泡茶用的,缸沿磕掉了幾塊瓷,露出裏面黑色的鐵胎。爸爸習慣晚上泡一缸濃茶,留着第二天早上起來喝,說是提神。
一個念頭冒了出來。
他再次確認父母睡得很沉,然後赤着腳,像只小貓一樣,悄無聲息地走到五鬥櫃邊。他個子矮,需要踮起腳尖,才能勉強夠到茶缸邊緣。他小心地、不發出一點聲音地取下茶缸,裏面還有小半缸放涼了的茶水,顏色深褐。
回到床邊,他攤開手心,看着那兩粒玉白色的丹藥。丹藥沒有任何氣味,放入水中應該也不會被察覺。他捏起一粒,猶豫了一下,輕輕放入茶缸中。
丹藥入水,並未像尋常藥丸那樣溶解或散開。它靜靜地沉在缸底,玉白色的丹體在深褐色的茶水中,顯得有些突兀。方唐的心提了起來。這樣不行,太明顯了。
他想了想,拿起靠在床邊的小板凳,站上去,輕輕拉開五鬥櫃的抽屜。裏面放着一些雜物,針線盒、螺絲刀、幾節電池,還有一小包用舊報紙包着的、快要見底的白糖。媽媽林桂蘭很節儉,只有偶爾給他沖糖水,或者實在沒菜時拌個糖拌西紅柿,才會用一點點。
他小心地捻起一小撮白糖,撒進茶缸裏。白糖很快溶化。接着,他捏起另一粒小還丹,猶豫再三,還是放了進去。兩粒丹藥都沉在缸底。
他端起茶缸,湊到鼻子前聞了聞。只有茶水放久後淡淡的苦澀味,以及一絲若有若無的、極其清甜的糖味,完全聞不到丹藥的異常。他輕輕晃了晃茶缸,丹藥隨着茶水轉動,玉白色在深色茶水中若隱若現,但如果不特意盯着缸底看,應該不會注意到。
他想了想,又拿起桌上一個幹淨的勺子,伸進去攪了攪。丹藥隨着水流旋轉,並沒有融化。但攪動之後,缸底的丹藥被茶葉碎末稍稍遮擋,看起來沒那麼顯眼了。
做完這一切,他將茶缸輕輕放回五鬥櫃上原處,位置、角度都盡量和之前一樣。然後,他爬回床上,躺下,將陣圖拓印小心地塞在枕頭下,和玄黃鑑殘片放在一起。
做完這一切,他才發現自己渾身都被冷汗浸透了,手腳冰涼,只有握着丹藥的手心,殘留着一絲溫潤。他睜大眼睛,望着黑暗中的天花板,心髒依舊跳得很快。計劃很粗糙,有很多漏洞,但他一時也想不出更好的辦法。只能祈禱父母不會注意到茶缸底部的細微異常,或者即使注意到,也只會以爲是茶葉渣或別的什麼。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窗外天色由濃黑轉爲深藍,又漸漸透出魚肚白。筒子樓裏開始響起各種細微的聲響:早起的咳嗽聲、開門聲、腳步聲、公用水龍頭譁譁的水聲……
方唐一夜未眠,精神卻異常亢奮。他聽着身旁父母均勻的呼吸聲,直到他們先後醒來。
“幾點了?”是爸爸方建國帶着睡意的沙啞聲音。
“還早,你再睡會兒,昨晚又熬到那麼晚。”林桂蘭輕聲說着,窸窸窣窣地起身。
“不睡了,今天劉師傅那邊可能有點活,我早點去看看。”方建國也坐了起來,打了個哈欠。
方唐閉着眼睛裝睡,耳朵卻豎得尖尖的。他聽到爸爸下床,趿拉着拖鞋走到五鬥櫃邊,然後是拿起茶缸的聲音,仰頭喝水的聲音……
“嗯?”方建國似乎停頓了一下。
方唐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這茶……今天味道怎麼有點不一樣?”方建國嘀咕了一句,聲音不大,似乎帶着點疑惑。
“怎麼了?茶葉放多了?還是隔夜茶壞了?”林桂蘭一邊疊被子一邊問。
“不是壞……就是……”方建國又喝了一口,似乎在仔細品味,“好像……有點回甘?挺潤的,怪了,昨天泡的時候明明覺得有點澀。”
“估計是水不一樣吧,別瞎琢磨了,快喝了上班去。”林桂蘭不以爲意。
“也是。”方建國沒再深究,咕咚咕咚將小半缸茶水一飲而盡,還咂了咂嘴,“別說,喝完感覺精神頭是好了點,嘴裏也不發苦了。”
方唐緊繃的身體微微放鬆,心裏卻砰砰直跳。成功了?爸爸喝下去了!那丹藥入水,似乎真的發生了某種變化,改善了茶水的口感,但並未引起懷疑。
接着,是媽媽林桂蘭洗漱的聲音。她不像爸爸那樣喝茶,而是習慣早上喝一杯溫水。方唐的心又提了起來。他忘了媽媽這邊!
他看到媽媽拿起自己的搪瓷杯,走到門口,從暖水瓶裏倒了半杯熱水,又兌了點涼水,試了試溫度,準備喝。
“媽!”方唐“適時”地“醒”了,揉着眼睛坐起來,帶着剛睡醒的鼻音。
“唐唐醒啦?還早呢,再睡會兒。”林桂蘭轉頭看他,語氣溫柔。
“我渴。”方唐眨巴着眼睛,看着媽媽手裏的杯子。
“媽給你倒。”林桂蘭放下自己的杯子,轉身去拿方唐的小水杯。
“我喝媽媽的。”方唐說着,已經爬下床,趿拉着小拖鞋,走到媽媽身邊,伸手去拿那個搪瓷杯。
“慢點,別燙着。”林桂蘭不疑有他,將杯子遞給他,還叮囑了一句,“小心點喝,別嗆着。”
方唐接過杯子。水是溫的。他端着杯子,假裝喝了一小口,然後趁着媽媽轉身去給他拿衣服的瞬間,以極快的速度,用另一只一直虛握着的手,將藏在手心裏的、那粒原本準備用其他方法給媽媽服下的備用丹藥(他之前偷偷從茶缸裏撈出來了一粒,擦幹了藏在手心),丟進了杯子裏。
丹藥入水,悄無聲息。玉白色的丹丸迅速沉入杯底,被熱水一激,似乎有極其淡的、幾乎看不見的白色霧靄升騰了一下,隨即消散。水的顏色沒有絲毫改變。
“媽,你也喝。”方唐將杯子遞還給林桂蘭,仰着小臉說。
林桂蘭笑了,接過杯子:“好,媽也喝。”她沒多想,就着兒子喝過的地方,將剩下的溫水慢慢喝了下去。
“咦?”她放下杯子,微微蹙眉,看了看杯底,又舔了舔嘴唇。
“怎麼了,媽?”方唐緊張地問。
“沒什麼……”林桂蘭搖搖頭,有些疑惑,“就是覺得這水……特別甜,特別潤,好像還有點……香味?說不上來,挺好喝的。是不是暖水瓶裏水垢少了?”
她沒再深究,只當是錯覺,或者水燒得比較好。轉身去給方唐拿衣服穿。
方唐站在地上,看着父母如常地洗漱、穿衣、收拾,準備開始新一天的忙碌。爸爸似乎比往常更有精神些,眼裏的紅血絲似乎淡了一點,穿工裝的動作也利索了些。媽媽臉色似乎也紅潤了一點點,雖然不明顯,但方唐緊緊盯着,似乎能看出那細微的不同。
丹藥……應該起效了吧?他不敢確定,心裏又是期待,又是忐忑,像揣了只活蹦亂跳的兔子。
接下來的幾天,方唐像最敏銳的觀察者,密切關注着父母身上的每一絲變化。
第一天,變化並不明顯。爸爸下班回來,依舊帶着一身疲憊,但晚飯時多吃了半碗飯。媽媽夜裏睡覺,似乎比往常沉了些,半夜沒有像以前那樣因爲胳膊酸痛翻來覆去。
第二天,爸爸早上起來,難得地沒有像往常那樣先咳嗽幾聲清嗓子。媽媽洗衣服時,隨口說了句:“今天這水好像沒那麼涼手了。”方唐注意到,媽媽常年泡在水裏、有些紅腫開裂的手,那裂口似乎有收攏的跡象。
第三天,爸爸在飯桌上說:“奇了怪了,今天在劉師傅那兒扛了半天水泥,腰好像沒以前那麼酸了。”林桂蘭也接口道:“我這兩天也覺得身上輕快了點,頭沒那麼昏沉了。”
變化是緩慢的,細微的,潤物無聲。但累積起來,卻讓方唐心中充滿了難以言喻的喜悅。父母的氣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在好轉。父親方建國臉上那種因爲長期熬夜和辛苦勞作而籠罩的灰敗之色漸漸褪去,皮膚有了些光澤,眼裏的血絲也少了。母親林桂蘭蠟黃的臉色透出了紅潤,幹燥起皮的嘴唇變得豐潤了些,連帶着眉眼間那種揮之不去的鬱色都消散了不少。
更重要的是精神。爸爸不再總是一副被生活重擔壓得喘不過氣的疲憊模樣,吃飯時會多說幾句話,偶爾還能開個玩笑。媽媽也不再總是愁眉不展,對着賬本唉聲嘆氣,哼歌的時候多了,甚至有一天下午,還主動拉着方唐,說要去供銷社扯塊布,給他做件新褂子。
家裏那令人窒息的、對未來的焦慮和陰霾,仿佛被一雙無形的手,悄悄撥開了一絲縫隙,透進了些許明亮的陽光。雖然生活依舊清苦,工作依舊勞累,但一種久違的、帶着希望的生機,開始在這個小小的、擁擠的家裏萌發。
方唐看在眼裏,喜在心裏。他知道,那兩粒“小還丹”正在潛移默化地改善着父母的身體,祛除沉痾暗疾,補益元氣根基。甲子壽元是長遠的,眼下這立竿見影的身體好轉和精神煥發,已經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結果了。
至於那卷誅仙劍陣圖的拓印,他暫時還不敢去碰。只是隔着枕套,偶爾用手指觸碰一下,便能感覺到一股冰涼的、銳利的氣息,仿佛有無形無質的劍氣在流轉。他知道,這不是他現在能理解的東西,只能暫且壓下好奇心,將其和玄黃鑑殘片一起,小心藏好。
生活似乎回到了正軌,甚至比之前更有盼頭。方唐享受着這失而復得的溫馨,貪婪地汲取着父母每一分關愛,同時也小心翼翼地扮演着一個五歲孩童該有的樣子。只是偶爾,在夜深人靜時,他會摸着枕頭下那兩樣東西,想起那個宏大的聲音,想起那開天辟地般的景象,想起“洪荒”、“通天”、“玄黃鑑”這些字眼,便會感到一陣輕微的眩暈,仿佛腳下平靜的生活,只是漂浮在無盡神秘海洋上的一葉小舟。
這天晚飯後,一家人擠在小小的屋子裏。方建國拿着報紙在看,林桂蘭在燈下縫補方唐刮破的褲子。方唐趴在桌上,用鉛筆在舊作業本的背面胡亂畫着什麼。
“老方,”林桂蘭咬斷線頭,忽然開口,聲音裏帶着一絲輕鬆和不解,“你說怪不怪,我這幾天,總覺得身上有勁兒了,以前老是覺得累,心慌,現在好多了。你腰還疼不?”
方建國放下報紙,扭了扭腰,也露出詫異的神色:“還真是。我這老腰,以前一下雨就疼,這幾天好像沒怎麼犯。而且……”他揉了揉眼睛,“看東西好像也清楚點了,沒那麼幹澀。”
“我也覺得。”林桂蘭點頭,“晚上睡得踏實,早上醒得也早,精神頭足。是不是……最近吃得好了點?”她不太確定地說。家裏的夥食確實因爲方唐受傷,稍微改善了一點,但也僅僅是一點油水,遠談不上營養充足。
“也許吧。”方建國也想不出別的原因,只歸功於“人逢喜事精神爽”,雖然家裏並沒有什麼喜事。他看了看在桌上“認真”畫畫的兒子,笑道:“我看是咱們唐唐懂事多了,不鬧騰,我們省心,身體自然就好了。”
方唐抬起頭,沖着爸爸露出一個屬於五歲孩子的、毫無陰霾的笑容。心裏,卻像喝了蜜一樣甜。
他知道,有些東西已經不一樣了。那串糖葫蘆換來的,不僅僅是兩粒丹藥,更是一個嶄新的、充滿希望的可能。而他枕頭下藏着的,不僅僅是一個秘密,更是一條通往無法想象之未來的、布滿迷霧的小徑。
路還很長。但至少第一步,他走對了。父母臉上的笑容,比任何仙丹法寶,都更讓他覺得心安和滿足。
夜深了,方唐在父母均勻的呼吸聲中,悄悄從枕頭下摸出那個玄黃鑑殘片。冰涼的青銅觸感傳來,那無形的鏈接感依舊存在,只是此刻異常沉寂。他又摸了摸旁邊那卷小小的陣圖拓印,冰冷的劍氣蟄伏着。
他將它們貼在胸口,感受着那微弱卻真實存在的聯系,閉上了眼睛。
窗外,繁星點點,與遠處廠區稀疏的燈火交相輝映。平凡與超凡的界限,在這個夏夜,在這個五歲孩童的手中,被一枚古老的殘片,悄然打破。未來的路會怎樣?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他要守護的,此刻正安穩地睡在他的身旁。這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