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歷3025年7月16日,標準時06:00整。觀察站的配送管道發出沉悶的嗡鳴,像一頭沉睡的巨獸在腸道裏蠕動。每個房間門側的金屬槽口“咔噠”一聲彈開,吐出用透明薄膜包裹的當日配額。陳明拿起自己的那份。兩枚X-7型能量電池,每枚長十二厘米,直徑三厘米,外殼是半透明的聚合物,內部填充着藍色的膠狀能量基質——那是經過三重壓縮的氦-3聚變產物,一枚足夠維持標準型機甲全功率運行兩小時,或者供給個人維生系統三天。他掂了掂電池的重量,二百三十克,握在掌心微溫。這溫度不是來自環境,是能量基質自身衰變產生的餘熱,像一顆緩慢跳動的心髒。三支營養膏分別是灰色、綠色、黃色,對應蛋白質、維生素、碳水化合物。包裝上印着成分表和熱量值:每支500大卡,剛好夠一個成年男性一天的基礎代謝。水是五升的密封袋,袋口有防回流的單向閥。全部攤在桌上,像極了古墓裏出土的隨葬品——精美,標準,冰冷得沒有一絲人情味。陳明把電池插進腰帶上的便攜充電槽。槽口咬合時發出輕微的“嘶”聲,一道藍光順着腰帶的導流管蔓延,最後在他胸口的位置匯聚成一個小小的能量讀數:100%。他走出房間時,走廊裏已經有人了。是李錚。他穿着全套訓練服,額頭上綁着吸汗帶,後背已經被汗水浸透。看見陳明,李錚只是瞥了一眼,便大步走向走廊盡頭的訓練場方向——腳步快得像是要逃離什麼。陳明看了眼時間:06:07。這麼早就開始訓練,而且是全副武裝……李錚昨晚大概率沒怎麼睡。他正想着,隔壁房間的門開了。蘇嵐走出來,手裏拿着一個巴掌大的數據板,屏幕上正滾動着復雜的公式。她甚至沒看陳明,徑直走向另一個方向——資料室。她走路的姿態很奇怪,腳尖先着地,步幅精確得像用尺子量過,每一步都是六十五厘米。然後是張維。他開門時只探出半個身子,眼神警惕地掃視走廊,確認沒有危險後才完全走出來。他手裏拿着兩支營養膏,一袋水,能量電池……不見了。他低着頭,貼着牆根,走向公共休息區——那裏有觀察站唯一的一扇觀景窗,雖然窗外只有虛空。最後是趙山河。他是被AI的提示音吵醒的——“請領取當日配額,逾期將自動回收。”門開時,他頂着一頭亂發,睡眼惺忪地抓起包裹,看都沒看就扔在房間角落的工具堆裏,然後繼續趴回床上。陳明搖了搖頭,走向訓練場。
訓練場在觀察站的最底層,是個直徑五十米的球形空間。牆壁覆蓋着可編程的力場發生器,能夠模擬從真空到深海的各種環境。中央懸浮着五台基礎訓練機甲,都是管理局的制式型號——“戍衛者III型”,高四米二,重八噸,配備兩門低功率脈沖炮和一面合金盾。李錚已經在一台機甲裏了。隔着透明的駕駛艙罩,能看見他正在做適應性調試。手指在控制面板上飛舞,快得幾乎看不清。機甲隨着他的指令做出各種動作:蹲伏、翻滾、格擋、突刺……每個動作都標準得像教科書,但同時又帶着一種近乎偏執的狠勁——翻滾時會把關節壓到極限,突刺時會將推進器推到臨界值。陳明沒有上機甲。他找了個角落坐下,打開數據板,調出訓練場的實時監控。他要觀察,就像觀察古戰場的地形圖。06:30,李錚開始正式訓練。他選擇了“高級對抗模式”,訓練場生成了十個虛擬敵人,型號是禿頭鷹文明的“獵犬”輕型機甲。戰鬥開始。李錚的機甲像一頭被激怒的猛虎,直接沖入敵群。盾牌格擋,轉身,肘擊,脈沖炮點射——第一個敵人在七秒內被拆成零件。但代價是機甲左肩裝甲被擦中,損失度3%。接下來是長達十五分鍾的混戰。李錚的打法完全沒有“戰術”可言,就是硬碰硬。受傷了不退,能量低了不省,甚至有一次故意用盾牌硬接三發齊射,只爲換取一個近身的機會。陳明看着數據板上跳動的數字:能量消耗率:平均每分鍾7.2%,是標準值的兩倍。裝甲損傷累積:已經達到21%,即將觸發系統警告。戰鬥評分:擊殺數8/10,但效率評分只有C-。06:47,李錚的能量槽見底。機甲動作開始遲滯,最後一台虛擬敵人趁他轉身慢了一拍,一炮擊中背部推進器。訓練場判定“機甲失去機動能力,戰鬥失敗”。駕駛艙彈開,李錚爬出來時,渾身都被汗水浸透,頭發貼在額頭上,胸口劇烈起伏。他走到場邊,從腰帶抽出第一枚電池——已經空了,外殼從藍色變成暗淡的灰色。他盯着空電池看了兩秒,然後狠狠摔在地上。電池外殼裂開,內部的能量基質暴露在空氣中,迅速氧化成黑色的粉末。“廢物。”李錚低聲罵了一句,不知是在罵電池,還是在罵自己。他抽出第二枚電池,插進腰帶的充電槽。藍光再次亮起,但這次只蔓延到胸口就停住了——讀數顯示:63%。新電池不是滿的?陳明皺眉。他調出自己的電池數據,發現也是63%。看來觀察站發放的“滿電”電池,標準就是六成電量——又是一重限制。李錚顯然也發現了。他臉上的肌肉抽動了一下,什麼也沒說,轉身回到機甲,繼續訓練。這次他選了“生存模式”,敵人會無限刷新,直到機甲被摧毀或能量耗盡。07:15,第二枚電池告罄。機甲能量歸零,系統強制關機。李錚從駕駛艙出來時,腳步已經有些虛浮。他扶着艙壁站了一會兒,然後看向場邊的陳明。“你看夠了沒?”他的聲音沙啞。“你的訓練方式有問題。”陳明說,“過度消耗,沒有節奏,不計算交換比——”“閉嘴。”李錚打斷他,“你們這些紙上談兵的,懂什麼實戰?”他走到場邊的飲水機旁,用配給的水袋接了半杯水,一飲而盡。然後他盯着手裏的空杯子,沉默了幾秒,突然說:“趙山河……那個搞考古的,他今天會上機甲嗎?”陳明警覺起來:“你想做什麼?”“他的電池用不上。”李錚說得很直白,“借我用。明天還他。”“他不會同意的。”“不需要他同意。”李錚說完,轉身走出訓練場。腳步很急,像是要去趕一場已經遲到的戰爭。陳明立刻跟了上去。
公共休息區,趙山河正趴在地上,用一把自制的放大鏡檢查地面的一塊金屬板。板子是從牆壁上剝下來的,邊緣還有燒灼的痕跡。他旁邊攤着那兩支營養膏,包裝都沒拆。“趙山河。”李錚的聲音在門口響起。趙山河抬起頭,看見李錚,愣了一下,然後露出標志性的傻笑:“李哥?你也對這板子感興趣?我跟你說,這上面的熔痕很有意思,你看這紋路——”“你的電池。”李錚走到他面前,伸出手,“借我。明天還你雙倍。”趙山河的笑容僵住了。他下意識地捂住腰間的充電槽——那裏插着一枚電池,另一枚放在旁邊的工具袋裏。“我……我也要用啊。”他小聲說,“下午我要測試新改裝的能量回路,很耗電的……”“你用不上。”李錚俯視着他,“你那堆破銅爛鐵,用基礎電源就夠了。電池給你是浪費。”這話刺痛了趙山河。他臉上的笑容消失了,慢慢站起來,雖然比李錚矮了半個頭,但挺直了脊背。“我的研究不是破銅爛鐵。”他的聲音第一次有了硬度,“古法科技有它的道理,只是你們看不懂。”“我不需要看懂。”李錚的手往前伸了伸,“電池。現在。”空氣繃緊了。休息區角落裏,張維縮在觀景窗邊的椅子上,假裝看窗外的星空。但陳明注意到,他的手指緊緊抓着扶手,指節發白。更遠處,資料室門口,蘇嵐不知何時出現了。她靠在門框上,手裏拿着數據板,屏幕對着這邊——她在錄像。“我說了,不借。”趙山河後退一步,但眼神沒有躲閃。李錚的耐心耗盡了。他上前一步,直接去抓趙山河腰間的電池。趙山河想要格擋,但兩人的身體素質差距太大——李錚是受過正規軍事訓練的,手速快得帶出殘影。就在李錚的手指即將碰到電池的瞬間,陳明的聲音響起:“用這個換。”兩人同時轉頭。陳明站在門口,手裏托着一枚電池——他自己的第二枚電池,已經插在便攜充電槽裏,但被他整個取了下來。藍色的外殼在休息區昏暗的燈光下泛着微光。李錚眯起眼:“你什麼意思?”“你不是要電池嗎?”陳明走到兩人中間,把電池遞給李錚,“用我的。條件是,你今天剩下的訓練時間,必須按照我給的方案來。”“你的方案?”陳明舉起數據板,上面已經調出一份訓練計劃:“四小時訓練,分成八個三十分鍾的周期。每個周期內:前二十分鍾實戰,中間五分鍾復盤,最後五分鍾休息。能量消耗率控制在每分鍾4%以下,裝甲損傷累計不得超過15%。我會在場邊監督。”李錚盯着那份計劃,又看看陳明手裏的電池,臉上閃過復雜的表情——不屑、懷疑、但又被電池的藍光吸引。“你以爲這樣就能收買我?”他冷笑。“不是收買。”陳明說,“是交易。你給我一個證明‘文人也能有用’的機會,我給你電池。很公平。”李錚沉默了很久。汗水從他下巴滴落,砸在地板上,碎成幾瓣。最終,他伸手接過了電池。“就今天。”他說,“明天我用自己的。”“可以。”李錚拿着電池走了。經過陳明身邊時,他低聲說了一句:“你最好真的懂訓練。”休息區裏只剩下陳明、趙山河,以及角落裏的張維和門口的蘇嵐。趙山河看着陳明,眼神復雜:“你……你把電池給他了?那你今天用什麼?”“我不需要高強度訓練。”陳明說,“我的首要任務不是成爲機甲駕駛員,是讓這支隊伍活下來。”他蹲下身,撿起趙山河丟在地上的那支營養膏,遞給他:“吃早餐。然後我們去維修間,我要看看你的‘古法科技’到底能做到什麼程度。”趙山河接過營養膏,愣愣地看着陳明,忽然說:“你不覺得我的研究是胡鬧?”“我在2028年的時候,主持過一項課題。”陳明說,“叫‘傳統工藝在現代工程中的潛在應用價值’。我們團隊用宋代《營造法式》裏的鬥拱結構,設計了一座抗震等級提高兩倍的新式校舍。那些搞現代建築的專家,一開始也說我們是胡鬧。”趙山河的眼睛亮了。接下來的兩個小時,陳明泡在維修間裏,看趙山河演示他的那些“發明”。有用太極陰陽魚原理設計的緩沖關節——真的能吸收70%的沖擊力,但結構復雜到沒法量產。有用二十八星宿排列的傳感器陣列——在特定頻率下的探測精度比標準型號高15%,但校準一次需要三個小時。最讓陳明驚訝的是一套“經絡能量流轉模擬系統”。趙山河用細如發絲的能量導管,在機甲內部模擬人體經絡,聲稱這樣能讓能量傳遞效率提升。演示時,一台改造成半成品的機甲,動作確實流暢得不可思議,但系統隨時可能過載爆炸。“看到了嗎?”趙山河興奮地說,“老祖宗的東西不是迷信!是有道理的!只是我們現在還沒完全搞懂……”陳明看着他手舞足蹈的樣子,忽然想起了自己帶的那些研究生。一樣的熱情,一樣的固執,一樣的因爲熱愛而閃閃發光。中午,配額系統第二次發放——不是電池,是一支額外的營養膏,作爲“完成上午基礎訓練”的獎勵。陳明領了自己的那份,然後找到躲在房間裏的張維。張維的門沒鎖,陳明推門進去時,他正坐在床邊,盯着手裏的一枚電池發呆。“你的電池沒用?”陳明問。張維嚇了一跳,下意識地把電池藏到身後。但陳明已經看到了——那枚電池是滿的,100%。“我……我不需要訓練。”張維低下頭,“我上機甲……會出事。”“是因爲兩年前那場事故?”張維猛地抬頭,眼睛裏有血絲:“你怎麼知道?”“我看了所有人的檔案。”陳明在他對面坐下,“張維,那場事故不是你的錯。系統評估已經證明了,在已知情報下,你的選擇是最優解。”“最優解?”張維的聲音發抖,“最優解就是讓兩個隊友躺進維生艙?最優解就是我每天一閉眼就能聽見他們在慘叫?”他站起來,走到牆邊,額頭抵着冰冷的金屬。“陳明……隊長。你知道最可怕的是什麼嗎?不是我做錯了選擇,而是就算重來一萬次,在那一刻,我依然會做出同樣的選擇。我的訓練、我的本能、我的邏輯……全部指向那個‘最優解’。但那個最優解,害了人。”陳明沉默了很久。然後他說:“漢朝有個將軍叫李陵,帶着五千步兵深入匈奴腹地,被八萬騎兵包圍。他血戰八天八夜,殺敵數萬,最終箭盡糧絕,被迫投降。朝廷罵他叛國,司馬遷爲他辯護,被處以宮刑。”張維轉過身,看着他。“後來呢?”他問。“沒有後來。”陳明說,“李陵終老匈奴,再未回漢。歷史對他的評價,至今仍有爭議。有人說他是英雄,有人說他是懦夫。”他站起來,走到張維面前。“我不是要你學李陵。我是想告訴你,有些選擇,做了就是做了。無論後人如何評價,無論你自己如何痛苦,那一刻的你,已經盡了全力。而盡了全力的人,不該被自己的選擇困死一輩子。”張維的眼睛紅了。他張了張嘴,想說什麼,但最終只是低下頭。陳明沒有再勸。他離開房間,在走廊裏遇見了蘇嵐。她靠在牆上,數據板舉在面前,屏幕上顯示着一副復雜的圖表——是觀察站的能源流向實時監測圖。“你給了他電池。”蘇嵐說,沒有抬頭,“李錚。”“對。”“又承諾幫趙山河爭取研究資源。”“對。”“還試圖開導張維。”陳明停下腳步:“你在監視我?”“不是監視,是觀察。”蘇嵐終於抬起頭,那雙過於清澈的眼睛裏沒有任何情緒,“你的行爲模式很有意思。按照博弈論,在一個資源極度稀缺的競爭環境裏,最優策略是優先保障自己的生存,然後在有餘力的情況下投資潛力最高的盟友。”她在屏幕上點了幾下,調出四個人的數據:“李錚:戰力評估A,服從性F,投資回報率中等。”“趙山河:戰力評估D,服從性B,投資回報率低。”“張維:戰力評估C(理論值A+),服從性C,投資回報率未知。”“你自己:戰力評估E,生存優先級最高。”她把屏幕轉向陳明。“按照最優解,你應該把電池留給自己,確保生存。然後用剩餘資源拉攏李錚——雖然他難以控制,但戰力價值最高。趙山河和張維應該被放棄,直到你有了足夠多的剩餘資源。”蘇嵐歪了歪頭,像在解一道數學題。“但你的行爲完全相反。你把唯一的電池給了李錚,這讓你今天失去所有機動能力。你花時間陪趙山河搞那些成功率低於5%的研究。你試圖解開張維的心結——這甚至不能帶來即時收益。”她盯着陳明的眼睛。“爲什麼?你的行爲不符合任何已知的決策模型。”陳明看着屏幕上的數據流,那些冰冷的數字把四個活生生的人拆解成價值評估。他忽然覺得很累,不是身體上的累,是某種更深的東西。“蘇嵐,”他說,“你計算過文明存續的概率嗎?”“計算過。根據當前數據,華夏文明在未來兩百年內失去獨立性的概率是87.3%,完全消亡的概率是41.6%。”“那如果按照最優解——集中資源給最強的個體,放棄弱者和不確定因素——這個概率會變嗎?”蘇嵐的手指在屏幕上滑動。幾秒後,她給出了答案:“會上升。因爲文明的韌性來自多樣性,放棄多樣性等於加速衰亡。”“所以。”陳明說,“最優解有時候不是解,是通往絕境的捷徑。”蘇嵐愣住了。她的手指停在半空,數據板上的圖表停止了刷新。她看着陳明,像第一次真正看見這個人。“你是說……”她緩慢地說,“你在用文明尺度的策略,來處理一個四人小隊的生存問題?”“有什麼本質區別嗎?”陳明笑了笑,“都是一個系統,都面臨資源約束,都需要在絕境中尋找出路。”他轉身離開,走到走廊盡頭時,回頭說了一句:“哦對了。你那份關於觀察站能源流向的分析,能發我一份嗎?我懷疑系統在配額上做了手腳——如果真是這樣,我們需要證據。”蘇嵐站在原地,低頭看着數據板。屏幕上,陳明的行爲數據正在被重新建模,一個新的變量被加入算法:“決策邏輯:文明韌性最大化(假設)”概率曲線開始變化。她抬起頭,望向陳明離開的方向,許久,輕聲說:“有趣。”
當天晚上,陳明坐在房間裏,用最後一點能量打開數據板,整理今天的觀察記錄。門外傳來腳步聲,停在他門口。然後是一聲輕響——有東西被放在了地上。陳明打開門,走廊裏空無一人。地上放着一枚能量電池,外殼是溫熱的,電量顯示:47%。還有一張紙條,上面用潦草的字跡寫着:“明天還你雙倍。——李”陳明撿起電池,握在掌心。窗外,觀察站轉入了恒星的光照面。熾烈的白光涌進來,照亮了桌上那枚戰隊徽章。火焰紋路在光裏,像是真的燃燒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