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歷3025年7月21日，標準時08:17。
晨光在觀察站的走廊裏流淌得格外緩慢。不是虛擬模擬系統出了問題，是某種肉眼不可見的東西發生了變化——空氣裏那種繃緊的、隨時可能斷裂的張力，在昨夜之後，出現了第一道細微的裂縫。
張維走出自己房間時，沒有像往常那樣貼着牆根走。他的腳步依然很輕，但背挺直了些，眼睛雖然還是習慣性低垂，但至少敢看向前方三米的地面。在公共休息區取營養膏時，他碰到了李錚。
兩人目光接觸的瞬間，張維下意識地想躲開。
但李錚只是點了點頭——很生硬，像剛上過油的機械關節，但確實是點頭。然後他端起配給水，走到另一張桌子坐下，沒有像前幾天那樣發出不耐煩的咂嘴聲，也沒有用眼神表達“離我遠點”的意味。
這是張維三天來第一次完整地吃完一支營養膏，沒有中途扔掉。
而在走廊另一端，維修間的門從昨晚開始就沒關過。
維修間裏彌漫着焊接金屬的焦糊味和能量基質特有的甜腥氣。工作台上，蘇嵐的狙擊型機甲“鷹眼”被大卸八塊——不是誇張，是真的拆成了十幾個主要部件。駕駛艙罩、四肢裝甲、主軀幹外殼全都靠牆擺放，露出內部精密得令人眼花的能量回路和傳動結構。
中央是機甲的左臂，準確說是左臂上的那支磁軌狙擊步槍。槍身長四米二，此刻從中間被縱向剖開，像一具被解剖的金屬巨獸，暴露出內部層層嵌套的能量加速軌道、磁場發生矩陣、以及散熱系統。
趙山河蹲在槍身旁，臉上戴着自制的防護面罩——那玩意兒看起來像焊接面罩和京劇臉譜的雜交產物，額頭位置還用紅漆畫了個歪歪扭扭的太極圖。他手裏拿着一支微雕激光筆，正在槍管內部的某個節點上刻畫紋路。
陳明站在他身後，手裏捧着那本老式電子閱讀器，屏幕上是《道藏·太極圖說》的影印頁。頁面邊緣有趙山河用虛擬筆寫下的密密麻麻的注解，字跡狂草得像符咒：
“陽極生陰，陰極生陽，能量流對沖緩沖……相位差需控制在π/4弧度……共振頻率匹配……”
“成了！”趙山河突然大喊一聲，扔掉激光筆，向後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喘氣。汗珠從他額頭滾落，在滿是油污的臉上沖出幾道白痕。
陳明走到剖開的槍身旁，俯身看去。
在磁軌加速段的第三個能量節點處，趙山河刻下了一組極其復雜的螺旋紋路。紋路不是平面的，是立體的，在三維空間裏交織成兩個相互纏繞的漩渦——一個順時針旋轉，一個逆時針。兩個漩渦的交接處，嵌入了十二根比頭發絲還細的超導纖維，纖維按照某種特定的角度排列，在維修間的燈光下泛着幽藍的微光。
“陰陽魚緩沖結構。”趙山河爬起來，聲音因爲興奮而發顫，“你看，能量流從能量核心出來，經過第一段加速後，會在這裏產生第一次湍流震蕩。傳統設計是用阻尼材料硬吸收，但那樣會損失能量，還會積累熱量。”
他指着那兩個螺旋漩渦：“我的設計是，讓能量流分成兩股，一股走陽漩渦，一股走陰漩渦。兩股流在相位上差π/4，到達交匯點時，它們的波峰波谷會相互抵消——不是硬抵消，是‘引導’抵消，就像兩股水流相遇後自然形成平穩的合流。”
陳明盯着那組紋路。作爲歷史學者，他見過無數古代器械的設計圖，從漢代的指南車到明代的航海羅盤，那些設計裏都有一種現代工程圖紙缺乏的“有機感”——不是單純追求效率，而是追求與自然規律的和諧。
趙山河的這個設計，就有那種味道。
“你計算過效果嗎？”陳明問。
“算過！”趙山河沖到牆邊，在一堆廢紙裏翻出一本皺巴巴的筆記本，“理論模型顯示，能降低15%的過熱率，連射穩定性提升……具體數值要看實測，但至少8%！”
他翻到某一頁，上面是用手繪的曲線圖和密密麻麻的算式。算式用的符號系統很古怪，混合了現代數學符號、八卦爻象、甚至還有一些看起來像道教符籙的圖形。
陳明看了幾行，發現雖然形式怪異，但內在邏輯是自洽的。趙山河建立了一套自己的“翻譯系統”，把古代陰陽五行的概念映射到現代物理參數上。比如“陽氣”對應能量流的峰值相位，“陰氣”對應谷值相位，“五行生克”對應不同頻率的共振耦合……
荒誕，但自成體系。
“需要測試。”陳明說。
“我知道！”趙山河的眼睛亮得像要燃燒，“但需要權限！完整的武器測試要申請二級實驗許可，要消耗至少三枚滿電電池，還要有技術官員在場監督——”
“那就申請。”陳明轉身走向維修間的終端，“用我的隊長權限。”
終端屏幕亮起，顯示着管理局內部的申請系統界面。陳明輸入身份碼，調出“實驗測試申請”表格。在“測試項目”一欄，他猶豫了一下，然後寫下：
“古法能量回路優化技術驗證——基於華夏傳統文化智慧的現代工程應用探索”
在“預期價值”欄，他寫得更直白：
“可能突破現有能量武器過熱瓶頸，提升連射穩定性，若驗證成功可申請技術專利，爲華夏文明創造新的技術資產。”
提交。
系統提示：“申請已提交，等待技術部審核。預計回復時間：24小時內。”
趙山河緊張地搓着手：“他們會批嗎？”
“會。”陳明關閉終端，“因爲林寒局長說過，只要我們能證明價值，他就會支持。而現在，是證明的時候了。”
他們沒等24小時。
只過了四小時十三分鍾，維修間的門就被敲響了。不是AI的自動通知，是真人的敲門聲——急促，有力，帶着某種官僚系統特有的、不容置疑的節奏。
開門的是個中年男人，穿着管理局技術部的白色制服，胸口別着三級技術官的徽章。他身後跟着兩個助手，都拿着數據記錄板和便攜掃描儀。
“陳明隊長？趙山河研究員？”技術官的目光在兩人臉上掃過，最後落在工作台上那支被剖開的狙擊槍上，眉毛立刻皺了起來，“你們提交的申請……內容很特殊。”
他的語氣把“特殊”這個詞說得像“荒謬”。
“請進。”陳明側身讓開。
技術官走進維修間，兩名助手緊隨其後。他們的目光第一時間被牆上那些手繪圖紙吸引——太極圖、八卦陣、二十八星宿排列圖，全都和機甲結構圖混在一起，像是兩個完全不同的文明在這裏發生了慘烈的車禍。
“這些是……”技術官指着牆，聲音有些發緊。
“參考圖紙。”趙山河搶着說，他此刻已經換上了相對幹淨的工作服，但頭發依然亂得像鳥窩，“古法科技的靈感來源。”
技術官走到工作台前，俯身查看那支剖開的狙擊槍。當他看到能量節點處那組陰陽魚螺旋紋路時，整個人僵住了。
幾秒後，他抬起頭，看向趙山河，眼神像是在看一個剛從精神病院逃出來的病人：
“這是……宗教符號？”
“不！”趙山河的聲音陡然拔高，帶着被冒犯的激動，“這是公元21世紀前的頂級流體力學模型！你看這兩個漩渦，它們的曲率是根據納維-斯托克斯方程推導的，相位差是用傅裏葉變換算出來的，超導纖維的排列角度考慮了麥克斯韋方程組在非均勻介質中的解——”
他一口氣報出一串現代物理和數學的名詞，每個詞都咬得字正腔圓，像是在用這些詞匯築起一道防御工事，抵擋對方眼神裏的質疑。
技術官愣住了。他身後的兩個助手交換了一個眼神，其中一個偷偷打開了錄音設備。
“所以你是說……”技術官的語氣謹慎了些，“這些紋路，有實際的物理意義？”
“有沒有，測了就知道。”陳明平靜地插話，“申請裏寫了測試方案。需要三枚滿電電池，二級測試場，以及你們的監督記錄。”
技術官盯着那組紋路看了很久。最後他點點頭：“好。現在就去測試場。但醜話說在前頭——如果測試失敗，或者證明這只是某種……行爲藝術，你們要承擔私自改裝制式武器的責任。維修費用、設備損耗、還有違規操作的處罰，一個都跑不了。”
“如果成功呢？”陳明問。
技術官笑了，是那種官僚式的、不帶溫度的笑：“如果真能如申請所說，降低15%過熱率，提升連射穩定性……那我們可以談談技術專利的事。但前提是，你們必須上交完整設計圖和技術原理說明，由技術部評估價值。”
趙山河的臉色變了：“上交？那是我的——”
“你的什麼？”技術官轉頭看他，“你的個人發明？趙山河研究員，別忘了你的身份——你是管理局在編人員，所有在崗期間的研究成果，知識產權歸屬管理局。這是入職協議裏白紙黑字寫着的。”
維修間裏的空氣驟然冷了下來。
陳明看着技術官，又看看趙山河繃緊的臉，忽然明白了這場測試的真正意義——不只是驗證技術，更是一場關於“誰擁有未來”的博弈。
“先去測試。”他說，“結果出來再談其他。”
二級測試場在觀察站的地下三層，是個直徑三十米的球形艙。艙壁覆蓋着能量吸收材料，能承受重型武器的全功率射擊。中央的武器測試台上，那支經過改裝的狙擊槍已經重新組裝完畢，被固定在自動射擊架上。
技術官和兩名助手站在觀察窗後，面前是實時數據監控屏。陳明和趙山河站在他們旁邊，蘇嵐、李錚、張維也來了——這是陳明特別要求的，他說“團隊的技術突破，應該讓所有人見證”。
李錚抱着手臂，臉上沒什麼表情，但眼睛一直盯着測試台上的狙擊槍。張維站在最角落，手指無意識地絞着衣角。蘇嵐則拿着她的數據板，準備記錄一切。
“測試開始。”技術官下令。
自動射擊架啓動。狙擊槍的能源接口連接着三枚串聯的滿電電池，槍口的磁軌開始充能，發出低沉如蜂鳴的嗡響。
第一輪：單發點射。
槍口噴出湛藍色的能量束，在三十米外的靶標上炸開一團標準大小的光斑。數據屏顯示：能量輸出穩定，彈道偏差0.0003弧度，優秀。
第二輪：三發連射。
砰——砰——砰！
三道光束幾乎首尾相連，在靶標上炸出三個幾乎重疊的坑。過熱監控顯示：槍管溫度上升速率比標準型號低11.7%。
技術官的眉毛揚了起來。
第三輪：極限連射測試。
這是最殘酷的一環——程序會讓狙擊槍以最大射速連續射擊十發，模擬最極端的高強度戰鬥情境。標準型號的“鷹眼”狙擊槍在這一輪測試中，通常在第七發就會出現過熱保護性停機，第八發開始彈道嚴重偏移。
充能。
射擊。
第一發、第二發、第三發……光束在測試場內織成一張藍色的網。數據屏上的溫度曲線像一條蘇醒的毒蛇，開始向上爬升。
第四發、第五發、第六發。
溫度已經達到標準型號第七發的水平，但彈道偏差依然控制在0.0008弧度內——這是實戰中完全可以接受的精度。
第七發。
技術官的身體微微前傾。這是臨界點。
槍管溫度超過了安全閾值，但……沒有停機。那組陰陽魚紋路所在的能量節點處，監控顯示兩股能量流正在以π/4的相位差相互對沖，將本該積累成過熱點的震蕩能量“引導”成了平穩的次級流。
第八發。
彈道偏差0.0011弧度，依然在優良範圍內。
第九發。
第十發！
最後一發能量束射出時，整個槍管已經泛着暗紅色的微光，但自始至終沒有觸發過熱保護。射擊結束後三秒，溫度曲線開始回落——回落速度比標準型號快了23%。
死寂。
測試場裏只剩下能量吸收材料冷卻時發出的“嘶嘶”聲。
數據屏最終定格：
過熱率降低：16.3%。
連射穩定性提升：9.7%。
彈道偏差全程控制在0.0012弧度內，優於標準型號的0.0025。
趙山河的呼吸停止了。他盯着那些數字，眼睛睜得老大，嘴唇在顫抖，但發不出聲音。
技術官轉過身，看着他，臉上的表情復雜得像打翻的調色盤——震驚、懷疑、興奮、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貪婪。
“設計圖。”他伸出手，“現在就要。”
趙山河後退一步，下意識地捂住胸口——仿佛設計圖就藏在那裏。他看向陳明，眼神裏全是求助。
陳明走上前，擋在趙山河和技術官之間。
“設計圖可以給。”他說，“但要以‘薪火戰隊技術專利’的名義給。專利所有權歸戰隊，管理局享有使用權和優先購買權，但任何後續開發產生的收益，戰隊要分40%。”
技術官的臉色沉了下來：“陳明隊長，你搞清楚狀況。趙山河是管理局的員工，他的研究用的是管理局的資源——”
“用的是他自己的時間，自己的知識，以及戰隊共有的實驗權限。”陳明打斷他，“而且，這項技術的核心思路來自華夏古代智慧，是公共文化遺產。趙山河只是做了現代轉化。從法律上講，這屬於‘傳統文化資源的創新性利用’，知識產權歸屬有爭議。”
他停頓了一下，讓每個字都沉下去：
“我們可以現在就把設計圖給你。但如果你堅持要完全歸屬管理局，我會立刻向文明遺產保護委員會申訴，指控技術部企圖侵占文化遺產創新成果。你知道委員會那幫老學究會怎麼看待‘把太極圖應用到能量武器裏’這種事嗎？”
技術官的嘴角抽動了一下。他當然知道——文明遺產保護委員會是管理局裏最頑固、最講“原則”的部門，那群老頭子爲了一個漢代陶罐的歸屬權能和外交部門吵上三個月。如果真鬧到那裏，這項技術別說快速應用，可能連測試數據都會被封存“研究個幾十年”。
“30%。”技術官咬牙。
“40%。”陳明不退讓，“而且戰隊要擁有後續改進的優先研發權。如果技術部想成立專門項目組深入開發，趙山河必須是首席顧問，戰隊要有兩個參與名額。”
“你——”
“或者我們現在就去找林寒局長。”陳明看了看時間，“他應該剛開完晨會。”
漫長的沉默。
測試場裏，只有能量吸收材料還在“嘶嘶”作響，像是在爲這場無聲的博弈配樂。
最終，技術官深吸一口氣，從助手手裏拿過數據板，調出一份空白的技術轉讓協議模板。
“40%收益分成，優先研發權，趙山河任首席顧問。”他一邊輸入條款一邊說，聲音像從牙縫裏擠出來的，“但有個條件——這項技術必須優先供應華夏文明的作戰單位，在滿足內部需求前，不得向其他文明出售或授權。”
“成交。”陳明說。
協議在數據板上生成，需要雙方籤字。陳明先籤了，然後把數據板遞給趙山河。趙山河的手在抖，籤下的名字歪歪扭扭，但筆跡堅定。
技術官最後籤字，蓋上了技術部的電子印章。
協議生效的瞬間，數據板自動向管理局財務系統發送了一條通知：一項新的技術專利已登記，預計首期授權費用將在三個工作日內發放至“薪火戰隊”專屬賬戶。
金額是：5000標準信用點。
對一支星際戰隊來說，這不是大錢，只夠買十枚滿電電池或者一次中型維修。但這是他們靠自己掙來的第一筆錢。
不是配給，不是施舍，是價值交換。
技術官帶着助手走了，臨走前還最後看了一眼測試台上的狙擊槍，眼神復雜得難以形容。
測試場裏只剩下戰隊五人。
趙山河一屁股坐在地上，開始又哭又笑。李錚走過去，蹲下身，拍了拍他的肩膀——很重，差點把趙山河拍趴下，但那是他三天來第一次主動觸碰隊友。
張維站在不遠處，小聲說：“恭喜……”
蘇嵐則已經調出了剛才測試的所有原始數據，開始構建更精細的數學模型。她抬頭看向陳明：“那個相位差控制，你是怎麼想到用π/4這個值的？理論上最優值應該在π/3到π/6之間……”
陳明沒有回答。他走到觀察窗前，看着測試場內那支還在微微冒煙的狙擊槍。
槍管上，陰陽魚的紋路在冷卻過程中逐漸隱去，但那些超導纖維的幽藍微光還在閃爍，像是一簇剛剛被點燃的、古老的星火。
他抬起左手，無名指上的青銅戒指微微發燙。
像是在呼應。
“隊長。”李錚突然開口。
陳明回頭。
李錚站得很直，眼神不再有之前的桀驁或迷茫，而是一種剛剛成型的、粗糙但堅定的東西。
“明天開始，”他說，“我們重新訓練。你教我們怎麼用腦子打架，我教你機甲的基礎操作。還有張維，他的控制戰術需要重新設計。趙山河的技術如果真有用，我們應該把所有人的裝備都改造一遍。”
他頓了頓，環視其他人：
“我們是一支戰隊。不是五個被扔在一起的倒黴蛋，是一支戰隊。對吧？”
沒有人說話。
但張維點了點頭。趙山河抹了把臉，狠狠點頭。蘇嵐從數據板上抬起頭，平靜地說：“從協同作戰的數據模型來看，早該如此。”
陳明看着他們，許久，笑了。
不是那種歷史學者洞察一切的微笑，是真正意義上、屬於“隊長”的笑容。
“好。”他說。
窗外，虛擬的晨光終於徹底驅散了黑暗。
新的一天，真的開始了。
而在地下三層的某個監控死角，一支隱藏的攝像頭，正將測試場裏發生的一切——包括那份協議的內容，包括那支改造狙擊槍的所有數據——悄無聲息地傳輸出去。
傳輸的終點，是禿頭鷹使館的某個服務器。
阿爾法-7正在觀看。
他的金色眼睛裏，數據流瘋狂閃爍。
“古法科技……陰陽魚緩沖……相位差對沖……”
他輕聲重復這些詞匯，然後調出“高維意識載體特征庫”，輸入新的參數。
匹配度：52%。
又上升了5個百分點。
“越來越有趣了。”阿爾法-7關閉屏幕，看向窗外那片被精確計算過的星空。
“陳明，你帶來的‘歷史’，似乎比我們想象的，要有用得多。”
星光照在他臉上，冰冷，精確，毫無溫度。
像一場無聲宣戰的序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