匿名信像一塊投入深潭的石頭，沒有立即激起驚天巨浪，但漣漪正在深處擴散。
發送後的第三天，許晏清通過加密渠道監控到，那封郵件的多個收件地址已被打開，且同一IP在教育部和省紀委的舉報平台有後續查詢記錄。這意味着，信被看到了，而且引起了重視。
與此同時，林晚星母親那邊的壓力驟然減輕。廠領導突然改口，說“質檢問題有待進一步核實”，讓她“先回家休息，等待通知”，絕口不再提賠償和報警。譚師父打來電話，語氣帶着幾分痛快：“那個車間主任被停職調查了，據說上面有人打了招呼。晚星媽媽的工作應該能保住，至少不會背黑鍋。”
第一個回擊，見效了。
但許晏清和林晚星不敢有絲毫鬆懈。他們知道，這僅僅是迫使對方暫時縮手，遠未到勝利的時刻。真正的較量，將在更隱蔽的層面展開。
省隊的訓練依舊如火如荼。每周的排名測試越來越難，競爭也越發白熱化。許晏清依舊穩坐第一，但第二名與他的分差在縮小——那是一個來自省城頂尖中學、從小接受IMO體系訓練的男生，叫沈星河。他性格沉穩，話不多，但解題風格極其扎實犀利，是許晏清遇到的最強對手。
林晚星的名次在第八到第十二之間波動，她穩住了省隊中上遊的位置，但想沖進前六名（通常是國家隊集訓營的門檻），還需要突破瓶頸。她的弱點在數論和組合的難題構造上，缺乏那種天馬行空的創造力。
“這不是知識問題，是思維習慣。”一次晚間加練後，許晏清指着她一道沒能做出的構造題，“你太追求嚴謹和步驟，有時候需要‘野蠻’一點，先猜一個可能的結構，再去驗證和調整。哪怕猜錯九次，只要第十次對了，就是成功。”
他拿出一沓厚厚的草稿紙，上面畫滿了各種失敗的構造嚐試，塗塗改改，凌亂不堪。“這是我解類似題時的草稿。你看，大部分時間都在試錯。競賽到最後，比拼的不僅是正確率，還有試錯的勇氣和效率。”
林晚星看着那些潦草卻充滿生命力的草稿，深受震撼。她一直覺得許晏清是那種舉重若輕、下筆有神的天才，原來他背後也有如此多的“狼狽”嚐試。
“我試試。”她拿過題目，不再追求一步到位的完美解法，而是開始大膽假設、快速驗證、錯了就立刻換方向。起初很不習慣，效率低下，但幾次之後，她逐漸找到了節奏。當她在半小時內，通過七次嚐試終於構造出一個符合條件的反例時，那種豁然開朗的成就感，遠超循規蹈矩解出一道普通難題。
“就是這樣。”許晏清看着她眼中亮起的光，點了點頭。
就在兩人專注於提升時，青藤那邊的“回禮”悄然送達。
不是威脅，不是騷擾，而是一份“邀請”。
周末，省隊組織參觀省科技館。自由活動時，一個戴着眼鏡、學者氣質的中年男人走到許晏清和林晚星面前，微笑着遞上名片。
“二位好，我是省數學會的副秘書長，姓陳。”男人態度和藹，“聽說你們是這次省隊裏最優秀的苗子，尤其是許晏清同學，連續多次測試第一，後生可畏啊。”
許晏清禮貌地接過名片：“陳秘書長好。”
“別客氣。我今天來，是受一位老前輩所托。”陳秘書長壓低聲音，“你們聽說過姜老嗎？姜承安院士，我們省數學界的泰鬥，也是中科院院士。”
兩人心中一震。姜承安的名字，在數學競賽圈如雷貫耳，他編著的《數學奧林匹克縱橫談》是無數競賽生的聖經，他本人更是IMO中國隊的功勳教練之一。
“姜老……他知道我們？”林晚星難以置信。
“姜老雖然退休多年，但一直關注着年輕人才。你們省賽的成績和這兩月在省隊的表現，他都有關注。”陳秘書長笑道，“姜老惜才，想請你們明天下午去他家裏坐坐，喝杯茶，聊聊天。不知道二位是否方便？”
這邀請來得太突然，也太重量級。一位學界泰鬥的親自邀請，對任何學生來說都是夢寐以求的機會。
許晏清和林晚星對視一眼，都看到了對方眼中的警惕。時機太巧了，剛剛和青藤交鋒，就來了這麼一位德高望重的前輩邀請。
“非常感謝姜老的厚愛，我們受寵若驚。”許晏清措辭謹慎，“只是明天下午隊裏有固定的測試……”
“這個不用擔心，我已經和你們總教練打過招呼了，特批你們請假。”陳秘書長似乎早有準備，“姜老年事已高，很少見外人，這次機會難得。他還有些私人收藏的數學手稿，或許對你們備戰全國賽有幫助。”
話說到這個份上，再拒絕就顯得不識抬舉，也容易引人懷疑。
“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謝謝陳秘書長，謝謝姜老。”許晏清點頭應下。
陳秘書長滿意地笑了，留下姜老的住址和約定時間，便離開了。
人走後，林晚星立刻低聲問：“你覺得……是真的姜老邀請，還是……”
“地址我查了，是省科院的老專家別墅區，符合姜老的身份。”許晏清眉頭微蹙，“但陳秘書長出現的時機和說辭，太完美了。他提到‘和總教練打過招呼’，這本身就有施加壓力的意味——如果我們不去，可能會得罪教練。”
“那我們去嗎？”
“去。但不能毫無準備。”許晏清眼神銳利，“如果是真的姜老，是我們的機緣。如果是陷阱，我們也要看清楚，是誰布的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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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老的住處是一棟安靜雅致的兩層小樓，院子裏種着竹子，頗有些古意。開門的是保姆，引他們到書房。
書房很大，四面牆都是頂到天花板的書架，堆滿了書籍和資料，空氣中彌漫着舊書和茶葉的混合氣味。一位頭發銀白、精神矍鑠的老人坐在寬大的書桌後，正戴着老花鏡看一篇論文。正是他們在照片上見過的姜承安院士。
“姜老，許晏清和林晚星同學來了。”陳秘書長恭敬地說。
姜老抬起頭，摘下眼鏡，目光溫和地打量兩人：“來了？坐。小陳，泡茶。”
他的語氣平淡自然，沒有刻意熱情，卻給人一種如沐春風的安定感。許晏清和林晚星依言在旁邊的沙發坐下，有些拘謹。
“省賽的卷子我看了。”姜老開門見山，看向許晏清，“最後那道數論題，你用伽羅瓦理論做的？”
“是。”許晏清點頭，“題目隱含了域擴張的結構，用伽羅瓦對應可以簡化很多。”
“大學的東西，怎麼想到去學的？”
“偶然在圖書館看到相關的書，覺得有趣，就自學了。”
姜老眼中閃過一絲贊許：“自學能用到這個程度，不錯。不過，競賽題設計本意還是在高中範疇內解決，你用高等工具，雖然取巧，但也算本事。”他話鋒一轉，“但你想過沒有，如果考官不認可超綱解法，或者故意壓分呢？”
許晏清愣了一下：“我……沒想過。”
“競賽也是遊戲，有遊戲的規則。”姜老慢悠悠地說，“了解規則，利用規則，在規則內達到最優，這才是聰明的做法。跳脫規則，需要承擔風險。年輕人有銳氣是好事，但也要懂得保護自己。”
這話聽起來是長輩的教誨，但許晏清聽出了更深層的意味——姜老似乎在提醒他什麼。
姜老又看向林晚星：“你的卷子我也看了。基本功扎實，發揮穩定，難得的是有韌性，難題不放棄。但靈性稍欠，需要多見、多思、多破。”
“謝謝姜老指點。”林晚星虛心受教。
接下來的談話，大多圍繞數學展開。姜老問了他們最近訓練的難點，隨手從書架上抽出幾本舊書，指出其中一些經典問題和思想，寥寥數語，往往直指要害，讓兩人茅塞頓開。他確實是一位學識淵博、熱愛數學的長者。
然而，談話臨近結束時，姜老狀似無意地問了一句：“聽說你們之前，和江城本地的一些教育機構，有點不愉快？”
來了。許晏清心中一凜，面色不變：“只是一些小誤會，已經過去了。”
“過去了就好。”姜老點點頭，語重心長，“學生嘛，主業是學習。外面的世界很復雜，有些渾水，能不蹚就不蹚。尤其是你們這樣有天賦的孩子，保護好自己，把精力用在正道上，將來才能走得更遠。”
他站起身，從書桌抽屜裏拿出兩本線裝的手抄本，紙張已經泛黃。“這是我年輕時研究初等數論的一些心得，裏面有些構造技巧，現在市面上見不到了。送給你們，希望對你們有幫助。”
這禮物太珍貴了。兩人連忙起身雙手接過，鄭重道謝。
離開姜老家，坐上車，林晚星才低聲說：“姜老人真好，還送我們這麼珍貴的手稿。”
許晏清摩挲着手抄本粗糙的封面，沉默片刻：“人是真好，話也是真話。但你不覺得，他最後那幾句提醒，有點太‘及時’了嗎？”
林晚星一怔。
“他提到了‘江城的教育機構’，還讓我們‘別蹚渾水’。”許晏清眼神深沉，“他可能聽說了什麼，甚至可能有人通過陳秘書長，委婉地請他對我們進行‘規勸’。姜老愛才，不希望我們卷入麻煩，所以用這種方式提醒。這本身，就說明我們面對的麻煩，已經傳到這個層面了。”
林晚星倒吸一口涼氣：“那……我們怎麼辦？”
“姜老的提醒是對的，要保護好自己。”許晏清看着車窗外飛速倒退的街景，“但有些渾水，不是我們想躲就能躲開的。既然躲不開，就把水攪得更清一些。”
他拿出手機，給譚師父發了條加密信息：
“譚師父，麻煩您幫我查一下，陳秘書長和青藤國際，或者和王主任，有沒有什麼關聯。任何細微的聯系都可以。”
很快，回復來了：
“收到。另外，你之前讓我留意的、周建明案可能牽扯的‘上面的人’，有點眉目了。和省裏一位管教育的領導有關，這位領導……和青藤的校董是大學同窗。你千萬小心。”
信息量巨大。許晏清握緊手機，指節微微發白。
果然，一張網已經悄然張開。而他和林晚星，正在網的中心。
但這一次，他們不再是懵懂闖入的飛蟲。
他們是手握利刃，準備割破這張網的戰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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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集訓基地，生活照舊。但許晏清和林晚星都感覺到一絲微妙的變化。總教練看他們的眼神多了些深意，隊友中偶爾會投來探究的目光。陳秘書長再未出現，但姜老贈送手稿的事，不知怎的悄然傳開，讓兩人在隊裏更受矚目，也引來了些許不易察覺的嫉妒。
最大的變化來自沈星河。這個一直沉默寡言、只專注於解題的對手，在一次晚自習後，主動走到許晏清桌前。
“姜老的手稿，能借我看一眼嗎？”他直接問，眼神幹淨，“只看數論構造那部分。作爲交換，我可以分享我這幾年整理的組合極值題題庫。”
許晏清有些意外，但點頭：“可以。”
兩人交換了資料。沈星河的題庫果然極其精良，分類清晰，注解深刻，許多題目都標注了多種解法和來源，價值不菲。
“你不問姜老爲什麼見我們？”許晏清問。
沈星河推了推眼鏡：“那是你們的事。我只對數學感興趣。”他頓了頓，難得多說了一句，“不過，如果遇到數學以外的麻煩，需要幫忙分析數據或者建立模型，可以找我。我編程還行。”
這話意有所指。許晏清深深看了他一眼，點了點頭。
一個潛在的盟友，以意想不到的方式出現了。
與此同時，譚師父那邊傳來了更詳細的信息。陳秘書長的一位遠房表親，在青藤國際的校董會辦公室工作，職位不高，但能接觸到核心信息。而省裏那位領導，與青藤校董的關系比想象中更密切，他的兒子曾在青藤就讀，後通過青藤的渠道去了海外名校，期間的花銷頗爲可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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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晏清將這些信息加密保存，沒有輕舉妄動。他在等待，等待匿名信引發更大波瀾，等待對手露出更多破綻。
等待中，全國高中數學聯賽的初賽日子，一天天近了。這是通往全國決賽的最後一道關卡，也是檢驗他們這幾個月集訓成果的試金石。
壓力與日俱增，但許晏清的內心卻越發平靜。
他知道，真正的戰鬥，往往在考場之外就已經決定了勝負。而現在，他和他的戰友們，正在看不見的戰場上，悄然布局。
夜深人靜，許晏清在筆記本上寫下一行字：
“破局之道，不在力敵，而在智取，在釜底抽薪。”
窗外，省城的燈火徹夜不熄，如同永不疲倦的眼睛，注視着這座城市的繁華與暗涌。
而少年手中的筆，正在書寫屬於自己的、微光破夜的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