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新生最初的記憶,是從飢餓開始的。不是那種劇烈的、抓心撓肺的餓,而是一種綿長的、浸透在每天每時每刻的匱乏感。就像他家門前那片黃土地,無論下多少雨,施多少肥,永遠都呈現着一種焦渴的、貧瘠的顏色。
寒家種的地在三個地方:門前有三畝,廟下有兩畝,山背後有一畝半。都是旱地,靠天吃飯。最好的那年在廟下,麥子長的低下了頭;最差的那年在山背後,麥子稀稀拉拉,長的還不到腳脖子,風一吹就能看見黃土。
寒有福天不亮就下地。雞叫第三遍時,他已經扛着犁出門了。郭桃花要晚一點,她要收拾屋子,生火做飯。所謂的飯,就是玉米面糊糊,偶爾撒一把野菜。鹽是珍貴的,油更珍貴——一年到頭,只有過年時才能沾點葷腥。
春天播種是最苦的時候。寒有福在前面吆喝着雙牛,郭桃花在後面用力的敲碎土疙瘩。手掌磨出血泡,破了,結痂,再破。寒新生被放在地頭的籃子裏,醒了哭,哭了睡。有時候哭得厲害,郭桃花就吼一聲:“哭什麼哭!誰不苦!”
她的脾氣確實大。生完孩子後更大了。奶水不足,寒新生吮吸得用力,咬得她生疼。她一疼就推開孩子:“吃吃吃,就知道吃!哪有那麼多給你吃!”
寒新生哇哇大哭。
這時候通常是奶奶過來。老人已經五十多了,瘦得像根幹柴,但還有一點點奶水——她自己都不知道怎麼還有。她把寒新生抱過去,解開衣襟。那乳房幹癟得像空口袋,但孩子不挑,只要有就拼命吮。
“媽,你別慣着他。”郭桃花說。
“娃餓。”奶奶只說兩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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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新生還未滿一歲,妹妹出生了。
那是個雨天,秋雨綿綿,下得人心裏發黴。郭桃花是在地裏突然發動的,羊水流出來混着雨水,分不清彼此。寒有福扔下鋤頭,背起她就往家跑。山路滑,他摔了三跤,膝蓋磕破了,血糊了一腿。
還是奶奶接生。這次更凶險,孩子是倒着出來的,腳先出來。奶奶的手伸進去,一點點地轉,轉了快一個小時。郭桃花的叫聲把屋頂的灰塵都震下來了。
“是個丫頭。”奶奶把孩子抱出來時,聲音是啞的。
郭桃花看了一眼,閉上眼睛,眼淚流下來。不是不喜歡女兒,是怕——怕這個也站不住,怕又多一張嘴吃飯。
寒新生被放在隔壁屋裏,聽着母親的慘叫,嚇得不敢哭。等他被抱進去看妹妹時,那個小小的、皺巴巴的嬰兒正在睡覺,呼吸很輕,輕得像隨時會斷。
妹妹叫寒新梅。沒什麼特別含義,就是院子裏那棵梅樹那年開了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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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裏的活永遠幹不完。春天播種,夏天除草,秋天收割,冬天修田埂。一年四季,周而復始。可收成總是不夠。玉米、谷子、土豆——這些是主食。收完一算賬,留足種子,交完公糧,剩下的勉強吃到開春。然後就是青黃不接的時候,野菜、樹皮、玉米芯磨成的粉,什麼都往肚子裏塞。
寒新生兩歲時,開始跟着父母下地。不是幹活,是在田埂上玩。父母在烈日下揮汗如雨,他和妹妹在樹蔭下玩泥巴。黃土加上一點水,能捏成各種形狀。他最喜歡捏碗,捏了一個又一個,擺成一排。
“哥,我餓。”新梅說。
新生看看日頭,離吃飯還有兩個時辰。他站起來,跑到地頭的布包裏翻。裏面有兩個玉米面餅子,硬得像石頭。他掰了一小塊,泡在水裏,泡軟了喂給妹妹。
“別讓你媽看見。”奶奶不知什麼時候過來了,手裏拿着兩個煮熟的土豆,還熱乎着。
這是他們最幸福的時刻。土豆的香氣混着泥土的味道,遠處是父母勞作的背影,天空藍得發脆,雲走得很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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爺爺是在新生十一個月時去世的。
爺爺得的是神經病,那時候人們都不知道是啥病,以爲是招惹了不幹淨的東西,天天求神拜佛也沒起到作用。爺爺胡說胡鬧亂跑,父親一刻不離的要跟着他。那天晚上,父親又跟着人去廟上給我爺爺贖身,沒看住爺爺。爺爺帶上繩子,在屋後的林子裏上吊了。等父親從廟上回來,找到人的時候,爺爺的身體都已經涼了。樹底下是好多卷煙的頭。也許,爺爺決定要走的那一刻,是清醒的。他不想再給父親負擔,也不想讓這個貧窮的家庭雪上加霜。
葬禮很簡單。一口薄棺材,是寒有福和村裏幾個人連夜趕制的,木板薄得能透光。沒有吹打,沒有道場,只是請人看了個日子,抬到後山埋了。墳堆很小,幾天後就被雨水沖刷得幾乎看不見。
寒新生對爺爺沒什麼印象。只記得一雙粗糙的大手,曾經抱過他,手指關節粗大,滿是裂口。還有一股旱煙味,辛辣的、沉鬱的,像這片土地本身的味道。
爺爺下葬後的第七天,家裏來了個親戚,是爺爺的遠房侄子,在鎮上幹活。他帶來了一包餅幹,用油紙包着,已經有點受潮。郭桃花舍不得吃,鎖在櫃子裏,每天給孩子們掰一小塊。
那是寒新生第一次知道,世界上還有這麼好吃的東西。甜,酥,入口即化。他舔着手指上的碎屑,覺得那味道應該就是幸福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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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好的記憶是關於麻花的。
鎮上有集,每逢農歷二、五、八日。寒有福一個月去一次,背點山貨去賣,換點鹽、煤油、火柴。有一次,他多賣了兩毛錢,站在集市上猶豫了很久。
集市很熱鬧,賣布的,賣農具的,賣吃的。最誘人的是炸麻花的攤子,油香飄出半條街。金黃的麻花在油鍋裏翻滾,撈出來瀝油,堆成小山。二分錢一根。
寒有福咽了口唾沫,掏出二分錢。
麻花用草紙包着,一路揣在懷裏。走二十裏山路,翻三座山,到家時天已經黑了。寒新生和新梅已經睡了。寒有福把麻花拿出來,掰成兩半,一半給妻子,一半又掰成兩半。
“醒醒。”他搖醒兒子。
寒新生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看見父親手裏拿着一個金黃色的東西,在煤油燈下發着光。
“吃。”
他咬了一小口。酥,脆,香,油,甜。所有的美好詞匯都在這一刻具體化了。他吃得極慢,極仔細,連掉在手上的芝麻都舔幹淨。
新梅也被搖醒了,分到更小的一塊。她直接塞進嘴裏,還沒嚐出味道就咽下去了,然後眼巴巴地看着哥哥手裏的。
寒新生猶豫了一下,掰下自己的一小塊,遞給她。
“你吃。”郭桃花說,但沒攔着。
那一刻,煤油燈的光暈在土牆上晃動,外面的山風在呼嘯,屋裏卻出奇地溫暖。寒新生看着妹妹滿足的笑臉,看着父母疲憊而溫和的神情,突然明白了什麼叫“家”。
雖然窮,雖然苦,雖然每天都要面對這片貧瘠的土地和同樣貧瘠的生活,但這一刻,這一根二分錢的麻花,讓一切都值得。
夜裏,陳新生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長大了,有了很多錢,買了一大堆麻花,堆得跟山一樣高。他坐在麻花山上,一根接一根地吃,永遠也吃不完。
醒來時,天還沒亮。父母已經準備下地了。他聽見母親在抱怨腰疼,父親在咳嗽——那是長年累月吸進太多塵土落下的毛病。
“新生,看好妹妹。”郭桃花出門前說。
“嗯。”
門關上了。屋裏又暗下來。寒新生躺了一會兒,然後爬起來,摸黑找到昨天包麻花的草紙。紙上還殘留着油漬和香氣。他把紙湊到鼻子前,深深地吸氣。
那香氣混着回憶,成了他童年最明亮的底色。
窗外,天邊開始泛白。新的一天又要開始了,和昨天一樣,和明天也一樣。但寒新生想,不一樣了。他吃過麻花了。他知道了世界上還有麻花這樣的好東西。
這就夠了。
這就有了盼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