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七年四月二十一日，寒新生記得那天天氣很好。
好得不像是會出事的日子。
春天已經深了，山上的草木綠得發亮，野花東一簇西一簇地開着。寒新生八歲，上二年級了，那天是星期天。
一大早，寒新生就從柴火堆裏抽出一個棍子，趕着家裏的兩頭黃牛上山。牛老了，走路慢，他跟在後面，手裏拿着半本撕下來的作業紙，邊走邊想學過的課文。陽光透過樹葉灑下來，在他身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也許是想到高興處了，他開始大聲朗讀。
他的發音帶着濃重的西北口音，老師糾正過很多次，但改不過來。他也不在意，能記住就行。
牛走到半山腰的草坡，停下來吃草。寒新生找了塊平坦的石頭坐下，繼續背課文。風很輕，帶着泥土和青草的氣息。遠處，山下的村子炊煙嫋嫋，再遠處，層層疊疊的山巒在晨霧中若隱若現。
牛在吃草，他抬頭看了看天。天空很藍，藍得透明。李老師說，要上中學、上大學，山裏的孩子才有希望。上高中，上大學，比鎮上遠得多，要坐汽車，要花錢。
錢。想到這個詞，他心裏就沉。家裏窮，他知道。上小學的學費是父親借的，每頓飯他只能吃最便宜的菜，常常是饅頭就鹹菜。
牛吃完了那片草，往坡上走。寒新生收起作業紙，起身去趕牛，把牛趕到安全的地方吃草。他記得，昨天下了大雷雨，打雷的時候把對面懸崖上的一塊石頭劈了下來。寒新生忽然就想去看看，被雷劈過的懸崖變成了什麼樣。
寒新生走到了懸崖邊上。腳下是鬆動的碎石，他一滑，整個人失去平衡。
時間在那一瞬間變得很慢。
他看見牛驚恐的眼睛，看見頭頂湛藍的天空，看見懸崖邊上那棵歪脖子鬆樹。他伸手想去抓什麼，但什麼也沒抓住。
然後就是墜落。
風聲在耳邊呼嘯，世界在眼前旋轉。他撞在突出的岩石上，聽見自己骨頭斷裂的聲音，但感覺不到疼。接着又是墜落，翻滾，撞擊。
最後，一切都黑了。
寒有福是在下午找到兒子的。
牛自己回了家，繮繩斷了半截。郭桃花心裏一緊：“新生呢？”
夫妻倆滿山找，喊，喊到嗓子啞了。最後在懸崖底下找到寒新生時，太陽已經偏西。孩子躺在亂石堆裏，渾身是血，一動不動。
郭桃花腿一軟，癱在地上。寒有福撲過去，顫抖着手去探兒子的鼻息——還有氣，很微弱。
“新生！新生！”他喊。
孩子沒反應。
寒有福脫下自己的外套，裹住兒子，背起來就往山下跑。郭桃花跟在後面，一路哭，一路摔跤。
村裏沒有醫生，最近的衛生所在鎮上，二十裏山路。寒有福背着兒子，跑一陣，走一陣，喘不過氣就換郭桃花背。夫妻倆輪換着，汗水溼透了衣服，分不清是汗還是淚。
到鎮上時，天已經黑了。衛生所的醫生一看，搖頭：“趕緊送縣醫院，傷得太重了。”
沒有車。鎮上的班車下午就走了。寒有福站在衛生所門口，看着漆黑的路，第一次感到絕望。
“老寒！”是李老師的聲音。他聽說學生出事了，從學校跑過來，“我去找車！”
李老師找了輛農用三輪車，司機是鎮上開小賣部的，聽說是救人，二話不說就發動了車。車廂裏鋪了床被子，寒新生被放上去，郭桃花抱着他。寒有福和李老師坐在兩邊。
三輪車在坑坑窪窪的路上顛簸，車燈的光束在黑暗中搖晃。寒新生始終沒醒，呼吸微弱得幾乎感覺不到。郭桃花摸着他的臉，一遍遍說：“新生，挺住，新生，挺住。”
到縣醫院時，已經是深夜。急診室的燈慘白，照得人臉上沒有血色。醫生檢查後，表情凝重：“顱腦損傷，多處骨折，內髒出血。要手術，要進ICU。”
“要多少錢？”寒有福問。
“先交三千。”
寒有福掏遍全身，只有五十二塊八毛。那是他準備買化肥的錢。
“醫生，先救人，錢我去借。”他聲音在抖。
醫生看了看渾身是泥的農民，看了看昏迷不醒的孩子，嘆了口氣：“先去辦手續吧。”
寒新生在ICU裏昏迷了九天九夜。
這九天，對寒有福和郭桃花來說，像九年那麼長。
第一天，寒有福在醫院守了一夜，郭桃花回村借錢。她挨家挨戶敲門，跪下來磕頭。村裏人窮，但都掏了。張家二十，王家三十，劉家五十……湊了一千二。
第二天，寒有福去鎮上，找遠房親戚。親戚家也不寬裕，但還是借了三百。李老師發動學校老師捐款，湊了五百。
第三天，錢又不夠了。寒有福走了六十裏山路，去他姐姐家。姐姐嫁到外鄉，日子也不好過，但還是把攢了三年的一千塊錢拿了出來。
“娃要緊。”姐姐說。
寒有福接過錢，手抖得拿不住。那是姐姐的血汗錢，他知道。
第四天，醫院催費。寒有福去賣血。賣了兩百毫升，換了八十塊錢。他拿着錢去交費，護士看着他蒼白的臉，說：“一次不能賣太多。”
“沒事。”寒有福說，“我身體好。”
第五天，寒新生還是沒醒。醫生說，情況不樂觀，讓家屬做好準備。郭桃花當場暈了過去。
第六天，寒有福又去借錢。能借的都借了，實在借不到了。他坐在醫院走廊裏，看着來來往往的人，第一次想：要是當初不讓兒子上學，就讓他在家種地，是不是就不會出事？
這個念頭只閃了一下，他就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不，兒子要上學，要走出大山。這是他自己選的路。
第七天，奇跡發生了。寒新生的手指動了一下。護士發現了，趕緊叫醫生。檢查後，醫生說：“腦水腫在消退，有希望了。”
郭桃花跪在地上，朝着窗戶磕頭：“老天爺，謝謝，謝謝。”
第八天，寒新生睜開了眼睛。很短暫，只有幾秒鍾，又閉上了。但這是九天來第一次睜眼。
第九天，他醒了。看着白色的天花板，看着身邊的父母，他張了張嘴，發不出聲音。
“新生……”郭桃花握住他的手，眼淚大顆大顆地掉。
寒新生看着母親，看着父親，看着他們熬紅的眼睛，深陷的臉頰。他想說“對不起”，但喉嚨像被堵住了。
出院那天，寒有福去結賬。賬單很長，加起來三千二百八十七塊六毛三。
他掏出一個破布包，裏面全是錢：十塊的，五塊的，一塊的，毛票。他一張一張數，數得很慢，手一直在抖。數完了，還差六十三塊。
護士看他爲難，說：“剩下的我先墊上，您以後有了再還。”
寒有福深深鞠了一躬：“謝謝，我一定還。”
回家的路上，寒新生坐在三輪車裏，靠着母親。他的頭還纏着紗布，手臂打着石膏，渾身都疼。但比疼更難受的，是心裏的重負。
他看見父親的後背，才四十出頭的人，背已經駝了。母親的頭發白了一大片，九天時間，像老了十歲。
“爸，花了多少錢？”他問。
寒有福沒回頭：“沒多少。”
“到底多少？”
“三千多。”
三千多。寒新生知道這意味着什麼。家裏的年收入，除去口糧，能攢下兩百塊就不錯了。三千多，要還十幾年。
三輪車在山路上顛簸，每顛一下，他的傷口就疼一下。但比起心裏的疼，傷口的疼不算什麼。
回到家，村裏人來看他。張家提了十個雞蛋，王家提了一包紅糖，劉家拿來兩只母雞。大家都說：“人沒事就好，錢慢慢還。”
但寒新生看見，當鄰居們離開時，父母臉上那種卑微的、抬不起頭的表情。他們向來要強，從不肯欠人情，但現在，欠了全村的人情。
晚上，寒新生睡不着。他聽見隔壁屋裏父母在說話。
“還欠多少？”郭桃花問。
“兩千八百多。”寒有福的聲音很沉，“張家的要年底還，王家的說開春還，李老師那兒的不急……姐那兒的一千，得先還。”
“拿什麼還？”
沉默。
很久，寒有福說：“把牛賣了吧。”
“牛賣了，地怎麼種？”
“我多幹點。”
寒新生用沒受傷的手捂住嘴，不讓自己哭出聲。牛是家裏最值錢的東西，耕地、拉車都靠它。賣了牛，父親就要像牛一樣幹活。
傷好後，寒新生回到學校。同學們都關心他，但他變得沉默寡言。他不敢看老師的眼睛，不敢看同學們同情的眼神。
他知道，他背上了一筆債。不是錢債，是良心債。
每次回家，看見父母更深的皺紋，更白的頭發，他就覺得自己是個罪人。如果不是他，家裏不會欠債，父母不用在人前抬不起頭。
他開始拼命學習。不是爲他自己，是爲還債。他要考上高中，考上大學，找到好工作，掙錢還債。
期中考試，他考了全班第一。李老師在班上表揚他，他把頭埋的很低。
那年冬天特別冷。寒新生手上的凍瘡又犯了，握筆都困難。但他還在做題，在打掃教學樓，在省每一分錢。
有一天，他在垃圾堆裏撿到半支還能用的圓珠筆，如獲至寶。他把筆芯抽出來，安在自己的破筆杆裏，繼續寫字。
字跡有點歪，因爲手疼。但他寫得很認真，每一筆都像在刻字，刻在紙上，也刻在心裏。
他在日記本上寫：“一九九七年四月二十日，我掉下懸崖。一九九七年四月二十一日，我重新出生。這一次，我不能失敗。”
窗外，山影幢幢。
煤油燈的火苗跳躍着，映着他年輕而堅毅的臉。
這一次，他沒有退路。
生活沒有草稿，每一步都是絕筆。
而他，必須把這絕筆，寫成絕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