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山柴房,是青嵐宗所有雜役部門中最不起眼,卻也最消耗氣力的地方。這裏沒有靈獸苑的新奇,沒有藥田的生機,只有堆積如山的靈木和永無止境的劈砍聲。
王鐵柱就被分配到了這裏。
所謂的柴房,其實就是一片依着山壁開辟出來的簡陋場地,頭頂搭着個草棚遮陽擋雨,四面漏風。空氣中彌漫着濃烈的木材味道和汗味。幾十個雜役弟子分散在各處,每人面前都堆着小山般的靈木,揮動着沉重的斧頭,此起彼伏的劈砍聲和粗重的喘息聲交織在一起,形成一曲單調而沉重的勞動號子。
王鐵柱的任務是每天劈夠五百斤靈木柴。這靈木並非凡間樹木,質地堅硬致密,堪比鐵石,尋常壯漢劈上幾十斤就得累癱。五百斤,對於這些無法修煉、僅憑肉體力氣的雜役來說,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發配給他的斧頭,柄粗刃厚,沉重異常。第一天下來,王鐵柱那雙能輕鬆提起兩桶水的手,就磨滿了紫黑的血泡,破裂後血肉模糊,疼得他晚上幾乎握不住筷子。肩膀更是腫得老高,第二天早晨起來,胳膊酸疼得幾乎抬不起來。
但他沒吭一聲。他憨,但不傻,知道在這裏叫苦沒有任何用處,只會招來監工弟子的鞭子和嘲笑。他只是默默地、一次又一次地舉起那沉重的斧頭,用盡全身力氣劈下去。
“咚!”“咚!”“咚!”
沉悶的劈砍聲成了他生活的全部。從日出到日落,除了中午啃幾口冷硬的幹糧,他幾乎沒有任何休息時間。汗水像小溪一樣從他古銅色的皮膚上淌下,浸透了那件早已看不出原本顏色的粗布短褂,又在背後結出一層白花花的鹽霜。
他劈柴沒有任何技巧可言,全憑一股子天生的蠻力和農村孩子吃苦耐勞的韌勁。效率低下,消耗卻極大。每天收工,他都像一灘爛泥一樣癱倒在地,連手指頭都不想動一下。回到丙字柒號房,往往是倒頭就睡,連陳大虎的冷嘲熱諷都聽不見。
同屋的陳鋒和石猴看着他迅速消瘦下去的臉頰和那雙慘不忍睹的手,心裏都不是滋味,卻也無能爲力。陳鋒曾偷偷嚐試將一絲心界泉水的清涼氣息渡給他,但效果微乎其微,主要只能緩解一點疲勞,對於這種體力的巨大透支和肌肉筋骨的損傷,作用有限。
幾天下來,王鐵柱幾乎瘦脫了形,眼窩深陷,但眼神裏那股憨直的倔強卻絲毫未減。他只知道,劈不完柴,就沒飯吃,就沒法留在宗門。爲了這個渺茫的機會,他只能拼。
柴房負責監管的是個滿臉橫肉的外門弟子,姓劉,對雜役極其苛刻,動輒打罵。他看到王鐵柱雖然笨拙,卻肯下死力氣,便像是找到了寶貝,不僅將五百斤的任務死死壓在他頭上,還時常將別人偷懶少劈的份額也加給他。
王鐵柱從不爭辯,只是悶頭劈着。他的手掌早已沒了知覺,從劇痛到麻木,老繭一層層疊加,變得粗糙如樹皮。胳膊腫脹酸疼,仿佛不是自己的,每次舉起斧頭都像是在對抗一座山。
這天,天氣異常悶熱。王鐵柱從清晨開始就感覺頭重腳輕,渾身發軟,但他還是咬着牙堅持。到了下午,他只覺得眼前一陣陣發黑,耳邊嗡嗡作響,劈砍的動作完全變成了機械的重復。
終於,在又一次奮力舉起斧頭後,他只覺得天旋地轉,胸口一陣惡心,“哇”地一聲,竟直接吐出一口酸水,隨後眼前一黑,龐大的身軀推金山倒玉柱般,直挺挺地栽倒在地,昏死過去,手裏的斧頭哐當一聲砸在旁邊。
周圍的劈砍聲停頓了一下,雜役弟子們麻木地看了一眼,又繼續低頭幹活,似乎對這種累暈的情況早已見怪不怪。監工的劉師兄罵罵咧咧地走過來,踢了王鐵柱兩腳:“沒用的東西!才幾天就扛不住了?真是廢物!把他拖到一邊去,別擋着道!”
就在兩個雜役準備上前拖拽時,一個一直沉默地坐在柴房最角落、負責修理破損斧具的老者抬起了頭。這老者看起來比老劉頭還要蒼老,滿臉深刻的皺紋如同刀刻,背佝僂得厲害,穿着一身洗得發白的雜役服,渾身沾滿油污和木屑,平時幾乎沒人注意他。
他看着倒在地上面如金紙、氣息微弱的王鐵柱,又看了看他那雙即使昏迷也依舊緊緊攥着、布滿厚繭和裂口的手,渾濁的老眼裏閃過一絲極其復雜的光芒,像是回憶,又像是……一絲不忍。
“劉師兄,”老者的聲音沙啞得如同破風箱,“這小子就是個憨貨,再這麼下去真會累死。不如讓他緩口氣,以後還能多劈點柴。交給老頭子我吧,我那兒還有點提神的土法子。”
劉師兄不耐煩地揮揮手:“隨便你!真是晦氣!明天要是還這樣,就直接滾蛋!”說完,罵咧咧地走開了。
老者慢慢站起身,顫巍巍地走過去。他出人意料的有把力氣,竟一個人將壯實的王鐵柱半拖半扶地弄到了自己那滿是工具碎屑的角落裏,讓他靠着牆壁坐下。
他取出一個髒兮兮的水囊,小心地給王鐵柱灌了幾口清水。又摸索着從懷裏掏出一塊黑乎乎、硬得像石頭一樣的肉幹,用力掰下一小塊,塞進王鐵柱嘴裏。那肉幹散發着一股淡淡的腥臊氣,卻似乎蘊含着某種微弱的氣血之力。
過了一會兒,王鐵柱悠悠轉醒,眼神還有些渙散。
老者看着他,啞着嗓子開口,聲音低得只有他們兩人能聽見:“娃,光使傻力氣不行。斧頭,不是你這樣用的。”
王鐵柱茫然地看着他。
老者拿起旁邊一把需要修理的斧頭,慢吞吞地比劃着:“劈柴,靠的不是胳膊的死力氣。得用腰,用腿,用全身的勁!腳要扎穩,力從地起,通過腰背送到胳膊,手腕最後抖那麼一下……勁要透,不能散……呼吸也得跟着節奏來,吸口氣,舉斧,呼氣,劈落!得像這樣……”
他一邊說,一邊極其緩慢地演示了幾個發力的動作要領,雖然老邁,但那動作間卻隱隱透着一股難以言喻的協調和力量的流動感,絕非普通老者。
王鐵柱雖然憨直,但常年幹農活,對發力並非一無所知。他呆呆地看着老者的動作,又回想自己之前只知道用蠻力的樣子,似乎隱隱抓住了點什麼。
“還有,”老者放下斧頭,指了指他那雙慘不忍睹的手,“手不能死攥着,得活!握實了,但心裏要鬆。不然力氣都憋在自己身上了,咋劈得開木頭?”
他又低聲傳授了幾句調整呼吸的法門,聽起來粗糙簡單,卻似乎能更好地調動和節省體力。
“吃了吧,能長點力氣。”老者指了指王鐵柱嘴裏那塊肉幹,“以後機靈點,別傻乎乎地被往死裏用。”
王鐵柱愣愣地嚼着那硬邦邦、卻似乎有股暖流散開的肉幹,看着老者重新佝僂下腰,拿起工具叮叮當當地修理斧頭,仿佛剛才的一切從未發生。
他掙扎着爬起來,試着回想老者的話,拿起自己的斧頭,笨拙地調整着站姿,嚐試着用腰腿發力。
“咚!” 一斧下去,似乎……真的省力了一些?砍入的深度也好像深了一點?
他憨厚的臉上露出了一絲驚疑和困惑,但更多的是看到一絲希望的微光。
他不再一味傻幹,開始一邊劈,一邊慢慢地琢磨、體會老者那幾句話。動作依舊笨拙,效率提升得也極其有限,但他感覺到,那條幾乎被累垮的身體,似乎……又能稍微喘上一口氣了。
他偷偷看了一眼那個又變回沉默修理狀態的老者,心中充滿了感激。他知道,這或許不是什麼驚天動地的機緣,只是某個好心老者一絲不忍心的點撥。
但對他而言,在這看不到盡頭的苦役中,這一點點的技巧,這一塊硬肉幹,可能就是能讓他堅持下去的全部理由。
他握緊了斧柄,再次揮了下去。這一次,聲音似乎沉穩了些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