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書房回來的第三日,藥材種子、幾本半舊的遊記和一卷厚實的青布,經由春桃表哥阿石的手,悄然送進了偏院。
東西不多,混在一批送往各院的尋常補給裏,並未引起注意。柳姨娘看着攤在桌上的物什,依舊滿面愁容:“晚兒,這些種子……咱們院子就牆角那點薄土,怕是種不出什麼。還有這些雜書,若是讓夫人知道你看這些,怕是……”
“姨娘放心,”林晚拿起一包寫着“紫蘇”的種子,湊近聞了聞,帶着微辛的草木氣息,“不過是在牆角種幾株驅蟲的香草。至於書,”她指尖拂過那幾本紙張泛黃、邊角磨損的冊子,“不過是些山水見聞,女兒閒來解悶罷了。夫人事忙,不會在意這些小事。”
安撫下柳姨娘,林晚將那幾本遊記和地方志仔細收好。這是她了解這個世界“大胤朝”風土人情、地理物產的重要窗口,遠比困在內宅道聽途說來得可靠。至於青布和種子,自有她的打算。
春桃的表哥阿石,二十出頭,面相憨厚,據春桃說人很可靠,在碼頭貨行幹活,見識比一般內宅仆役廣些。送東西來時,他垂着眼,話極少,放下東西便準備離開。春桃悄悄遞過去幾個銅錢,他推拒了一下才低聲道謝收下。
數據面板在他身上一閃而過:【阿石:謹慎值80,對春桃信任值70,對陌生環境警惕值65。】
一個可用,但需要慢慢觀察和建立信任的渠道。林晚記下了。
藥材種子被她小心地分出一小部分,交給春桃,讓她在背陰的牆角找了塊相對鬆軟的地,淺淺地埋下,澆上水。薄荷喜溼,紫蘇好活,都是容易打理又有些用處的植物。雖然對目前的處境沒有立竿見影的幫助,但這是她在這方寸之地,開始嚐試“主動規劃”和“創造產出”的第一步。
青布被她仔細裁剪,做成了幾副厚實的護膝和手套式樣。膝蓋的傷需要保暖,夜裏凍僵的手也需要保護。材料粗糙,但針腳細密扎實,是原主爲數不多的、被柳姨娘教導過的“女紅”手藝。
與此同時,林晚開始給春桃布置“功課”。
“這是上個月小廚房的米面支用記錄,按您說的法子,奴婢都重新抄了一遍。”春桃將幾張寫得密密麻麻的草紙遞過來,眼中帶着點完成任務的亮光,但更多的還是困惑。她不明白,小姐爲什麼忽然對記賬這麼上心,連每日用了多少燈油、幾捆柴火都要記清。
林晚接過來細看。春桃的字跡不算工整,但勝在認真,時間、物品、數量、經手人,一條條列得清楚。這是她給春桃的初步訓練——用最基礎的流水賬格式,記錄小院一切開銷。一方面訓練春桃的條理和觀察能力,另一方面,林晚也需要掌握這方小天地的真實“數據”。數據是決策的基礎,哪怕目前只是微不足道的內宅開支。
“這裏,”林晚指着一處記錄,“初七那日領的燈油,比平日多了一倍。備注寫的是‘張婆子說燈盞舊了,耗油’,但我們前幾日才剛領過新燈芯。去留意一下,那日多領的油,是否真的添進了我們院子的燈盞。”
春桃一愣,隨即臉上涌起氣憤:“她們竟敢……”
“先去查,拿到實證,但先不要聲張。”林晚平靜道,“心裏有數即可。”
她要讓春桃明白,這府裏處處是窟窿,人人都可能伸手。信任需要建立在事實和清晰的數據之上,而非習慣或模糊的人情。數據視野裏,春桃的【忠誠值】在這幾日跟着她整理賬目、分析用度的過程中,緩慢而堅定地升到了72,【恐懼值】則下降到了65。當人開始專注於解決問題、掌握規律時,無謂的恐懼便會消退。
這只是開始。林晚深知,僅靠她和春桃,力量太過微薄。她需要更多的眼睛,更多的耳朵,尤其是在這信息閉塞的內宅。
機會來得比預想中快。
天氣陡然轉寒,清晨竟飄起了細碎的雪粒子,落地即化,留下溼滑的寒意。
林晚正在窗下翻看一本《南行雜記》,試圖從中拼湊這個時代的商業脈絡和南北物產差異,忽然聽見院門外傳來一陣刻意壓低的爭吵聲,夾雜着女子委屈的抽噎。
“怎麼回事?”林晚放下書。
春桃探頭出去看了片刻,回來小聲道:“是針線房的李嬤嬤在訓一個小丫鬟,好像是因爲打翻了顏料盆,污了好幾件要趕的繡活。那丫鬟哭得可憐,嬤嬤罵得凶,說要攆她去漿洗房幹粗活。”
林晚走到門邊,隔着縫隙望去。只見一個穿着半舊棉襖、梳着雙髻的小丫鬟正跪在溼冷的石板上,面前站着個面色嚴厲的婆子,唾沫橫飛。小丫鬟肩膀一聳一聳,哭得滿臉花,卻死死咬着嘴唇不敢大聲。
數據面板自動捕捉:
【小丫鬟(未知):絕望值85,委屈值70,求生欲90。】
【針線房李嬤嬤:惱怒值75,遷怒值60,對上層畏懼值50。】
“那丫鬟,你認得嗎?”林晚問春桃。
春桃仔細看了看:“好像是叫……朝陽?對,是這個名字。針線房最小的丫頭,聽說爹娘都沒了,在府裏沒什麼依靠,平時就愛打聽事兒,嘴有點碎,沒少挨訓。”
朝陽? 林晚心裏微微一動。
正思忖間,那李嬤嬤似乎罵累了,又或是怕真鬧大了耽誤活計,狠狠戳了下小丫鬟的額頭:“哭什麼哭!晦氣東西!限你今日內把污了的繡片給我洗幹淨,洗不淨,仔細你的皮!還不滾去幹活!”
小丫鬟——朝陽,踉蹌着爬起來,抹了把臉,抱起地上那盆染得一塌糊塗的繡片,低着頭快步往院子角落的水井邊走去。李嬤嬤啐了一口,扭身走了。
雪粒子落在她單薄的肩頭,很快化開,留下深色的溼痕。她搓洗繡片的手指凍得通紅。
林晚沉默了片刻,對春桃說:“去廚房,要碗熱姜湯來。”
春桃有些不解,但還是依言去了。
林晚則轉身回屋,從那卷青布上又裁下一塊,包了兩塊昨日廚房送來的、她借口胃口不好省下的桂花糕。
走到水井邊時,朝陽正用力搓洗着繡片上頑固的顏料,鼻尖也凍得紅紅的,時不時抽噎一下,但眼神裏卻有一股不服輸的倔強。聽見腳步聲,她警惕地抬頭,看到是林晚,明顯愣了一下,慌忙要起身行禮。
“不必多禮。”林晚攔住她,將手中的東西遞過去,“天冷,用熱水兌着井水洗,別凍壞了手。這布粗糙,但吸水,擦手擦臉都行。糕點墊墊肚子。”
朝陽徹底呆住了,瞪圓了眼睛看着林晚,忘了接,也忘了哭。她臉上還掛着淚珠和顏料污漬,看起來有些滑稽,但那雙眼睛卻出乎意料的清澈明亮,此刻盛滿了難以置信。
【朝陽:震驚值95,感激值80,警惕值30(對陌生好意),觀察值瞬間提升至70。】
警惕和觀察……很敏銳的反應。
“三、三小姐……”她終於找回自己的聲音,帶着濃重的鼻音,小心翼翼地問,“您……您爲何幫奴婢?”
“順手而已。”林晚將東西塞進她懷裏,語氣平淡,“李嬤嬤性子急,你下次仔細些便是。”
說完,她轉身便走,沒有多做停留。施恩太過,反而引人疑竇。點到爲止,留下印象和一份可能的善緣即可。
走出幾步,她聽見身後傳來細若蚊蚋、卻異常清晰的聲音:“謝謝……謝謝三小姐。”
她沒有回頭。
但數據面板上,朝陽的【感激值】穩定在了75,【警惕值】下降到20。一顆新的種子,或許已經悄然埋下。這個叫朝陽的、愛打聽、嘴有點碎、卻眼神清亮敏銳的小丫鬟,未必不能成爲另一種“眼睛”和“耳朵”。她的“愛打聽”,若引導得當,或許會是一把意想不到的鑰匙。
剛回到屋裏,春桃端着姜湯回來了,臉上帶着幾分神秘和緊張,壓低聲音道:“小姐,我剛剛去廚房,聽到兩個婆子偷偷議論,說……說夫人這兩日心情極差,因爲鎮北王府那邊遞話過來,這次賞花宴,特意問了府上有幾位小姐,還提了句‘聽說貴府三小姐蕙質蘭心’……”
林晚心頭猛地一跳。
鎮北王府……特意問起她?還用了“蕙質蘭心”這種評價?
這絕不可能是因爲她“有名”。唯一的解釋,就是她這段時間的舉動——那張表格,書房應對,或許還有別的她尚未察覺的細節——以某種渠道,傳到了王府的耳朵裏。
是父親林弘說的?爲了某種目的?還是……那個神秘的瘸腿馬夫?
“還有呢?”她穩住心神,問。
“別的就不知道了,那兩個婆子也說得含含糊糊,只聽說夫人爲此發了好大一通脾氣,砸了個花瓶,還連夜叫了林管家去問話。”春桃憂心忡忡,“小姐,這……這是福是禍啊?”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
林晚端起那碗猶自溫熱的姜湯,慢慢喝了一口,辛辣的暖意順着喉嚨滑下,卻驅不散心頭驟然聚起的寒意。
王府的一句“特意詢問”,就像一塊巨石投入本就不平靜的池水。嫡母王氏絕不會樂於見到她引起王府的注意,這等於挑戰了她對內宅女眷的絕對掌控,更可能威脅到林華的利益。
原本被排除在外的“靜養”安排,只怕要起波瀾了。
果然,午膳時分,那監視的兩個婆子之一,態度忽然變得格外恭敬,甚至帶着點諂媚,送來的飯菜也明顯精致豐盛了許多。
“三小姐慢用,夫人特意囑咐了,天氣寒,要給小姐補補身子。”婆子笑得見牙不見眼。
林晚看着桌上那碗明顯超出份例的冰糖燕窩羹,沒有動筷。
數據面板顯示婆子:【討好值65,緊張值40,窺探意圖明顯】。
黃鼠狼給雞拜年。
“替我謝過母親。”林晚淡淡道,“我近日腸胃不適,油膩滋補的恐難克化,這些還是送回去吧,別浪費了母親的心意。”
婆子臉色一僵,還想再勸,被林晚平靜卻不容置疑的目光止住,只得訕訕地將那碗燕窩和其他幾樣過於扎眼的菜撤了下去。
她們想試探什麼?她的反應?還是想制造她“恃寵而驕”或“辜負母親好意”的口實?
無論是什麼,提高警惕,以不變應萬變。
下午,雪停了,天色依舊陰沉。
林晚借口屋內悶氣,想到廊下走走。那兩個婆子如影隨形,隔着一段距離跟着。
走到靠近院門處,她似不經意地望向馬廄方向。那裏靜悄悄的。然而,就在她準備收回目光時,眼角的餘光卻瞥見側門外巷子的拐角處,一片深灰色的衣角一閃而過。
那顏色,那質地……很像馬夫身上那件洗得發白的粗布短打。
他剛才在那裏?在觀察小院門口?
她的心微微提了起來。
就在這時,前院方向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和隱隱的喧譁,似乎有不少人往二門方向去了。跟着她的一個婆子伸長脖子張望,嘀咕道:“咦?像是來了貴客?這個時辰……”
另一個婆子扯了她一下,示意她閉嘴,兩人交換了一個眼神。
貴客?這個敏感的時候?
林晚立在廊下,寒風卷着殘雪掠過她沉靜的臉頰。
看來,這潭水,比想象中更深,更渾。
而深水之下,那些潛伏的獵食者,或許已經迫不及待,要開始新一輪的試探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