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大器抱着那條比他臉還大的豬前腿，啃得山河變色，日月無光。
骨頭剔得能照見人影，最後連軟骨都“嘎嘣嘎嘣”嚼碎咽了下去，意猶未盡地舔着手指頭。
清風子看得眼皮直跳。這小子，餓死鬼投胎都沒這麼凶殘。
“飽了？”清風子問。
林大器拍拍肚皮，雖然還是瘦，但終於有了點充實感：“半飽。師父，剩下的肉呢？”
清風子嘴角一抽：“……修行之人，忌貪食！小心靈氣淤積，堵塞經脈！”
“靈氣是啥？比豬油還頂飽嗎？”林大器一臉真誠地請教。
清風子深吸一口氣，默念三遍清心咒，才壓下把這不肖徒兒塞回瓶子的沖動。
“走。”他起身，拍了拍道袍上的灰（拍下一層土），“找個能落腳的地方。你既拜師，總得傳你點入門的東西，順便……爲師也得養養傷。”他說着，又不動聲色地按了按胸口那個腳印位置。
林大器眼睛一亮：“要傳我飛劍拿燒雞的法術了嗎？”
“……先從認穴位、背口訣開始。”清風子沒好氣，“萬丈高樓平地起！打基礎！”
林大器的臉立刻垮了，像霜打的茄子。背書？他連自己名字都寫不全。
兩人前一後，走出樹林。清風子走得不快，甚至有點跛，但每一步踏出，都隱約帶着某種奇特的韻律，踩在枯葉碎石上，聲音極輕。林大器跟在後頭，深一腳淺一腳，踩得噼裏啪啦響。
“師父，我們去哪？”
“找個有靈氣……算了，找個安靜點、野獸少點的山洞。”
“我知道有個地方！”林大器來了精神，“翻過這個坡，有個山坳，裏面有個洞，我以前躲雨住過，就是有點漏風，還有蝙蝠屎。”
“……帶路。”
山洞確實不怎麼樣，不大，潮溼，一股子黴味混合着氨氣（蝙蝠糞）。但勝在隱蔽，入口被藤蔓遮了大半。
清風子進去後，眉頭皺了皺，但還是屈指一彈，幾點微不可見的火星飛出，落在角落的幾坨陳年蝙蝠糞上，“噗”一聲輕響，化爲青煙，氣味頓時……更復雜了。
林大器看得新奇：“這招好！能點柴火嗎？”
“這是淨塵炎！不是火折子！”清風子忍無可忍，“盤腿坐好！挺直腰！別弓着跟個蝦米似的！”
林大器依言坐下，扭來扭去，覺得地上石頭硌屁股。
“閉眼！”清風子在他對面坐下，“放鬆，別想着你的豬腿燒雞。感受天地，感受你呼吸的氣流，感受你身體裏……那股熱乎勁兒。”
林大器閉上眼。天地？黑乎乎的。氣流？吸進來是涼的，呼出去是熱的。熱乎勁兒？剛吃完肉，肚子倒是挺熱乎。
過了半盞茶功夫。
“師父，”林大器小聲說，“我腿麻了。”
“……”
“還有，好像有蚊子咬我屁股。”
“……”
“師父，咱們什麼時候練那個咻一下飛起來的？”
清風子睜開眼，看着對面眼皮偷偷掀開一條縫、正賊兮兮瞄自己的徒弟，突然有點理解當年自己師父偶爾想清理門戶的心情了。
“朽木！”他罵了一句，但不知爲何，看着這小子明明坐不住卻還強忍着的模樣，又有點想笑。算了，璞玉需細琢，餓鬼……需先喂飽求知欲？
“罷了。”清風子嘆了口氣，“看來不給你看點真東西，你是靜不下心了。”
他伸出右手食指，指尖之上，一縷比之前更凝實些的淡青色火苗幽幽燃起，雖只有豆大，卻將昏暗的山洞照亮了一圈，火光跳躍，映得他髒兮兮的臉都有了幾分神秘色彩。
林大器立刻不腿麻了，眼睛瞪得溜圓，緊緊盯着那火苗。
“此乃‘青元靈火’，木中火變種，生生不息，可控溫，善蘊養。”清風子指尖微動，火苗隨之搖曳，“煉丹時，此火最佳，能最大限度保留藥性，融合五行。”
林大器聽得雲山霧罩，只抓住一個關鍵詞：“能烤肉嗎？是不是烤得特別均勻，外焦裏嫩？”
清風子手指一抖，火苗差點滅了。他咬了咬牙，從牙縫裏擠出聲音：“……能。”
“那快教我！”林大器興奮。
“教不了！”清風子沒好氣，“你連氣感都沒有，靈力全無，拿什麼御火？把自己點了當柴燒嗎？”
林大器頓時蔫了。
清風子看着他失望的樣子，心念一轉，指尖火苗倏地變化，顏色轉爲暖黃，溫度似乎也升高了些：“看好了，這是基礎控火術的另一種應用，雖不及青元靈火精妙，但對靈力要求極低，練氣一層即可勉強施展，名曰——”
他故意拉長聲音。
林大器屏住呼吸。
“‘炊金饌玉手’！”清風子一字一頓，手指凌空對着洞外一株矮灌木虛虛一抓。
只見幾點火星從他指尖彈出，落在那灌木的幾片枯葉上，枯葉並未立刻燃燒，而是仿佛被無形的熱量包裹，迅速脫水、卷曲、變得焦黃酥脆，同時，一絲極其微弱的、類似炒米般的香氣飄了過來。
“此術可精確控制熱量，用於……加熱食物，能鎖住汁水，激發本味。”清風子幹巴巴地解釋，總覺得把這術法用在這裏，有點對不起創出它的前輩。
但效果是顯著的。
林大器“咕咚”咽下一大口口水，眼睛比火苗還亮：“學！這個必須學！師父！怎麼才能有那個……氣感？靈力？”
清風子心中暗笑，小子，上鉤了吧。面上卻依舊嚴肅：“欲練此術，先通經脈，感知靈氣。來，重新坐好，爲師傳你《玄天基礎吐納訣》第一層口訣，及周身主要穴位圖。三日之內，若能記住並找到氣感，爲師便正式教你‘炊金饌玉手’的第一式——‘溫火初探’！”
“三天？”林大器急了，“能不能快點？一天行不行？我學東西可快了！”爲了烤肉自由，拼了！
“貪多嚼不爛！”清風子板着臉，“修行最忌急躁！尤其你這種毫無基礎的！先從認清‘丹田’、‘膻中’、‘百會’開始！”
接下來的時間，清風子用樹枝在地上畫着歪歪扭扭的人形圖，指着上面一個個點，講解名稱、位置、大致作用。林大器聽得頭大如鬥，什麼“藏精之所”、“氣海之樞”、“元神之府”，聽得他昏昏欲睡。他只關心：“這個穴位離肚子近，是不是管餓的？”“這個呢？嚐味道的？”
清風子幾次舉起樹枝想敲他腦袋，又忍住了。
最後，總算磕磕絆絆記住了幾個最重要的穴位名字和大概位置。清風子開始傳授吐納口訣，字數不多，但發音古怪，含義拗口。
“天地玄黃，氣納八荒；綿綿若存，用之不勤……”清風子念一句，林大器跟着學一句，學得舌頭打結。
“師父，這念起來也不頂餓啊。”林大器苦着臉。
“這是引氣心法！不是菜譜！”清風子終於沒忍住，樹枝輕輕敲在他腦門上，“靜心！感受呼吸！想象有溫暖的氣流，隨着吸氣進入身體，沉入肚臍下面那個點（丹田），然後散開，滋養全身……”
林大器努力想象。溫暖的氣流……他想到的是烤豬腿冒出的熱氣。沉入肚子下面……嗯，豬肉吃下去，確實熱乎乎地沉下去了。滋養全身……飽了確實有力氣。
這麼一想，好像……有點感覺？肚子裏暖洋洋的，似乎真有一股微弱的熱流在慢慢擴散？
他正想報告這個“重大發現”，忽然，肚子很不爭氣地發出“咕嚕”一聲長鳴。
“……”剛剛聚起的一點微妙感覺，瞬間被飢餓感沖得無影無蹤。
清風子：“……”
林大器訕訕地摸了摸肚子：“師父……又餓了。吐納……它不扛餓啊。咱們是不是先解決一下……實際困難？”他眼巴巴地看向清風子懷裏——那裏藏着乾坤一氣瓶。
清風子仰頭，看着洞頂滲水的石縫，深深嘆了口氣。
他覺得，自己這傷，可能不是被仇家打的，純粹是被這徒弟氣的。
“瓶裏剩下的肉，是給你打基礎、慢慢補益元氣的！不是零嘴！”清風子試圖講道理，“等你稍有氣感，能初步煉化血肉靈氣，再吃才有效果！現在吃，十成營養漏掉九成九！”
“那也比餓着強啊。”林大器據理力爭，“餓死了還修什麼仙？師父你不是說大道珍貴嗎？我餓得眼冒金星，看什麼道都是烤雞形狀的。”
歪理一套一套的！清風子氣得胡子翹：“強詞奪理！修行之苦，首在忍耐！連口腹之欲都克制不了，將來如何面對心魔劫數？”
“心魔劫是啥？比餓肚子還難受？”
“……”清風子發現自己又進入了一個無法跟這徒弟解釋清楚的領域。他放棄爭論，手腕一翻，從瓶子裏取出一塊約莫拳頭大小、烤得恰到好處的豬後臀肉，扔了過去。
“最後一塊！三天之內，再跟我要肉，門都沒有！專心給我找氣感！”
林大器接過肉，眉開眼笑，一口就咬掉小半，含混道：“師父放心……有肉吃，我肯定能找到那個什麼感……”
清風子懶得理他，自顧自閉目調息。他傷勢不輕，需要盡快恢復一些實力。這荒山野嶺，看似平靜，但他胸口的隱痛和冥冥中的一絲不安提醒他，危險並未遠離。
林大器很快啃完了肉，舔幹淨手指，也學清風子的樣子盤腿坐下，努力回憶剛才那暖洋洋的感覺。
這一次，不知道是肉吃飽了有力氣，還是心態放鬆了些，當他再次按照那拗口的口訣呼吸，想象“烤豬熱氣”下沉時，似乎……那暖意真的停留得久了一點，不再一閃即逝，而是像一小團溫水，在肚臍下方微微發燙，雖然微弱，但確實存在。
“師父！”他小聲叫，帶着驚喜，“我肚子下面，好像有點熱！是不是氣感？”
清風子睜開眼，有些意外。這麼快？這小子難道真是餓了才能激發潛能？他神識微動，掃過林大器身體。
果然，在其下丹田處，一絲微弱到幾乎可以忽略不計、但確實純淨的“熱氣”（暫且稱之爲元氣雛形），正在緩慢生成、凝聚。雖然量少得可憐，距離真正引氣入體、踏入練氣一層還差十萬八千裏，但這第一步“感氣”，對於毫無根基的凡人來說，已是極難。很多人枯坐數月未必能成。
這小子……資質似乎沒想象中那麼差？或者說，他的“資質”體現在別的地方？比如，對“實物能量”的極端渴望和敏感？
“嗯。”清風子壓下心中訝異，故作淡然，“馬馬虎虎，算是摸到點門邊。記住這種感覺，繼續鞏固。三日之期，你若能保持住這絲熱感，並能嚐試用意念引導它在丹田內轉上三圈，便算你過關。”
“意念引導？轉圈？”林大器試着集中精神，想着那團“熱氣”轉起來。可惜，那熱感太弱，時有時無，像條滑不溜秋的泥鰍，根本抓不住方向。
試了幾次，滿頭大汗，熱感沒轉起來，倒把自己折騰得頭暈眼花。
“不急，慢慢來。”清風子難得溫和了一句，“修行如滴水穿石，貴在堅持。今日到此爲止，休息吧。明日繼續。”
山洞裏安靜下來，只有洞外隱約的風聲和蟲鳴。
林大器躺在那塊勉強算平整的石頭上（下面墊了層幹草），肚子飽飽的，心裏想着那“炊金饌玉手”，對修仙終於有了那麼一絲絲真實的期待——雖然期待的點有點歪。
清風子則看似閉目沉睡，實則神識如同最精細的蛛網，以山洞爲中心，悄然向外蔓延，警惕地探查着方圓數十裏內的任何異常動靜。
夜漸深。
林大器迷迷糊糊快要睡着時，忽然聽到師父極低的聲音，仿佛自言自語，又仿佛在問他：
“大器啊，若有一天，讓你在頓頓有肉吃，和拯救很多很多跟你以前一樣挨餓的人之間選，你選哪個？”
林大器困得不行，腦子一團漿糊，含糊嘀咕：“救他們……然後讓他們給我上供肉……”
清風子：“……”
片刻後，黑暗中傳來一聲極輕的笑，無奈，又似乎帶着點別的意味。
“倒也……實在。”
夜風掠過山崗，帶着涼意。
極高極遠的夜空中，幾點不同於星辰的、暗紅色的光點，以某種詭異的軌跡緩緩移動，如同搜尋獵物的眼睛，悄無聲息地掃過這片連綿的山嶺。
其中一點暗紅，在黑風嶺上空，略微停留了一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