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野車駛回那座龐大的地下設施時,仿佛一頭沉默的鋼鐵巨獸鑽回巢穴。雨水的痕跡在車身迅速蒸發,只留下冰冷的溼氣,混合着車內壓抑的沉默和若有似無的血腥味。
秦天宇坐在原位,一動不動。指尖殘留着釋放寒氣時的刺痛感,更深處,是那種力量被掏空後的虛浮,以及……一種冰冷的、緩慢滋長的“飢餓”。那飢餓並非針對食物,而是更抽象的東西,仿佛體內的寒屍在不滿地低語,渴求着更多……更多剛才那種對抗與釋放。
但他腦中反復閃回的,卻是女孩青紫僵硬的臉,和她倒下時那雙徹底空洞的眼睛。還有張傑那句冰冷的“廢物”,胡雨露毫無波動的審視,陳濤漠然的記錄。
通道閘門一道道開啓又閉合,將外界最後一絲天光徹底隔絕。慘白的無影燈再次籠罩下來,將每個人的臉色都照得如同墓石。
車停穩後,胡雨率先下車,頭也不回地丟下一句:“陳濤提交報告。張傑維護裝備。林宏宇,帶他去‘靜滯室’待滿十二小時。沒有指令,不得放出。”
靜滯室?秦天宇的心猛地一沉。聽名字就不是什麼好地方。
林宏宇嘖了一聲,似乎想說什麼,但最終還是沉默地點點頭,示意秦天宇跟上。
他們沒有走向之前的隔離區,而是拐向另一條更加偏僻的走廊。這裏的燈光更加昏暗,空氣更加冰冷,牆壁上甚至凝結着永不消散的白霜。兩側的金屬門更加厚重,門上沒有觀察窗,只有復雜的鎖具和能量指示燈,大部分都顯示着幽綠色的“靜滯中”或紅色的“高危”。
一種無形的、令人頭皮發麻的壓力彌漫在走廊裏。秦天宇能感覺到,手腕上的限制器傳來的酥麻感在這裏變得持續而強烈,仿佛在拼命壓制着什麼。而他體內的寒屍,也變得異常“安靜”,那是一種近乎蟄伏的、帶着警惕的安靜。
林宏宇在一扇標注着“7B”的金屬門前停下,進行了一系列復雜的身份驗證和權限檢測。門悄無聲息地滑開,一股比走廊裏更加刺骨、幾乎能凍結思維的寒意撲面而來。
裏面是一個狹小的空間,四壁、天花板、地板都是某種啞光的深色金屬,沒有任何設施,空無一物。只有在房間正中央,有一個勉強夠一人盤坐的淺坑。
“進去。”林宏宇的聲音在這裏也下意識地壓低了,“坐中間那個位置。無論聽到什麼,感覺到什麼,盡量保持意識清醒,不要睡過去,更不要試圖主動溝通你體內的東西。這裏是‘墳場’,也是‘冰箱’,能延緩它們的蘇醒,也能……讓你更清晰地聽到它們的聲音。”
秦天宇看了一眼那如同墓穴般的靜滯室,喉嚨發幹。
“這是……懲罰?”
林宏宇扯了扯嘴角,那笑容在慘淡光線下顯得有些詭異:“懲罰?不,這是‘福利’。只有表現出一定價值、但又不夠穩定的家夥,才有資格進來‘冷靜’一下。真正的懲罰……”他目光掃過走廊深處那幾個亮着紅燈的房間,沒再說下去。
“記住,保持清醒。十二小時。時間到了門會自動開啓。”林宏宇說完,輕輕推了他一把。
秦天宇踉蹌着踏入靜滯室。身後的金屬門無聲無息地迅速關閉,徹底隔絕了外界的一切聲音和光線。
絕對的黑暗。
絕對的寂靜。
以及,絕對的冰冷。
這種冷,與外界的低溫截然不同。它不作用於皮膚,而是直接滲透進靈魂,思維仿佛都被凍得粘稠、緩慢下來。體內的寒屍在這種環境下似乎異常舒適,甚至發出一種細微的、滿足的嘆息般的波動,但它依舊沉寂,如同沉睡在冰封的河底。
秦天宇依言走到中央那個淺坑盤膝坐下。寒意從身下的金屬直接涌入體內,讓他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時間在這裏失去了意義。
一開始,他還能努力維持思緒,回想今天發生的一切,思考柴豔冬,思考那個女孩,思考這該死的命運。但漸漸地,極致的寒冷和寂靜開始侵蝕他的意識。
各種模糊的、破碎的幻象開始不受控制地浮現。
他仿佛又回到了那個停車場,無頭的屍體再次閃爍靠近,但那斷頸處的黑暗這次沒有撞入他體內,而是無限擴大,要將他徹底吞噬……
他又看到了那面鏡子,鏡面蕩漾,柴豔冬的臉浮出來,扭曲痛苦,嘴巴張合,卻發不出聲音,只有無盡的忙音……
還有那個女孩,她幹癟的屍體突然坐起,用空洞的眼睛看着他,手裏拿着那個玩具電話,遞向他,鈴聲再次響起,越來越尖銳……
這些幻象越來越清晰,越來越真實,夾雜着強烈的恐懼、絕望和負罪感,幾乎要將他逼瘋!
而在這片混亂的底層,一個更加冰冷、更加死寂的意念開始浮現。那不是幻象,而是直接源自他靈魂深處的低語。
……餓……
……冷……
……束縛……討厭……
……釋放……更多……
是寒屍!它的意識正在這極致的靜滯環境中變得更加清晰!
秦天宇猛地咬緊牙關,指甲深深掐入掌心,試圖用疼痛來保持清醒,抵抗那無孔不入的幻象和低語。但疼痛在這靈魂層面的寒冷和侵蝕下,顯得如此微不足道。
就在他的意識即將被徹底拖入混亂深淵時——
【……穩定……心神……】
一個極其微弱、卻異常清晰的意念,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突兀地蕩入他的腦海。
不是寒屍那充滿貪婪和死寂的低語!這個意念中正、平和,甚至帶着一絲難以言喻的滄桑感,但同樣……非人!
誰?!
秦天宇猛地“抬頭”,在絕對的黑暗中徒勞地四顧。
【……意守……丹田……觀想……燭火……】
那意念斷斷續續,似乎傳遞得極爲艱難,但卻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引導力量。
幾乎是本能,秦天宇下意識地跟隨那意念的指引,努力將幾乎凍結的意識沉向小腹位置,並在那無邊的黑暗和寒冷中,艱難地觀想出一豆微弱的、搖曳的燭火。
燭火渺小,仿佛隨時會被周圍的黑暗和寒冷吞沒。
但就在這燭火出現的瞬間,他體內那躁動不安的寒屍低語,竟然奇跡般地減弱了一絲。那些瘋狂的幻象也如同潮水般退去少許。
【……很好……維持……】
那陌生的意念再次傳來,帶着一絲贊許,隨即又隱沒下去,仿佛耗盡了力量。
秦天宇不敢怠慢,全部的心神都用來維持那豆看似微不足道的燭火。這過程極其耗費精神,比連續加班三天三夜還要疲憊,但他不敢停下。因爲他能感覺到,一旦燭火熄滅,那些幻象和寒屍的低語會立刻卷土重來,將他徹底吞噬。
時間在極致的專注中緩慢流淌。
不知過了多久,那陌生的意念再次浮現,這次更加微弱。
【……新人……警惕……‘醫生’……】
醫生?
秦天宇心中一凜。這是什麼意思?是代號?還是字面意思?他想追問,但那意念已經徹底消失,無論他如何在心中呼喚,都沒有再得到回應。
只剩下他,獨自一人,在這絕對的靜滯黑暗中,守護着那一豆搖搖欲墜的心神燭火,對抗着無邊的寒冷和體內的低語。
十二小時,漫長得如同一個世紀。
當靜滯室的金屬門悄無聲息地再次滑開時,外界走廊的光線涌入,刺得秦天宇眼睛生疼。
他幾乎是爬着出來的,四肢僵硬冰冷,臉色蒼白得如同死人,但一雙眼睛卻因爲極致的疲憊和方才的掙扎,反而透出一種異常的清醒。
林宏宇靠在門外的牆上等着他,看到他出來,挑了挑眉:“嘖,看起來還挺完整。怎麼樣,聽到什麼有趣的聲音了嗎?”
秦天宇撐着牆壁,慢慢活動着凍僵的關節,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而是反問道:“‘醫生’是誰?”
林宏宇臉上的懶散瞬間消失,眼神變得銳利起來,他猛地站直身體,左右看了一眼空無一人的走廊,壓低聲音厲聲道:“你從哪聽來的這個名字?!”
他的反應之大,超出了秦天宇的預料。
“裏面……有個聲音……提醒我警惕‘醫生’。”秦天宇斟酌着說道,隱瞞了那意念幫助他的部分。
林宏宇的臉色變得異常難看,他一把抓住秦天宇的胳膊,力道大得驚人,幾乎要捏碎他的骨頭:“聽着!忘了這個名字!永遠別再提起!尤其是在陳濤或者胡雨露面前!那東西告訴你的任何話,都他媽是毒藥!是引誘你失控的陷阱!明白嗎?!”
他眼中閃爍着一種真實的、甚至是帶着一絲恐懼的警告。
秦天宇被他劇烈的反應鎮住了,只能點了點頭。
林宏宇鬆開手,深吸了幾口氣,似乎想平復情緒,但眼神深處的驚悸並未褪去。他不再多言,只是沉聲道:“走,帶你去領取‘配額’,然後去臨時宿舍。你算是……暫時通過初步評估了。”
所謂的“配額”,是在基地一個類似自動販售機、但需要掃描身份碼的裝置前領取的。一個標準大小的金屬盒,裏面是三支裝有粘稠藍色液體的注射器(“鎮靜劑,高效但成癮,省着點用”),幾塊用錫紙包裹的高能量壓縮食物(“味道像嚼蠟,但能讓你餓不死”),還有一小瓶沒有任何標籤的透明藥片(“睡不着或者‘它’太吵的時候用,副作用是可能做一輩子的噩夢”)。
臨時宿舍則是一個狹小的單間,只有一張金屬床、一個嵌入式衣櫃和一個微型洗漱台,依舊是冰冷的金屬風格,但比起靜滯室和隔離室,已格算得上是“豪華”了。
“休息六小時。之後可能會有理論培訓或者簡單的適應性訓練。”林宏宇交代完,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記住我的話,忘了靜滯室裏聽到的一切。活下去,別的都不要想。”
門關上,房間裏只剩下秦天宇一個人。
他看着手裏那盒冰冷的“配額”,又想起林宏宇聽到“醫生”二字時的劇烈反應,還有靜滯室裏那個神秘的幫助他的意念……
別信組織。
最大的威脅來自自己人。
醫生……
他發現,自己踏入的,遠不止是一個對抗靈異的世界,更是一個深不見底、充滿謊言和危險的泥潭。而他已經深陷其中,無法脫身。
他將那盒配額緊緊攥在手裏,金屬盒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
活下去。
是的,無論如何,要先活下去。
只有活着,才能弄清楚真相,才能……或許有機會,替冬子,替那個女孩,討回一點公道。
這個念頭悄然滋生,帶着一絲冰冷的恨意,竟然讓他體內沉寂的寒屍,發出了一絲近乎愉悅的細微波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