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暮春的靈岩寺總帶着三分潮溼的禪意。

沈清辭跪在觀音殿的蒲團上時,檐外正飄着牛毛雨。

她今日穿了件月白細布裙,裙擺繡着幾簇淡青色蘭草,是沈夫人去年親手裁的料子。

發間只別了支素銀簪,卻因方才在山門外買的那串糖葫蘆,鬢角沾了點琥珀色的糖渣 —— 那是她趁着春桃不注意偷偷買的,此刻正用油紙包着藏在袖中,像藏着個甜滋滋的秘密。

“求菩薩保佑七哥哥平安順遂,”

她雙手合十,睫毛上還沾着殿外飄進的雨絲,聲音輕得像落在湖面的柳絮,

“願他封地安穩,早日……”

話到舌尖又咽了回去,指尖無意識摩挲着腰間系的平安符,那是去年蕭煜離京前,她熬夜繡壞了七八個才成的成品,針腳歪歪扭扭,卻被他珍而重之地系在行囊上。

香爐裏的檀香漫過鼻尖時,身後忽然傳來極輕的衣料摩擦聲。

沈清辭以爲是其他香客,並未回頭,直到那句未完的 “早日歸來” 被風卷着飄出去,身後人發出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

她猛地回頭,撞進一雙熟悉的眼睛裏。

蕭煜就站在供桌旁的陰影裏,青灰色便服外罩着件半舊的玄色披風,發間還沾着點山路上的泥塵。

他比去年冬天離京時清瘦了些,下頜線愈發鋒利,唯有那雙眼睛,在看到她的瞬間褪去了所有冷硬,像被春雨浸軟的青石。

“七……”

她剛要喊出那個藏了無數次的稱呼,就被他用眼神制止了。

蕭煜微微搖頭,指尖在唇邊比了個噤聲的手勢,指節上還留着道新愈合的疤痕 —— 像極了去年端午在龍舟邊爲救她被木刺劃傷的位置。

沈清辭的心跳突然亂了節拍,像被風吹得搖搖欲墜的檐角銅鈴。

她慌忙起身時動作太急,裙擺勾住蒲團邊緣,整個人踉蹌着往前撲去。

預想中的冰涼地面沒有到來,倒是撞進一個溫熱的懷抱,胸口抵着的地方傳來沉穩的心跳,咚、咚、咚,像敲在她心尖上。

“當心。”

蕭煜的聲音壓得極低,帶着點未散的風塵氣。

他扶着她的肩退開半步,指尖不經意擦過她頸側,引得她像被燙到般縮了縮脖子。

殿外的雨聲似乎更密了。

香爐裏的煙筆直升起,在兩人之間繞了個彎,模糊了彼此的眼神。

沈清辭這才發現他披風下的衣襟沾着點暗紅,像是被雨水暈開的血跡,驚得她攥住他的袖口:“你受傷了?”

“無妨,”

他不動聲色地把袖子往回收了收,目光落在她鬢角的糖渣上,忽然笑了,“怎麼還是這麼冒失。”

那笑容像山澗突然破冰的溪水,讓她想起將軍府書房裏,他教她寫 “煜” 字時,她總把最後一點戳到田字格外,他也是這樣笑着揉她的頭發。

沈清辭的臉頰騰地紅了,慌忙低下頭去捋裙擺,卻聽見他又說:“隨我來。”

他轉身往殿後走時,披風下擺掃過供桌,帶落了一枚掉在角落的菩提子。

沈清辭下意識彎腰去撿,指尖剛碰到那枚圓潤的果子,就見他停在殿門口回頭等她,雨絲落在他肩頭,暈開一小片深色。

觀音殿後的回廊臨着片竹林,新抽的竹筍裹着淺褐色的筍衣,被雨水洗得發亮。

蕭煜靠在朱漆柱上,看着她把那枚菩提子小心翼翼地塞進荷包,忽然問:“怎麼獨自來上香?”

“母親說今日觀音誕,”

她絞着袖口的油紙包,聲音細若蚊蚋,

“父親去邊關巡查了,春桃在山門外等着。”

其實是她一早聽說京中有人看見七皇子的親衛在靈岩寺附近出沒,纏着母親要來看廟會,才尋到機會脫身。

蕭煜的目光掠過她攥緊的袖口,那裏鼓鼓囊囊的,還透着點焦糖甜香。

他想起去年離京前夜,她也是這樣攥着包桂花糖糕的油紙,站在碼頭寒風裏紅着眼圈,說 “七哥哥要記得回來吃我做的新糖糕”。

喉結輕輕動了動,他抬手替她摘去發間一片被風吹來的竹葉,指尖觸到她的發絲,軟得像上好的雲錦。

“封地的事忙完了?”

她仰着頭看他,睫毛上的雨珠亮晶晶的,像藏了星子。

“嗯,” 他含糊應着,

目光卻飄向竹林深處 —— 那裏有三個穿着粗布短打的漢子正假裝掃地,其實是他帶來的暗衛。

昨日收到密報,太子的人在靈岩寺布了眼線,原是來查探與廢太子有舊的慧能和尚,沒想到會撞見她。

沈清辭沒察覺他的異樣,只顧着把藏了一路的糖葫蘆遞過去:“給你。”

油紙被體溫焐得有些軟,裹着的山楂果紅得發亮。

“方才在山門外買的,最甜的那串。”

他看着那串糖葫蘆,忽然想起初遇那年,她也是這樣舉着串糖葫蘆,蹲在將軍府的海棠樹下看螞蟻搬家。

那時她的羊角辮上還別着半朵海棠,裙擺沾着泥,卻笑得比糖葫蘆還甜。

喉間涌上點澀意,他接過糖葫蘆時,指尖碰到她的,兩人都像被燙到般縮回了手。

“聽說……”

沈清辭咬着下唇,猶豫了許久才敢問,

“京中傳言,你要娶丞相家的小姐?”

問完就後悔了,眼睛死死盯着腳下的青石板,那裏有片被踩碎的竹葉,像她此刻七零八落的心。

蕭煜握着糖葫蘆的手指猛地收緊,山楂的尖刺硌得掌心發疼。

他不能說那是太子故意散播的謠言,爲的是離間他與沈家;

更不能說他昨夜還在城郊密會謀士,商議如何扳倒太子安插在軍中的眼線。

這些刀光劍影,怎能讓她沾染半分?

“傳言不可信。”

他只能這樣說,聲音幹澀得像被砂紙磨過。

沈清辭猛地抬頭看他,眼裏閃着水光。

陽光恰好穿透雲層,落在她臉上,絨毛都看得一清二楚。

蕭煜的心跳漏了一拍,慌忙移開目光,卻看見竹林邊的石凳上坐着個穿藍布道袍的算命先生,正眯着眼睛看他們。

“兩位小友,” 老道士忽然開口,聲音透着股說不出的詭異,

“貧道觀你們命格,原是天作之合,可惜……”

他故意頓了頓,指尖掐算着什麼,“可惜命盤相沖,恐難成眷屬啊。”

沈清辭的臉瞬間白了。

她最忌諱這個,去年在邊關軍營,就有個老兵說她與七皇子的生辰八字犯沖,被她追着用石子砸了半座營寨。

此刻被老道當衆點破,她氣得攥緊拳頭,剛要發作,卻被蕭煜拉住了手腕。

“胡言亂語。”

蕭煜的聲音冷得像淬了冰,眼神掃過老道時帶着殺意。

那老道卻只是嘿嘿一笑,收拾起卦攤慢悠悠地往竹林深處走,擦肩而過時,袖中掉出片黑色的羽毛 —— 那是太子豢養的死士專屬的標記。

沈清辭沒注意這些,她只覺得方才還暖融融的陽光突然變冷了。

甩開蕭煜的手往山下走,步子快得像在賭氣,卻沒發現自己走的是條少有人跡的偏路。

“清辭。”

蕭煜追上去,看見她眼眶紅紅的,像被雨淋溼的小兔子。

心頭一軟,語氣也放柔了,“別聽他胡說。”

“本來就是!” 她嘴硬着,腳下卻沒留神,踩在塊鬆動的石階上,腳踝猛地一崴。

疼得她 “嘶” 地吸了口涼氣,眼淚瞬間涌了上來 —— 一半是疼的,一半是委屈的。

蕭煜急忙蹲下身,撥開她裙角查看。腳踝已經腫起個包,像揣了顆圓滾滾的珍珠。

他抬頭時,鼻尖差點碰到她的膝蓋,聞到她裙角淡淡的蘭草香,忽然想起那年在山洞裏,她也是這樣縮在他懷裏發抖,發間別着半朵海棠。

“別動。” 他說着,小心翼翼地握住她的腳踝,指尖輕輕按揉着腫脹處。

他的掌心帶着常年練劍的薄繭,擦過她細膩的皮膚時,引得她像觸電般縮了縮。

“七哥哥……” 她的聲音帶着哭腔,像只受了委屈的小貓。

“忍忍。”

他頭也不抬,專注地替她按摩。

陽光穿過他的發隙落在她腳踝上,暖融融的,疼似乎減輕了些。

沈清辭低頭看着他的發頂,那裏有根調皮的發絲翹起來,忍不住伸手想去撫平,指尖剛要碰到,就見他忽然抬頭。

四目相對的瞬間,空氣仿佛凝固了。

他的睫毛很長,垂下來時像兩把小扇子,此刻微微睜着,眼底盛着她看不懂的復雜情緒。

她的臉紅得像熟透的蘋果,慌忙移開目光,卻看見他耳尖也泛起了紅。

“能走嗎?”

他扶她站起來,小心翼翼地攙着她的腰。

沈清辭搖搖頭,腳踝一沾地就疼得鑽心。

蕭煜嘆了口氣,在她面前蹲下:“上來。”

“不要!” 她連忙擺手,臉頰紅得快要滴血,

“男女授受不親……”

“再磨蹭,天黑都下不了山。”

他的語氣帶着不容置疑的堅決,卻沒回頭看她。

沈清辭猶豫了半天,終於還是紅着臉趴在他背上,手環着他的脖子時,指尖不小心碰到他頸後的皮膚,燙得像火燒。

蕭煜的背很寬,隔着薄薄的衣料能感受到他沉穩的心跳。

他走得很穩,一步一步踩着石階往下,嘴裏還低聲數着數,像在哄個鬧別扭的小孩。

沈清辭把臉埋在他的披風裏,聞到上面淡淡的硝煙味和熟悉的鬆香 —— 那是他常用的熏香,去年她還偷偷在他書房的香爐裏多撒了兩把。

“七哥哥,” 她忽然開口,聲音悶在他披風裏,“你什麼時候回京城?”

蕭煜的腳步頓了頓,過了好一會兒才說:“快了。”

其實他明日就要啓程回京,太子在軍中安插的眼線已經查到線索,必須立刻回去部署。

但他不能告訴她這些,只能含糊地應着,感受着她環在他頸間的手臂又收緊了些。

山下的鍾聲忽然響了,一下一下,像敲在兩人心上。

沈清辭抬頭時,看見山門外的春桃正焦急地張望,而不遠處的茶寮裏,兩個穿着粗布衣服的漢子正對着他們的方向比劃着什麼,腰間隱約露出個黑色的物件 —— 像是架小巧的暗箱,專門用來繪制人像的那種。

蕭煜的眼神瞬間冷了。

他加快腳步下山,在離春桃還有十幾步遠的地方停下,輕輕把沈清辭放下來,替她理了理被風吹亂的鬢發。

“回去吧,”

他說,“別讓你母親擔心。”

沈清辭點點頭,卻站在原地不動,看着他轉身要走,忽然鼓起勇氣問:“七哥哥,你還會來看我嗎?”

蕭煜的背影僵了僵。

他不能說會,也不能說不會。

太子的人已經盯上他們,每一次見面都可能給她帶來危險。

只能背對着她揮揮手,聲音輕得像風:“照顧好自己。”

沈清辭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人群裏,腳踝還在隱隱作痛,心裏卻空落落的,像被挖走了一塊。

春桃跑過來扶她,嘴裏念叨着 “小姐怎麼跑這麼偏的路”,

她卻沒聽清,只顧着往山下走,手裏緊緊攥着那個裝着菩提子的荷包。

而他們都沒發現,茶寮裏的那兩個漢子已經收起了暗箱,其中一人從袖中取出支信鴿,翅膀上綁着張剛畫好的畫 —— 上面是蕭煜背着沈清辭的背影,石階上還散落着半串糖葫蘆。

鴿子撲棱棱地飛向天空,穿過靈岩寺的嫋嫋炊煙,朝着京城的方向飛去。

那裏,太子正坐在東宮的海棠樹下,手裏把玩着一枚玉佩,嘴角勾起抹陰狠的笑。

雨不知何時停了,陽光穿透雲層灑下來,照在沈清辭紅腫的腳踝上,像鍍了層金。

她忽然想起方才老道的話,又想起蕭煜替她揉腳踝時專注的眼神,臉頰又紅了起來,腳步也輕快了些 —— 管他什麼命盤相沖,她才不信呢。

只是那時的她還不知道,有些命運的絲線,一旦被人惡意拉扯,就會纏繞成解不開的死結。

就像此刻落在她發間的那片海棠花瓣,看似無心,卻是暴風雨來臨前,最溫柔的預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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