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爲我爸說要重新挑,至少得緩個幾天。
沒想到,才過去兩天。
我午覺剛睡醒,趿拉着拖鞋下樓,就聽見客廳裏傳來我爸那標志性的大嗓門,帶着一種近乎亢奮的、揚眉吐氣的笑意。
“霧霧!快下來!看看誰來了!”
我心裏咯噔一下。
這調調,跟那天生日宴上,他拉着溫硯的手,準備“托付終身”時一模一樣。
我扒着樓梯扶手往下看。
客廳裏,我爸旁邊,站着一個人。
個子很高,比我爸還猛半個頭。
簡單的白T恤,洗得發白的牛仔褲,站在我家那盞亮得能閃瞎人眼的水晶吊燈下,顯得有些拘謹。
但身板挺得筆直。
聽到動靜,他轉過頭,朝樓梯這邊看過來。
我腳步頓了一下。
我爸沒吹牛。
這張臉……是真他媽的帥。
不是溫硯那種清秀書卷氣的帥。
是更扎眼,更立體,帶着點少年人未褪盡的青澀,卻又奇異地糅合了某種沉靜氣質的好看。
眉毛很黑,眼睛是內雙,眼尾微微下垂,看人的時候,顯得格外專注,甚至有點……乖?
鼻梁高挺,嘴唇的弧度很好看。
皮膚是冷白皮,在客廳明亮的光線下,白得有些晃眼。
此刻,他正看着我。
眼神很幹淨,帶着一點不易察覺的緊張,和一絲……小心翼翼的期待?
“愣着幹嘛?下來啊!”我爸樂呵呵地招手,又拍了拍那男孩的肩膀,語氣是毫不掩飾的炫耀,“小段,段汶京!也是咱們家資助的,就比溫硯低一屆,可厲害了,年年專業第一!”
段汶京。
這個名字,我有點印象。
資助名單和成績單,我爸每年都會樂滋滋拿給我看,指着上面的名字說“這都是好孩子”。
段汶京的名字,通常排在很前面。
獎學金那一欄,總是最多的。
但我沒見過本人。
我爸之前提過幾次,說“小段性子悶,不愛說話,但成績是真好”,不像溫硯,嘴甜會來事,經常被我爸叫來家裏吃飯。
原來,他長這樣。
我走下樓梯。
段汶京的目光一直隨着我移動,等我走到近前,他立刻微微頷首,聲音清朗,但不急不緩,聽着很舒服。
“於小姐,您好。”
頓了頓,又補充一句。
“於叔經常提起您。”
禮貌,周到,挑不出錯。
但就是太規矩了,規矩得有點……刻意。
像戴着一張嚴絲合縫的面具。
我點了點頭,算是回應,拉開餐桌邊的椅子坐下,給自己倒了杯水,抬眼看他。
“坐。”
段汶京沒動,先看向我爸。
我爸大手一揮:“坐坐坐!跟家裏一樣,別客氣!”
他這才在於大海旁邊的沙發坐下,只坐了三分之一的位置,背脊挺直,雙手放在膝蓋上。
像個等待面試的應屆生。
不,比那還緊張。
我喝了口水,沒說話。
我爸搓着手,眼睛在我和段汶京之間來回掃,咧着嘴笑:“霧霧,怎麼樣?爸這回挑的,不錯吧?”
我沒接茬,目光落在段汶京臉上。
“段汶京?”
“是。”
“我爸說,你想當我家上門女婿?”
這話問得直白,甚至有點粗魯。
我看見段汶京放在膝蓋上的手指,幾不可察地蜷縮了一下。
但他抬起頭,迎上我的目光,那雙好看的眼睛裏,沒什麼波瀾,只有一種近乎虔誠的認真。
“是。”
“爲什麼?”
他像是早就準備好了答案,語氣平穩,帶着那種標準的、讓人挑不出毛病的禮貌微笑。
“於叔和於小姐對我有恩。我只想有個溫暖的家庭,安穩度日。我會盡力做好分內的事,不讓您和於叔失望。”
滴水不漏。
但全是套話。
我放下水杯,玻璃杯底磕在大理石桌面上,發出清脆的一聲“嗒”。
“段汶京。”
我身體微微前傾,盯着他的眼睛。
“我要聽實話。”
“別拿對付我爸那套來糊弄我。”
“我家是招女婿,不是招員工。套話場面話,我一天聽八百句,膩了。”
我爸在旁邊,張了張嘴,想打圓場,被我一個眼神制止了。
客廳裏安靜下來。
只有窗外隱約傳來的蟬鳴。
段汶京臉上的禮貌微笑,一點點淡了下去。
他垂下眼睛,濃密的睫毛在眼瞼下投出一小片陰影。
手指無意識地,攥住了牛仔褲的布料。
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
像是在做某種激烈的心理鬥爭。
幾秒鍾後。
他重新抬起眼。
耳根,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漫上一層緋紅。
一直紅到脖頸。
連冷白的皮膚都透出薄紅。
他看着我,眼神不再平靜,裏面翻涌着很多情緒——窘迫,掙扎,破罐子破摔的決絕,還有一絲……豁出去的坦誠。
聲音比剛才低了很多,帶着點不易察覺的輕顫。
但還是清晰地,一字一句,鑽進我耳朵裏。
“我……”
他吸了口氣,耳根更紅了,幾乎要滴出血來。
“我想吃軟飯。”
我爸:“……”
我挑了下眉。
段汶京避開我的視線,盯着地板,語速加快,像是不趕緊說完就會後悔。
“還有……”
“想要一個家。”
“安穩的,有熱飯的,晚上亮着燈的,有人等我回來的……家。”
說完最後兩個字,他像是耗盡了所有勇氣,飛快地瞥了我一眼,又迅速低下頭。
脖子和耳朵,紅成一片。
連脖頸側面的青色血管,都清晰可見。
客廳裏,再次陷入沉默。
但這次的沉默,和剛才那種緊繃的、審視的沉默,完全不同。
我爸張大的嘴巴,慢慢合上了,臉上露出一種混雜着驚訝、恍然,以及……微妙心疼的表情。
我看着他。
看着這個高大英俊的男孩,因爲一句“想吃軟飯”、“想要一個家”,而羞恥到渾身泛紅,卻依然強迫自己挺直背脊,等待宣判的樣子。
心裏那點因爲他最初“完美面具”而升起的疏離和審視,忽然就散了。
甚至有點想笑。
溫硯想要,卻要擺出清高姿態,罵你市儈。
他想要,就明明白白說出來,坦蕩到近乎笨拙。
良久。
我輕輕敲了敲桌面。
“段汶京。”
他肩膀幾不可察地抖了一下,沒抬頭。
“抬頭。”
他慢慢抬起頭,眼眶似乎有點紅,但眼神很倔強,抿着唇,一副“反正我說了實話要殺要剮隨你便”的模樣。
“會做飯嗎?”
他愣了一下,顯然沒跟上這個跳躍。
“會……會一點。簡單的。”
“餐廳缺個幫工,後廚打雜,前廳服務,可能都要做。早上六點備料,晚上打烊收拾完可能十一點。工資按實習生算,管吃管住,住員工宿舍,行嗎?”
我爸急了:“霧霧!這……”
我抬手,打斷我爸。
眼睛只看着段汶京。
他臉上的血色還沒退,但眼神已經亮了起來,像瞬間被點燃的星子。
“行。”他用力點頭,聲音很穩,“我會好好幹。”
“不是好好幹,”我糾正他,“是要幹得比所有人都好。讓我覺得,招你進門,不虧。”
“明白。”
“還有,”我往後靠了靠,語氣放鬆下來,“以後別叫我於小姐。”
“那……叫什麼?”
“叫姐姐。”我看着他,“我爸資助的孩子,都算我半個弟弟。不委屈你吧?”
段汶京的耳朵,又紅了。
他輕輕“嗯”了一聲,聲音很輕,但很清晰。
“不委屈。”
“姐姐。”
我爸在旁邊,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臉上的皺紋都笑開了花。
“這就對了嘛!一家人,別整那些虛的!小段啊,以後這裏就是你家!想吃什麼跟叔說,叔給你做!”
段汶京轉向於大海,很認真地鞠了一躬。
“謝謝於叔。”
“也謝謝……姐姐。”
最後兩個字,他說得有點生澀,但格外鄭重。
我爸樂得見牙不見眼,拉着段汶京問長問短,幾點下課,喜歡吃什麼,宿舍住得慣不慣。
段汶京一一回答,有問必答,態度恭順又耐心。
我靠在椅背上,看着他們。
手機震了一下。
我拿起來看。
是之前那個資助生小群的群消息,屏蔽了很久,剛才忘了關。
此刻,消息正一條接一條往外蹦。
“我靠!真的假的?於叔真把段汶京帶回家了?”
“千真萬確!我室友在‘於家味道’打工,親眼看見的!於叔親自領進去的!”
“不是吧……段汶京?他居然願意?他不是一向獨來獨往,誰也不搭理嗎?”
“嗤,裝的唄。以前是沒機會,現在溫硯把路讓出來了,可不就趕緊貼上去了?”
“就是,平時裝得多清高,還不是看上於家的錢了。”
“嘖嘖,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於霧姐也真是……溫硯哥不要的,她就撿?”
“話不能這麼說,段汶京那張臉……確實能打。”
“再能打也是個吃軟飯的!於霧姐也太不挑了!”
“溫硯哥知道了嗎?”
“應該知道了吧……群裏都炸了……”
我沒再看,直接點了退出群聊,刪除。
想了想,又點開溫硯的微信對話框。
最後一條,還是他那天晚上發來的長篇大論,我沒看,也沒回。
現在,頭像旁邊,顯示“對方正在輸入…”。
持續了很久。
但最終,什麼也沒發過來。
我扯了扯嘴角,把手機扔到一邊。
“爸,”我開口,打斷了那邊正熱火朝天討論糖醋排骨做法的兩人,“段汶京家裏的情況,你清楚嗎?”
我爸“哦”了一聲,表情收斂了些,嘆了口氣。
“小段這孩子……命苦。”
“他爸媽在他小學時候就沒了,車禍。親戚都不願意管,推來推去。他是靠社區救濟和撿廢品讀完小學初中的。”
“中考全市第一,進了最好的高中,學費全免,但生活費……是我開始資助的。一直到現在,大四了。”
“特別爭氣,年年拿最高等級的獎學金。哎,就是性子太悶,不愛說話,也沒什麼朋友。”
我爸說着,又看了一眼段汶京,眼裏滿是心疼。
“不像溫硯,會來事,朋友多。”
段汶京安靜地聽着,臉上沒什麼表情,只是放在膝蓋上的手,微微握緊了。
“朋友多?”我笑了一下,意味不明,“爸,你確定,那是朋友?”
我爸愣住。
段汶京抬眼,看了我一下,又很快垂下。
“他……在學校,人緣不太好?”我直接問段汶京。
段汶京沉默了幾秒。
“還行。”他說。
“我要聽實話。”我重復了一遍剛才的話。
他抿了抿唇。
客廳的光線落在他側臉上,勾勒出清晰的下頜線。
“沒什麼朋友。”他終於開口,聲音很平,“一個人,習慣了。”
“爲什麼?”我追問,“因爲你性格悶?”
段汶京沒說話。
我爸忍不住插嘴:“是不是有人欺負你?你跟叔說!叔找你們學校去!”
“沒有,於叔。”段汶京搖頭,語氣沒什麼起伏,“是我自己不太會和人相處。”
我看着他那張沒什麼情緒的臉。
忽然想起,之前在某個我幾乎遺忘的場合,似乎聽過一耳朵。
好像是去年,我爸生日前,溫硯來家裏吃飯,席間說起學校的事,提過一句。
“我們專業那個段汶京,一天到晚獨來獨往,陰陰沉沉的,也不知道在想什麼。可能是家境不好,比較敏感吧,大家也不太敢靠近他。”
當時他說這話時,語氣是帶着點惋惜的,像個寬容的、爲不合群同學感到遺憾的優等生。
我爸還感嘆:“唉,小段那孩子,是太內向了,你們多帶帶他。”
溫硯笑着應了:“嗯,於叔放心,我們能幫肯定幫。”
現在想來。
那惋惜底下,藏的是不動聲色的排斥和孤立。
那笑容背後,是居高臨下的憐憫和施舍。
“段汶京。”我叫他名字。
他看向我。
“溫硯在你們學校,人緣是不是特別好?特別會照顧人?像個……領袖?”
段汶京的眼睫,幾不可察地顫動了一下。
他沒說是,也沒說不是。
但那個細微的反應,已經足夠說明問題。
我爸不傻,他臉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了,眉頭皺起來。
“霧霧,你是說……小溫他……”
“爸,”我打斷他,看着段汶京,“你專業第一,獎學金拿最多,是不是搶了很多人的風頭?尤其是……某個也很優秀,但總是差你一點的人?”
段汶京的嘴唇,抿成一條蒼白的直線。
他避開了我的視線。
答案,昭然若揭。
我爸猛地一拍大腿,臉色變了。
“這個溫硯!他怎麼能……我對他那麼好!他居然在學校搞這些?排擠同學?還是排擠小段?他憑什麼?!”
“憑他是溫硯啊。”我扯了扯嘴角,“品學兼優,待人溫和,樂於助人,家境貧寒但志存高遠的……好學生。老師喜歡,同學擁護。他說誰不好,誰就是不好。他說誰心機深,誰就心機深。多簡單。”
我爸氣得臉都紅了,胸口起伏。
“王八羔子!白眼狼!我真是……真是看走了眼!”
我遞了杯水給我爸,讓他消消氣。
目光重新落回段汶京身上。
“段汶京。”
“嗯。”
“以前的事,過去了。”
“以後,於家就是你家。”
“誰再敢欺負你,”我頓了頓,語氣平淡,但每個字都咬得很清楚,“你告訴我。”
“我於霧的人,不是誰都能動的。”
段汶京猛地抬起頭。
那雙總是顯得沉靜,甚至有些過分平靜的眼睛裏,像是被投入石子的深潭,驟然漾開劇烈的波紋。
有什麼濃烈而滾燙的情緒,幾乎要沖破那層看似堅固的平靜,噴涌而出。
但他死死忍住了。
只是眼眶,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泛紅。
他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喉嚨卻像是被堵住了,發不出聲音。
最終,他只是重重地,點了一下頭。
很用力。
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嗯。”
聲音啞得厲害。
我移開視線,看向窗外。
夕陽的餘暉透過玻璃窗灑進來,給客廳鍍上一層暖金色。
手機又震了一下。
我拿起來。
是一條新的好友申請。
備注寫着:於霧姐,我是莊青冉。關於硯哥和段汶京的事,我想跟你解釋一下,可以見一面嗎?
我看着那個名字,和那條備注。
扯了扯嘴角。
點了拒絕。
然後,把手機調成靜音,扔回桌上。
“爸,晚上吃什麼?我餓了。”
“啊?哦!對!吃飯!小段,今天就在家吃!嚐嚐叔的手藝!”
“好,謝謝於叔。”
“別客氣!都是一家人!”
我聽着身後傳來的、我爸重新雀躍起來的聲音,和段汶京那依然帶着點拘謹,但明顯鬆快了許多的應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