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發現宿舍裏其他三個室友每天深夜都會同時坐起來,直勾勾盯着我的床簾。
我偷偷在宿舍安裝了攝像頭,卻發現錄像裏深夜坐起來的第四個人,是我自己。
“你們看見了吧?”上鋪的室友突然在黑暗中幽幽說道,“她昨晚又坐起來了。”
而今天,我發現我的床簾內側,寫滿了密密麻麻的“快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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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三點十七分,粘稠的黑暗像瀝青一樣灌滿了404宿舍。悶,熱,空氣凝滯得能擰出陳年灰塵和汗酸混合的絕望。我像一尾瀕死的魚,僵直地躺在硬板床上,每一寸皮膚都緊貼着汗溼的草席,動彈不得。只有眼球在瘋狂轉動,捕捉着黑暗裏任何一絲不正常的動靜。
又來了。
先是“吱呀——”一聲,極其輕微,來自我對面,王瑤的床。那聲音像生了鏽的鈍刀,慢條斯理地割開夜的死寂。然後,是悉悉索索,布料摩擦的響動,緩慢,拖沓。緊接着,是右邊李楠的床,同樣的“吱呀”,同樣的摩擦。最後,是我頭頂上鋪,趙曉燕那邊。
沒有交談,沒有夢囈,甚至沒有一聲迷糊的哈欠。只有那種整齊劃一得令人頭皮發麻的、從平躺到坐起的動作帶來的細微聲響。
我拼命屏住呼吸,耳膜嗡嗡作響,血液沖撞着太陽穴。眼睛瞪得幾乎要裂開,死死盯住床簾縫隙外那片更濃的黑暗。
三個模糊的黑影,輪廓漸漸清晰。她們並排坐在各自的床上,面向我這邊。僵直,靜止,像三具被無形絲線吊起的木偶。我看不清她們的臉,但能感覺到六道目光,冰冷,黏膩,穿透薄薄的床簾布料,焊在我的身上。
一分鍾,兩分鍾……時間在極度恐懼中被拉成細韌的蛛絲,每一秒都可能崩斷。她們就這麼坐着,無聲地凝視。直到某一刻,毫無預兆地,又幾乎是同時,“吱呀”聲再次響起,她們齊刷刷躺了回去,一切重歸寂靜,仿佛剛才只是我極度困倦下的集體幻覺。
但這幻覺,已經連續七天了。
白天,一切如常。王瑤照舊咋咋呼呼分享着最新八卦,李楠安靜地啃她的專業書,趙曉燕則對着小鏡子描摹她精致的眉毛。她們會叫我一起去食堂,會在我水杯空了時順手添上熱水,會在小組作業時給我留出最輕鬆的部分。正常的毫無破綻。
可越是正常,夜裏那一幕就越是驚悚。我不敢問,甚至不敢流露出絲毫異樣。巨大的孤立感像冰水淹沒頭頂,我成了這間看似和諧的四人宿舍裏,唯一一個“不正常”的,被某種無法言說的東西排除在外的怪物。
我快要瘋了。必須知道真相,必須證明那不是我的幻覺。第八天下午,趁她們都去上公共課,我溜回宿舍,顫抖着手,將一個從二手市場淘來的微型攝像頭,粘在了門框上方角落的陰影裏,鏡頭正對着寢室中央的空地,以及我們四張床鋪的大半區域。
安裝過程不過幾分鍾,我卻出了一身冷汗,指尖冰涼。做完這一切,我逃也似地離開,在圖書館心不在焉地待到深夜,估算着她們都已睡下,才像做賊一樣溜回來,衣服沒脫就鑽進了床簾。
今夜,那“儀式”如期上演。熟悉的“吱呀”,悉索,坐起的黑影,沉默的凝視。我在被子裏抖得像風中的落葉,牙齒磕碰出細微的噠噠聲。這一次,在無邊的死寂中,我似乎聽到了一點別的聲音。很輕,很模糊,像是……咀嚼?又像是溼漉漉的東西在緩慢蠕動。來自上方,趙曉燕的床鋪。
我死死咬住手背,才沒尖叫出聲。
第二天是周六,她們三個結伴去市中心逛街。我借口頭痛留在宿舍。門關上的瞬間,我幾乎虛脫般滑坐在地,喘息良久,才連滾爬起,反鎖房門,拉上所有窗簾,打開筆記本電腦,連接上那個攝像頭。
白天的錄像快速閃過,空蕩的宿舍,偶爾有人進出取東西,一切正常。我不斷快進,光標拖到接近凌晨三點的時候,心髒開始狂跳,調到正常播放速度,屏住呼吸。
屏幕上的宿舍浸泡在昏黑的微光裏,勉強能看清床鋪輪廓。時間跳轉到三點十五分。
來了。
先是王瑤的床,黑影坐起。接着是李楠,然後是趙曉燕。三個黑影,呈半圓形面朝我的床鋪方向,一動不動。
然而,幾乎是同時——我的床鋪,下鋪,那個屬於我的位置,床簾也微微動了一下。然後,一個穿着白色睡衣(和我身上這件一模一樣)的身影,緩慢地,從我的床上坐了起來。
不!不可能!我昨晚明明一直躺着,拼命控制自己不要動!我差點把筆記本掀翻。
鏡頭裏,那四個身影靜靜坐着,凝固成一幅詭異至極的畫面。三個對着我的床,而“我”,也坐在床上,面朝的方向……似乎是斜對着王瑤?不,那角度很奇怪,不像在看任何人,只是空洞地“望”着前方的空氣。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除了死寂,什麼也沒有。就在我幾乎要窒息時,鏡頭裏的“我”,那個白色睡衣的身影,極其緩慢地,轉動了一下脖頸。
角度一點點偏轉,最終,那張模糊的、屬於我的臉,正正地對準了隱藏在門框上的攝像頭。
她在看鏡頭。
她知道我在看!
“啊——!”我猛地後仰,從椅子上跌落,後腦勺重重磕在桌腳,眼前金星亂冒。疼痛讓我有了一絲真實感,我捂住嘴,把涌到喉嚨口的尖叫硬生生咽回去,只剩下嗬嗬的抽氣聲。胃裏翻江倒海,我趴在地上幹嘔起來,眼淚鼻涕糊了一臉。
那不是幻覺。但坐起來的那個……是誰?
我手腳並用地爬起來,沖到自己床前,瘋了一樣扯開床簾,把被褥、枕頭全部掀到地上,又趴下去檢查床板縫隙。什麼都沒有。沒有隱藏的機關,沒有另一個“我”存在的痕跡。
難道攝像頭拍到的是……我的靈魂?還是別的什麼冒充了我?
極致的恐懼過後,一種更深的、冰冷的麻痹感攥住了我。不能留在這裏。一刻也不能。我要走,馬上走,哪怕出去露宿街頭。
我踉蹌着開始收拾東西,往一個背包裏胡亂塞着證件、錢包和幾件衣服。手指抖得拉不上拉鏈。就在我拽過一件外套時,一小片硬紙角從內袋裏滑了出來,飄落在地。
是一張折疊起來的便籤紙,很舊,邊角發毛。我不記得自己放過這個東西。我顫抖着撿起來,展開。
紙上沒有稱呼,沒有落款,只有一行用藍色圓珠筆寫的字,字跡很陌生,帶着一種倉促的潦草:
“她們不是你的室友。她們在等你‘完整’。”
什麼意思?“完整”?等我什麼“完整”?她們不是我的室友,那是什麼?那些白天的談笑風生,那些細節的關心,難道都是……演技?
紙條像一塊燒紅的炭烙在我手心。我猛地抬頭,環視這間熟悉的宿舍。王瑤桌上沒合攏的化妝包,李楠床頭摞得整齊的專業書,趙曉燕掛在床架上的星星小夜燈……一切都帶着日常的溫度,此刻卻散發出陰冷詭譎的氣息。
她們在等我“完整”。怎麼“完整”?像她們一樣,在深夜坐起來?
不對,昨晚錄像裏,“我”已經坐起來了。那就是“完整”了嗎?可我現在明明還“不完整”,我還有自己的意識,我在害怕,我在計劃逃跑。
除非……那個坐起來的“我”,才是正在走向“完整”的部分?而現在的我,是殘留的、需要被吞噬的“不完整”?
這個念頭讓我毛骨悚然。我必須知道更多。紙條是唯一的線索。誰留下的?以前的住戶?難道404宿舍以前也發生過什麼?
我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把紙條小心收好。逃跑計劃暫時擱置,冒然行動可能死得更快。我需要觀察,需要信息。
白天,我更加仔細地觀察她們三個。王瑤抱怨體育課太累,揉着胳膊,我注意到她撩起袖子的手腕內側,似乎有幾道淡淡的、平行的紅痕,像是指甲用力抓撓留下的,但很快她就放下了袖子。李楠看書時,有一次筆掉在地上,她彎腰去撿,後頸的衣領微微敞開,我好像瞥見一小片青灰色的、像是瘀斑的痕跡,但她立刻直起身,長發垂下遮住了。趙曉燕照鏡子的時間更長了,有一次我經過她身後,鏡子裏她的臉似乎蒼白得過分,眼下的烏青即使用遮瑕膏也蓋不住,而且,她對着鏡子塗口紅時,嘴角好像極其不自然地向上扯了一下,快得讓我以爲是錯覺。
她們也在變化。朝着某種我不理解的方向。
夜裏,“儀式”照舊。我依舊僵硬地躺着,但不再完全被動。我用盡全部意志力,在那一雙雙無形目光的注視下,極其緩慢地,將手縮進被子,摸到了預先藏在枕頭下的手機。我沒有解鎖屏幕,只是憑着記憶,按下了錄音鍵。
我要錄下那死寂之外的聲響。
第二天的錄音,我戴上耳機,將音量調到最大,在圖書館最偏僻的角落播放。前十幾分鍾只有我自己壓抑的呼吸和心跳。然後,是“她們”坐起的聲響。接着,是漫長的、令人窒息的寂靜。
就在我幾乎要放棄時,一陣極其輕微、扭曲的雜音鑽進耳朵。嘶……嘶啦……像是信號不良,又像是……溼漉漉的拖行聲。緊接着,一個聲音響了起來。很模糊,斷斷續續,仿佛隔着一層厚厚的水,調子古怪,扁平,沒有起伏,根本聽不清內容,也分辨不出是誰。但那絕不是正常的夢話或囈語。
雜音持續了一陣,中間似乎夾雜着一點……笑聲?極輕,極冷,刮擦着耳膜。然後,是一句稍微清晰一點的話,依然是那種扭曲的調子:
“……快了……就快……”
就快什麼?完整嗎?
我猛地按下停止鍵,渾身冰冷。不能再等了。我必須主動做點什麼,至少要弄明白那“完整”意味着什麼,以及,那個坐起來的“我”到底是什麼。
我有了一個危險的想法。
又一個深夜,當“儀式”開始,三個黑影坐定後,我悄悄地將被子往下拉了一點,露出一雙眼睛,透過床簾的縫隙,向外窺視。
黑暗依舊濃重,但今晚窗外有點月光,勉強勾勒出那三個坐姿身影的輪廓。她們真的只是坐着,一動不動,像泥塑木雕。但我注意到,王瑤的頭,似乎比平時歪的角度更大一點,以一種人類頸椎難以承受的弧度,耷拉在肩膀上。李楠的雙手平平地放在膝蓋上,但手指的關節……好像反折着?趙曉燕的肩膀在微微聳動,幅度極小,頻率固定,像是在……無聲地抽泣?
我的目光無法控制地移向李楠床頭的那面穿衣鏡。鏡子正對着我的方向,但因爲角度和昏暗,本該映出我床鋪的位置只有一片模糊的黑暗。
然而,就在我看向鏡子的那一刹那,那片黑暗裏,似乎有什麼東西動了一下。
不是反射的窗外樹影。是一個人形的輪廓,坐在床上,面朝着我這邊。
是我嗎?是那個“坐起來的我”?
心髒驟停。我死死盯住鏡子。那個輪廓慢慢清晰起來,白色睡衣,長發披散。她低着頭,長發遮住了臉。
然後,她緩緩地,抬起了頭。
鏡面昏暗,看不清五官,但能感覺到,“她”的臉,正對着縫隙後的我的眼睛。
她在看我。通過鏡子,與我對視。
“嗬……”我倒抽一口涼氣,猛地縮回被子,用盡全力捂住嘴巴,蜷縮成一團,冷汗瞬間浸透了睡衣。被子裏的空氣污濁滾燙,我像被扔進沸水裏的蝦米,劇烈地顫抖着。
不知過了多久,那如芒在背的被注視感才漸漸消失。我虛脫般癱着,眼淚無聲地流。鏡子……那面鏡子有問題!
天亮後,她們陸續起床。我假裝剛醒,揉着眼睛,狀似無意地提起:“李楠,你那面鏡子照人好像有點變形?我昨晚好像看到點奇怪的影子。”
李楠正對着鏡子梳頭,聞言動作頓了一下,沒有回頭,聲音平平的:“有嗎?我沒注意。舊鏡子了吧。”
王瑤打着哈欠插嘴:“鏡子怎麼了?照妖鏡啊?哈哈!”她笑了兩聲,幹巴巴的,很快停下。
趙曉燕沒說話,只是從她的上鋪垂下頭,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很深,很靜,沒有平時的靈動,像兩口古井。
我借口去洗漱,躲進了水房。鏡子的事試探不出什麼。她們在回避。
宿舍裏所有鏡子,似乎都透着邪性。不僅是李楠那面,洗漱池上方的長方鏡,甚至我自己的小化妝鏡,每次照的時候,都感覺鏡中的自己有些微妙的陌生,眼神似乎總慢半拍,或者嘴角的弧度不那麼自然。
我甚至開始害怕一切反光的東西。
而那個坐起來的“我”,在後續的攝像頭錄像裏,出現得越來越頻繁,動作也似乎越來越“自然”。有時只是坐着,有時會輕微地轉動頭部,有一次,錄像顯示,“她”甚至抬起手,慢慢梳理了一下披散的長發,動作和我習慣的姿勢一模一樣。
“她”在模仿我。或者說,“她”在變得越來越像我。
而我,開始感到一種難以言喻的疲憊和……抽離。白天和她們相處時,偶爾會晃神,反應遲鈍,好像有一部分意識飄遠了,在某個冰冷的角落觀察着“我自己”的一舉一動。記憶也出現斷層,有時不記得午飯吃了什麼,有時發現手裏拿着的東西不記得什麼時候拿的。
像有什麼東西,在緩慢地、持續地從我這具身體裏被抽走,注入到那個深夜坐起的白色影子裏。
那張紙條說的是真的。她們在等我“完整”。而“完整”的過程,就是“我”被那個坐起來的影子取代的過程?
恐慌到了極點,反而催生出一絲孤注一擲的冷靜。我不能坐以待斃。既然鏡子是關鍵,那就從鏡子下手。
又過了兩天,我找到一個機會。下午有場全系講座,她們都去了。我溜回宿舍,目標明確——李楠的穿衣鏡。
我站在鏡子前,鏡中的女孩臉色慘白,眼窩深陷,嘴唇沒有血色,是我,又不太像。我深吸一口氣,伸出手,觸摸冰涼的鏡面。指尖傳來尋常的玻璃觸感。我試着推了推鏡框,很結實。我蹲下身,檢查鏡子背面和牆壁的連接處,也沒發現異常。
難道我猜錯了?鏡子只是映出了“那個我”,本身並無特別?
我不甘心,目光落在鏡框邊緣一些細微的劃痕上。那些劃痕很舊,不像新造成的。其中一道較深的劃痕旁邊,似乎有一點暗紅色的印記,早已幹涸發黑,幾乎和木框顏色融爲一體。
是血嗎?
這個發現讓我心跳加速。我湊近去看,鼻尖幾乎貼到鏡面。就在這時,鏡中的影像忽然模糊了一下,像水面被投入石子般蕩開漣漪。我嚇了一跳,猛地後退。
鏡面恢復了正常,依舊映出我驚恐的臉。
但我剛才好像,在漣漪蕩開的瞬間,瞥見了別的——鏡中的“我”身後,宿舍的背景似乎變了,不再是現在的布局,而是更陳舊的樣子,牆上好像貼着早已撕掉的明星海報一角,窗框的油漆顏色也不同。
這鏡子……能照出過去?
這個念頭讓我不寒而栗。如果它能照出過去,那是不是也能……照出“真相”?
我想起一些老舊傳聞,關於在特定條件下,通過鏡子能看到不該看的東西。也許,我需要創造一個“條件”。
夜深了。我睜着眼睛,靜靜等待。枕頭下壓着一把小折疊刀,手心全是汗。
三點十五分。熟悉的聲響準時響起。
我默默數着。一,二,三……三個坐起的聲響。
然後,是第四個。來自我的床。
我沒有動。我強迫自己躺着,用盡所有意志力對抗着那想要起身的詭異沖動,那沖動仿佛來自我身體深處,來自另一個正在蘇醒的意識。
我輕輕掀開被子一角,將早就準備好的一面從我化妝包裏取出的小圓鏡,鏡面朝上,悄悄放在了枕邊。角度調整過,應該能反射到李楠那面穿衣鏡的一部分。
然後,我屏住呼吸,慢慢,慢慢地,轉動眼球,看向枕邊那小圓鏡反射出的影像。
小圓鏡裏,是穿衣鏡的一角。昏暗的光線下,穿衣鏡映出宿舍模糊的景物。我看到三個坐着的黑色背影,朝着我的方向。
然後,我看到,在我的床鋪位置,穿衣鏡裏映出的,也是一個坐着的白色身影。
那就是“她”。
我的心跳如擂鼓。就是現在。
我伸出顫抖的、早已汗溼的右手,食指的指尖,用折疊刀的刀尖,極其小心而迅速地,刺破了一點皮。
細密的疼痛傳來。一顆鮮紅的血珠沁了出來。
我移動手指,將那粒血珠,輕輕抹在了小圓鏡的鏡面上,正對着鏡中那個白色身影的位置。
做完這一切,我立刻閉上眼睛,將小圓鏡扣住,蜷縮起身體,死死捂住耳朵。
什麼都沒發生。沒有異響,沒有光芒,什麼都沒有。
只有夜更深沉的死寂,和那四道(或許現在是三道半?)依舊黏在我床簾上的冰冷目光。
失敗了?還是我太異想天開?
無邊的失望和更深的恐懼攫住了我。就在我幾乎要被這沉重的絕望壓垮時——
“嗒。”
一聲輕響。
很輕,像是指甲敲擊玻璃。
來自李楠的床頭,那面穿衣鏡的方向。
我猛地睜開眼。
“嗒。”
又是一聲。更清晰了。
借着窗外微弱的天光,我看到,那面穿衣鏡的鏡面中央,我塗抹了血珠的小圓鏡所對應的位置,似乎出現了一個小小的紅點。
紅點像滴入水中的墨汁,開始慢慢暈染開來。不是平面的暈染,而是向着鏡子“內部”滲透,蔓延,勾勒出縱橫交錯的、暗紅色的紋路。
那些紋路越來越清晰,越來越復雜,漸漸構成了一幅畫面——
不再是映照出的宿舍景象。
那是一間宿舍,布局和404一模一樣,但更破舊,牆壁斑駁,燈光昏暗(不是現在的LED燈,而是老式的日光燈管,有一根還在閃爍)。房間裏,有四張床。
三張床上,分別躺着三個人形。被子蓋着,看不清臉,但姿態僵硬,顯然已經不是活人。而且,她們的被子高高隆起,形狀……十分怪異,不像正常人體的輪廓。
第四張床,是我的位置。床上沒有人。
畫面是靜止的,像一張泛黃的老照片。但在照片裏,在那張空着的床鋪上方,牆壁上,似乎用深色的液體寫着什麼字,很大,很潦草。
我拼命想看清那些字。
鏡子上的暗紅紋路還在蠕動,像有生命的血管。畫面逐漸拉近,聚焦到那些字上。
就在那些字跡即將清晰的瞬間——
“咳……”
一聲清晰的咳嗽,從上鋪傳來。
是趙曉燕。
我渾身血液瞬間凍僵。那咳嗽聲太清醒了,絕不是夢囈。
死寂。
令人窒息的死寂。
然後,趙曉燕的聲音響了起來,幽幽的,帶着一種剛睡醒似的沙啞,卻又冰冷得沒有一絲溫度,在濃稠的黑暗裏清晰地回蕩:
“你們看見了吧?”
她停頓了一下,仿佛在側耳傾聽某種無聲的回答。
然後,她接着說,一字一頓,敲打在我的心髒上:
“她昨晚……又坐起來了。”
我的呼吸停止了。四肢百骸的血液瘋狂倒流,沖向冰冷的心髒,又炸開,化作尖銳的冰碴刺向每一個毛孔。趙曉燕的話不是疑問,是陳述。她在對誰說話?王瑤?李楠?還是……別的什麼東西?
更重要的是——“又”。這個字像淬了毒的針,扎進我早已繃緊的神經。她們知道!她們一直都知道!知道那個“坐起來的我”!白天的若無其事,全是僞裝!
那聲咳嗽和隨後的低語,像投入死水的石子,短暫地激起漣漪,隨後宿舍重歸那令人牙酸的寂靜。但有什麼東西不一樣了。空氣裏的壓力陡增,粘稠得如同膠質,每一次呼吸都拉扯着肺葉,帶着鐵鏽和潮溼塵土的味道。那三道(或許四道?)目光並未因趙曉燕的開口而轉移,反而更加凝實,更加……貪婪,仿佛在評估一道即將完成最後工序的祭品。
我像一具正在風幹的僵屍,僵直地躺着,連顫抖的力氣都被抽空。眼睛死死盯着上方床板的紋路,耳朵卻豎得尖尖,捕捉着每一絲可能的風吹草動。上鋪的趙曉燕再無動靜,仿佛剛才那兩句低語只是我瀕臨崩潰下的幻聽。但我知道不是。那是宣判。
時間失去了意義。也許過了幾分鍾,也許過了幾個世紀。那如芒在背的注視感終於緩緩退潮,如同蟄伏的獸縮回黑暗的巢穴。“吱呀——”,輕微而整齊的聲響,四個身影躺了回去。宿舍重新被單調的呼吸聲(或許只有我的是真實的?)填滿。
直到天光透過劣質窗簾的縫隙,吝嗇地灑進幾縷灰白,我才敢極其緩慢地活動了一下凍僵的手指。指尖觸碰到枕邊那面冰涼的小圓鏡,昨夜鏡中詭異的畫面和趙曉燕的低語瞬間交織着撲回腦海,激起一陣劇烈的反胃。
她們在等。等那個“坐起來的我”徹底完成某種轉化,等我“完整”。而“完整”之後呢?我會變成什麼?像她們一樣,白天披着人皮,夜晚化作凝視的幽影?
不。絕不。
求生的本能壓倒了噬骨的恐懼。我必須離開。今天,現在,立刻。什麼行李,什麼證據,都不重要了。我只要活着出去。
我聽着她們陸續起床,洗漱,低聲交談(內容模糊不清,像隔着水),然後結伴離開去食堂。門關上落鎖的“咔噠”聲響起瞬間,我從床上彈了起來。手腳軟得厲害,幾乎摔倒在地。我扶住床架,大口喘氣,冷汗瞬間溼透了單薄的睡衣。
快。快走。
我胡亂抓起昨晚就準備好的背包(其實只塞了證件和一點現金),踉蹌着沖向門口。手指哆嗦着握住門把手,向下壓——
鎖住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怎麼可能?她們出去怎麼會反鎖?平時從不這樣的!
我瘋狂地擰動把手,又去檢查門上的簡易插銷——沒有被插上。是鑰匙鎖?她們從外面用鑰匙反鎖了?爲什麼?
“砰砰砰!”我用力拍打門板,聲音在空曠的走廊裏顯得微弱而絕望。“有人嗎?開門!開開門!”嘶啞的喊聲在喉頭滾動,卻吐不出來,怕驚動什麼,又怕誰也驚動不了。
無人應答。只有我粗重的喘息和擂鼓般的心跳在死寂中回蕩。
被囚禁了。這個認知像冰水當頭淋下。
她們知道我要跑。她們不允許。
我背靠着冰涼的門板滑坐在地,絕望像黑色的藤蔓纏繞上來,越收越緊。走不了……怎麼辦?還能怎麼辦?
目光無意識地掃過宿舍。熟悉的床鋪,書桌,雜物。然後,定格在我的床鋪上。
剛才匆忙起來,床簾沒有完全拉攏,露出裏面一角。借着逐漸明亮的天光,我隱約看到,床簾內側,靠近我枕頭的那一面,似乎有些……痕跡。
不是布料原本的花紋。是字?很多字?
我手腳並用地爬過去,一把扯開床簾。
清晨的光線清晰地照在淡藍色的床簾內襯上。上面寫滿了字。密密麻麻,重重疊疊,從靠近枕頭的位置開始蔓延,幾乎布滿了整個內側。字跡凌亂、癲狂,用力極深,像是用指甲或什麼硬物反復刻劃上去的,藍色的布料被劃出一道道泛白的毛邊,有些地方甚至透出了背面。
全是同一個詞,用各種大小,各種傾斜角度,瘋狂地書寫着:
快逃 快逃 快逃 快逃 快逃 快逃 快逃 快逃……
成千上萬個“快逃”,擠滿了每一寸視線,像無數張無聲呐喊的嘴,又像一道道鮮血淋漓的符咒,將我裹挾其中。
我認得這字跡。雖然極度扭曲,但筆畫習慣……是我的。
是我寫的。
什麼時候?我怎麼毫無記憶?
是那個“坐起來的我”寫的?還是我在某個自己都不知道的清醒或夢遊時刻留下的警告?
“快逃……”我喃喃念出這兩個字,聲音幹澀得像砂紙摩擦。巨大的荒謬感和更深的寒意攥住了心髒。我自己警告自己要快逃,可我卻逃不出去。這警告本身,就成了最恐怖的嘲諷。
我顫抖着手,撫過那些深刻的劃痕。指尖傳來布料粗糙的觸感,以及……一絲極淡的、若有若無的腥氣。不是墨水的味道。是鐵鏽味。血?
昨晚,我用刀尖刺破手指,將血抹在鏡子上。這些字……難道也是用血寫的?只是幹涸了,氧化了,變成了深褐色,印在藍色的布料上?
“嗬……”我倒退一步,撞在了身後的書桌上。桌上的小鏡子被震得歪倒,鏡面反射出我此刻驚恐萬狀、毫無血色的臉,以及我身後……那片寫滿“快逃”的床簾內襯。
鏡中的影像重疊扭曲,那些“快逃”的字樣仿佛活了過來,在鏡面深處蠕動,攀爬,要突破鏡框的束縛,將我吞噬。
我猛地轉身,不敢再看鏡子。目光慌亂地掃視,最終落在李楠床頭那面穿衣鏡上。它靜靜地立在那裏,鏡面光滑,映照着此刻尋常的宿舍景象,昨夜那詭異的血紋和舊日幻象仿佛從未出現過。
但我知道,它不一樣了。鏡子是關鍵。那些字,那畫面,趙曉燕的話……都在指向它。
如果我逃不出去,如果“完整”無法避免……那我至少要在被吞噬前,知道真相。知道她們是什麼,知道“完整”到底是什麼,知道這間404宿舍究竟隱藏着什麼。
一股破釜沉舟的狠勁,混合着瀕臨崩潰的瘋狂,從心底滋生出來。既然無處可逃,那就直面最深處的黑暗。
我走到李楠的穿衣鏡前,站定。鏡中的女孩眼神渙散,形銷骨立,像個陌生的遊魂。我伸出手,再次觸摸冰涼的鏡面。這一次,我沒有退縮。
指尖緩緩劃過光滑的玻璃,最後停留在鏡框邊緣那點暗紅色的陳舊污漬上。
昨晚,我的血似乎激活了什麼。也許……需要更多?
這個念頭讓我自己都打了個寒顫。但還有別的選擇嗎?
我走回自己的書桌,從筆筒裏抽出那把折疊小刀。刀鋒在晨光下閃着冷冽的光。我深吸一口氣,卷起左邊睡衣的袖子,露出手臂。手臂內側,皮膚蒼白,能看到淡青色的血管。
對不起,爸爸媽媽。我在心裏默念,如果你們還能接收到的話。
刀鋒貼上皮膚,冰涼刺骨。我閉上眼睛,用力一劃。
尖銳的疼痛炸開,比我預想的更劇烈。溫熱的液體立刻涌了出來,順着小臂流淌,滴滴答答落在腳下的水泥地上。
我疼得眼前發黑,咬着牙,踉蹌着回到穿衣鏡前。抬起流血的手臂,將那道新鮮的傷口,緊緊壓在了鏡面上,正對着鏡中“我”心髒的位置。
血液迅速在光滑的鏡面上暈開,粘稠,猩紅,帶着生命的熱度。
起初,什麼都沒有發生。鏡子只是沉默地吸收着血液,映出一片模糊的猩紅。
幾秒鍾後,鏡面開始輕微地震顫起來,發出低沉的、仿佛來自地底深處的嗡鳴。貼在鏡面上的手臂傳來詭異的吸力,不是物理上的,更像是一種冰冷的、針對某種本質的攫取。
嗡鳴聲越來越大,鏡中的猩紅開始旋轉,向內收縮,仿佛鏡面變成了一個深不見底的漩渦。漩渦中心,顏色逐漸變深,變暗,不再是血液的紅色,而是一種濃稠的、吞噬一切光線的漆黑。
漆黑的中心,有景象浮現出來。
還是那間破舊的宿舍,老式日光燈管滋滋閃爍。但這一次,畫面是“活”的。
我看到三個女孩。她們穿着多年前流行的衣服樣式,臉上帶着這個年紀應有的生動表情,正在說笑,打鬧,整理床鋪。看起來就是最普通的女大學生。其中一個短發圓臉的女孩,笑着把什麼東西藏到了枕頭底下。一個戴眼鏡的女孩坐在書桌前認真寫字。還有一個長發女孩,正對着鏡子(就是這面穿衣鏡!)梳頭。
這是過去的404。一段看似平常的宿舍生活記錄。
但很快,畫面變了。
時間似乎在快進。三個女孩的表情漸漸凝固,變得驚恐,絕望。她們在宿舍裏尖叫,哭喊,徒勞地拍打着緊閉的房門和窗戶(窗戶外面一片漆黑,仿佛被什麼東西封死了)。她們互相指責,又抱在一起痛哭。她們試圖用椅子砸門,用床單結成繩索想從窗戶逃走(但窗外那濃稠的黑暗吞噬了一切嚐試)。食物和水似乎耗盡了,她們變得虛弱,憔悴。
然後,最恐怖的一幕出現了。
她們開始……變化。
不是突然的,而是緩慢的,浸潤的。皮膚失去光澤,泛起不正常的青灰色。眼神變得空洞,然後漸漸被一種麻木的、卻又帶着詭異渴望的神色取代。她們的動作僵硬起來,關節發出不自然的脆響。她們不再試圖逃離,而是呆呆地坐在各自的床上,面朝房間中央,日復一日,如同雕塑。
其中那個對着鏡子梳頭的長發女孩,變化最爲明顯。她長時間地坐在鏡子前,一動不動,只是“看着”鏡中的自己。她的影像在鏡子裏,漸漸和鏡外的她……出現了細微的不同步。鏡中的她,嘴角會在她本人毫無表情時,微微上翹;鏡中的她,眼珠轉動的方向,有時會和本體相反。
終於,在一個同樣深沉的黑夜(鏡中景象的時間似乎總是黑夜),鏡外的長發女孩,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又像是被鏡中的影像徹底蠱惑,她拿起什麼東西(畫面模糊,看不清),猛地刺向了自己的脖頸。
鮮血噴濺在鏡面上。
鏡中的影像,卻在這個時候,對着鏡外正在倒下的本體,露出了一個清晰而詭異的微笑。
鏡外的女孩倒下了,生命流逝。但鏡中的那個“她”,那個帶着詭異微笑的影像,卻仿佛……活了過來。
她向前一步,身影從鏡面深處浮現,輪廓越來越清晰,越來越“實”。然後,她穿過了染血的鏡面,踏入了現實的宿舍。
她站在倒下的本體旁邊,低頭看了看,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然後,她轉向另外兩個已經變得如同朽木般的女孩。
鏡面景象劇烈地波動起來,仿佛信號受到幹擾。只能看到一些閃爍的、破碎的畫面:那個從鏡中走出的“她”,對着另外兩個女孩張開了嘴(那嘴巴張開的幅度極大,超越了人類極限)……黑暗涌動……咀嚼、吞咽、融合的模糊影子……另外兩個女孩的身體以違反物理規律的方式扭曲、坍縮,最後化作兩道青灰色的煙塵,被吸入“她”的口中,或是與她合而爲一……
畫面最終穩定下來時,宿舍裏只剩下“她”一個“人”。不,那已經不是人了。那是三個女孩殘存的一切(或許還包括別的什麼)強行糅合、扭曲而成的某種存在。“她”站在宿舍中央,身體輪廓時而清晰時而模糊,仿佛由無數重影疊加而成,勉強維持着一個人的外形。
“她”緩緩轉動脖頸,動作僵硬而古怪,最後,面朝着鏡子——也就是此刻正在觀看這一切的“我”的方向。
“她”的臉一片空白,沒有五官。但在本該是眼睛的位置,有兩個深邃的空洞,裏面旋轉着粘稠的黑暗和無數破碎的影像片段,都是那三個女孩生前的記憶、情感、恐懼與絕望。
然後,“她”抬起了手,手指(那手指的數目和長度似乎都不穩定)指向鏡面,指向鏡外的我。
一個混合了至少三個聲線、扭曲疊加、充滿無盡怨毒與飢餓感的聲音,直接在我腦海中炸響,不是通過耳朵:
“……還差……一個……”
“……來……”
“……完整……我們……”
“……成爲……我們……”
隨着這聲音,鏡中景象猛地向我“撲”來!那不是物理上的撲擊,而是一種精神上的吞噬,一種存在層面的覆蓋。我感到自己的意識被粗暴地拉扯,無數冰冷、混亂、充滿惡意的碎片強行涌入我的腦海——那是三個女孩臨死前的極致恐懼,是她們被吞噬時的無邊痛苦,是融合後那混沌存在的無盡空虛與飢渴!
“啊——!!!”我發出撕心裂肺的慘叫,猛地向後跌倒,手臂也從鏡面上脫離。鏡面上的血液已經幹涸發黑,那些恐怖的景象也消失無蹤,鏡子又恢復了普通的模樣,只倒映着我癱倒在地、慘白如鬼的駭然面孔。
但那個混合的、充滿飢渴的聲音,依舊在我腦中回蕩,漸漸減弱,卻留下冰冷的烙印:
“……來……成爲第四道影子……”
“……永遠……在一起……”
我癱在地上,渾身溼透,像是剛從水裏撈出來,冷得徹骨。手臂上的傷口火辣辣地疼,但比起剛才意識被侵蝕的痛苦,這簡直不值一提。
我明白了。全都明白了。
這間404宿舍,是一個囚籠,一個祭壇。很多年前,三個女孩以最絕望恐怖的方式死在這裏,她們的恐懼、怨念,或許還有某種因地縛或儀式形成的詭異力量,將她們殘存的一切扭曲、融合,形成了一個徘徊於此的、永不滿足的集體惡靈。它就是“她們”——王瑤、李楠、趙曉燕,或者說,是披着她們形貌的某種東西。
“她們”需要“完整”。當年的融合是不穩定的,殘缺的,或許只有吞噬掉一個新的、鮮活的靈魂,占據一具新的軀殼,才能讓這個扭曲的集合體獲得某種“穩定”,或者滿足那無盡的飢渴。所以“她們”僞裝,潛伏,等待,像蜘蛛守着蛛網。
而那個“坐起來的我”,就是我的靈魂(或者意識的一部分)被緩慢剝離、被“她們”的力量侵蝕同化的過程。鏡子裏照出的,是這個過程在另一個層面的顯現。當“我”徹底坐起來,當那個影子完全成型,就是我的意識被徹底吞噬,“完整”了“她們”之時。那時的我,將不再是“我”,而是“她們”的一部分,成爲這永恒囚籠裏的第四道影子,夜夜起身,凝視下一個獵物。
“快逃”……那是我殘存的、未被完全侵蝕的潛意識,在最深沉的恐懼中發出的最後警告。可我逃不掉了。
知道了真相,並沒有帶來解脫,只有更深的絕望。就像明知自己正一點點滑向深淵,卻連一根稻草都抓不住。
白天她們回來時,我正縮在自己床鋪最裏側,用被子緊緊裹住自己,只露出一雙空洞的眼睛。手臂上的傷口用撕下來的床單布條胡亂包扎着,血跡滲了出來,在淺色的布料上染開刺目的紅。
“你怎麼了?臉色這麼差?”王瑤湊過來,聲音裏是恰到好處的關切,但她的眼睛,那雙我曾覺得明亮活潑的眼睛,此刻仔細看去,瞳孔深處似乎有一點不易察覺的、旋轉的渾濁。
“沒事,”我的聲音嘶啞得像破風箱,“有點感冒,躺躺就好。”
李楠默默地看了我一眼,目光掃過我胡亂包扎的手臂,停頓了一瞬,什麼也沒說,轉身去收拾她的書。趙曉燕從上鋪探下頭,長發垂落,她的臉在背光中顯得格外蒼白,嘴角卻似乎有一絲極淡的、凝固般的弧度。
她們不再多說,各自做着事情。宿舍裏彌漫着一種心照不宣的、令人窒息的平靜。她們知道我知道了嗎?或許吧。但獵物最後的掙扎,在獵手眼中,不過是增添趣味的餘興節目。
夜晚如期降臨。我睜着眼,盯着床簾頂棚。身體疲憊到了極點,意識卻清醒得可怕。我知道,時間不多了。每一次深夜的“儀式”,都是那個“坐起來的我”更清晰一分,我自己的存在感更稀薄一分。也許就在今晚,也許明天,那個平衡就會被打破。
我不能……絕不能變成“她們”的一部分。絕不能成爲這永恒恐怖循環的新柴薪。
一個瘋狂的、決絕的念頭,在我死寂的心湖裏投下巨石,激起滔天巨浪。
既然逃不出去,既然注定要被吞噬……那我寧願選擇徹底的毀滅。不是靈魂被撕碎融合的那種毀滅,而是更絕對、更幹淨的……抹除。
我要帶走“她們”。至少,重創“她們”。
鏡子是通道,是“她們”存在的核心,也是“她們”吞噬我的工具。那如果我反向利用呢?如果我把自己……獻祭給鏡子呢?不是讓“她們”吞噬我,而是讓我殘餘的一切(包括這正在被侵蝕的肉體與靈魂),連同我的恐懼、我的絕望、我最後的意志,作爲一種“污染”,一種“毒素”,強行沖進那個扭曲的集合體,沖進鏡子的深處?
這念頭沒有任何依據,純粹是絕境中滋生的、同歸於盡的瘋狂。但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不是束手待斃的方式。
我悄悄從枕頭下摸出那把小折疊刀,緊緊攥在手裏,金屬的冰涼給了我一絲虛假的鎮定。然後,我摸索着,從床墊下抽出那張寫着警告的舊紙條。借着窗外極其微弱的光,我看着上面那行字:“她們不是你的室友。她們在等你‘完整’。”
對不起,留下警告的前輩(如果真有這麼一位前輩)。我完不成了。但我不讓“她們”好過。
我將紙條緊緊握在另一只手裏。
三點十五分。
“吱呀——”
“悉悉索索——”
來了。
我沒有像往常那樣僵直等待。就在那第四個“坐起”的動靜即將響起的一刹那,我用盡全身力氣,猛地掀開被子,從床上一躍而起!
動作快得超出了我身體的負荷,眼前一陣發黑,但我強迫自己站穩。我手裏緊緊攥着刀和紙條,目光掃過宿舍。
三個黑影已經坐在了床上,面朝我的方向。但這一次,因爲我的突然動作,她們似乎也“怔”住了,沒有任何反應,只是那六道(或許更多?)冰冷的目光,瞬間聚焦在我身上,帶着清晰的驚愕(如果惡靈也有這種情緒的話)和隨之而來的、更加濃鬱的惡意。
我沒有看她們。我的目標明確——李楠床頭的穿衣鏡。
我沖向那面鏡子,腳步虛浮卻異常決絕。
“攔住她!”一個尖利扭曲的聲音驟然響起,是王瑤的聲線,卻混雜着別的噪音。
上鋪的趙曉燕猛地撲了下來,動作快得不似人類,帶着一股陰冷的風。她的手臂以一種怪異的角度抓向我的肩膀。
我側身躲閃,被她指尖掃過的地方傳來刺骨的寒意,像被冰錐劃過。我踉蹌了一下,繼續撲向鏡子。
李楠也動了,她從床上直接“滑”了下來,像一灘沒有骨頭的影子,瞬間蔓延到我的腳邊,試圖纏住我的腳踝。
我抬起腳,狠狠踩了下去,感覺像是踩進了冰冷的淤泥,黏膩惡心。我掙脫出來,離鏡子只有一步之遙。
鏡面映出我此刻瘋狂而決絕的臉,以及我身後,三個正在急速撲來、輪廓開始扭曲蠕動、不再維持人形的恐怖黑影。
就是現在!
我高高舉起握着刀的手,不是刺向別處,而是朝着自己另一只手裏緊握的、那張寫着警告的紙條,以及紙條下,我自己胸口的位置!
但我的目標,不是我自己的心髒。
在刀尖即將落下的最後一瞬,我的手腕強行扭轉,用盡全部的生命力和最後清醒的意志,將刀尖,連同那張仿佛帶着某種殘留執念的紙條,一起狠狠地——捅向了光滑的鏡面!
“噗嗤——”
不是玻璃碎裂的清脆聲響,而是一種沉悶的、仿佛刺入血肉又像是捅破水囊的怪異聲音。
刀尖接觸到鏡面的瞬間,時間仿佛凝固了。
鏡面沒有碎裂,而是以刀尖接觸點爲中心,猛地向內凹陷下去,形成一個不斷旋轉擴大的漆黑漩渦。漩渦中伸出無數只半透明、青灰色、由煙霧和怨恨凝結而成的手,瘋狂地抓向我持刀的手臂,抓向我的身體,發出無聲的尖嘯,要將我拖入那無盡的黑暗深處。
我身後的三個黑影也同時撲到,冰冷刺骨的觸感從四面八方包裹而來,擠壓,撕扯,吞噬。劇痛從身體每一個角落傳來,不僅僅是物理的疼痛,更多的是靈魂被寸寸剝離、被冰冷惡意浸透的極致痛苦。
但我的嘴角,卻扯出了一個扭曲的、近乎解脫的弧度。
來吧。吞噬我吧。
但不止是我。
我將自己殘存的所有意識,所有未曾被侵蝕的恐懼、絕望、憤怒,以及那張紙條上或許殘留的、不知名前輩的最後一點執念,全都化作了最後一念,順着刀尖,順着與鏡子連接的手臂,如同決堤的洪流,又如同點燃引信的火種,瘋狂地灌注進那鏡中的漆黑漩渦,灌注進那三個黑影與我身後撲來的惡靈集合體的連接深處!
“啊啊啊啊啊——!!!”
我發出不成人形的慘嚎,但與此幾乎同時響起的,是另外三個更加尖銳、混亂、充滿痛苦與驚怒的疊加嘶鳴!
鏡子劇烈地震顫起來,表面浮現出無數張痛苦扭曲的面孔,有那三個女孩生前的樣子,有“她們”融合後的混沌面孔,甚至還有一些更模糊、更古老的影子——原來受害者不止一批。漆黑的漩渦瘋狂旋轉,卻開始不穩定地膨脹、收縮,邊緣崩解出黑色的光粒。
抓住我的那些半透明鬼手寸寸斷裂,化作青煙。身後包裹我的冰冷觸感和撕扯力驟然一鬆,緊接着是更加狂暴的反彈和混亂的沖擊。我感覺自己像一片狂風中的落葉,被巨大的力量拋飛出去,重重撞在牆壁上,又滾落在地。
眼前一片血紅,什麼都看不清了。耳中是持續尖銳的鳴響,混雜着鏡子崩裂的咔嚓聲,以及那些非人嘶鳴的餘韻。
黑暗如潮水般涌來,吞沒了劇痛,吞沒了意識。
在徹底沉入虛無之前,我似乎看到,那面穿衣鏡的鏡面,布滿了蛛網般的裂痕。裂痕後面,不再是宿舍的倒影,也不是漆黑的漩渦,而是一片不斷閃爍、扭曲的混沌光影,仿佛有什麼東西在裏面痛苦地掙扎、崩解。而原本鏡子的位置,空氣在微微扭曲,光線折射異常,形成一個不穩定的、模糊的虛影輪廓,像是鏡子的“幽靈”,又像是一個通往更深處噩夢的、即將關閉的裂縫。
宿舍裏,那三個黑影消失了。王瑤、李楠、趙曉燕的床鋪空空如也,只剩下凌亂的被褥,仿佛她們從未存在過。
一片死寂。
只有塵埃在從窗外透進的、青灰色的晨光中緩慢浮沉。
我躺在地上,視野模糊,劇痛仿佛已經遠離,只剩下無邊無際的冰冷和麻木。我不知道自己成功了沒有,是重創了“她們”,還是加速了自己的滅亡。或許,我只是在那扭曲的集合體裏,注入了又一道充滿痛苦與不甘的新影子,讓這404的詛咒更加復雜、更加深沉。
意識消散的最後一刻,我好像聽到一個極其細微、仿佛來自很遠很遠的地方,又像是直接響起在腦海廢墟中的聲音。很輕,很淡,帶着一絲如釋重負,又有一絲永恒的疲憊:
“……謝謝……”
“……終於……”
“……可以……”
聲音斷掉了。
緊接着,是無邊無際、連黑暗都不存在的……空。
……
青灰色的天光,終於完全驅散了夜色,公平地鋪滿了404宿舍的每一個角落。
塵埃落定。
穿衣鏡的碎片散落一地,映出無數個破碎的、靜止的世界。其中一片較大的碎片裏,映出倒在地上的女孩蒼白安靜的臉,以及她上方,那片寫滿了“快逃”的、靜靜垂落的淡藍色床簾內襯。
一切寂靜無聲。
直到——
“吱呀。”
一聲極其輕微、仿佛幻覺般的床板響動,從房間的某個角落,幽幽響起。
似有若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