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地裏的草我都薅幹淨了,我…我能歇歇再去田埂挖野菜嗎?”
陳霖生正陷在紛亂的思緒裏,一個怯生生的聲音從門口傳來,他抬頭看去,只見一個瘦小單薄的身影逆着光站在那兒,像棵缺乏養分的小草。
是慧蘭,他的四丫頭。
小姑娘面黃肌瘦,明顯是長期吃不飽,身上那件打滿補丁的粗布衣裳空蕩蕩的,更顯得她羸弱,一雙小手沾滿了泥巴,臉上也蹭得髒兮兮的,唯獨那雙眼睛清澈得像山澗的泉水,帶着小心翼翼的討好。
看着這樣的慧蘭,陳霖生心頭劇震,鼻腔一酸,整個人都控制不住地微微發抖。
“慧蘭,爹的好閨女,過來,到爹這兒來,讓爹好好看看你。”
陳霖生聲音都有些哽咽,心疼得像是被針扎,他當初怎麼就那麼混賬,對這麼懂事的孩子狠得下心?
說起來,慧蘭並非他親生,是早年從山溝裏撿回來的,頭六年他也曾把這小丫頭當親生的疼,可一切都在慧蘭六歲那年的夏天變了。
那天晌午天熱得厲害,慧蘭嚷嚷着非要去村後溪谷抓魚,他媳婦王楠拗不過孩子哭鬧便帶着去了,結果人就再沒回來。
溪邊只找到王楠的一只鞋,村裏人都說,王楠是不小心滑進湍急的河裏,被水沖走了,連屍首都找不到。
當時的陳霖生悲痛欲絕,把所有的怒火和怨氣都發泄在了慧蘭身上。
“都怪你!是你害死了你娘,你個喪門星。”
直到十幾年後,陳霖生才得知真相,原來王楠根本沒死,那是她精心策劃的假死,爲的是拋夫棄女,跟城裏一個早有勾搭的男人私奔,而且當時也不是慧蘭要去抓魚,是老三慧貞說的,出了事她們姐妹三人一合計就把鍋甩給了慧蘭。
“爹,我……我剛從地裏回來,一身泥,髒得很,別把您的衣服也蹭髒了。”慧蘭站在門口小聲地說道。
前世的陳霖生,因爲心裏怨恨,就讓慧蘭幹最累的活,吃最差的飯,穿最破的衣,從未給過她好臉色,甚至在慧蘭十七歲那年,爲了湊錢給大女兒慧梅的公爹治病,硬是把慧蘭“賣”給了鄰村一個年紀老大、脾氣暴躁的跛子。
他永遠忘不了慧蘭出嫁那天看他的眼神,充滿了無助、哀求和絕望。
出嫁前夜,慧蘭跪在他面前,哭求別讓她嫁給那個跛子,可他當時心硬如鐵,只冷冰冰地回了兩個字:“聽話。”
然而被他這麼無情對待的女兒,在他晚年病重、無人理會時,卻是唯一一個不計前嫌、守在病床前端水送藥、悉心照料他的人。
而那三個他掏心掏肺對待的“親生”女兒,攏共就來過兩回,每回都恨不得他立刻斷氣。
“不髒,爹的閨女一點都不髒!”
陳霖生再也忍不住,猛地起身一把將瘦弱的慧蘭緊緊摟進懷裏,孩子單薄的身子硌得他心疼,他抱得那麼用力,仿佛一鬆手,這失而復得的珍寶就會消失。
“慧蘭,爹的傻閨女,以前是爹糊塗,讓你受委屈了,從今往後,爹絕不會再讓你受一丁點苦。”
“爹……您、您這是咋了?”
慧蘭僵在陳霖生懷裏,小臉上寫滿了驚愕和不知所措,這些年來,她早已習慣了陳霖生的冷眼和責罵,自從“娘”出事後,陳霖生就再沒抱過她,更別說這樣溫言軟語。
陳霖生的懷抱很溫暖,帶着熟悉的汗味讓她莫名想哭,可她死死咬住嘴唇,不敢讓眼淚掉下來。
因爲她記得,每次她一哭,爹爹就會更生氣,會罵她“哭喪”,說“再哭就不要你了”。
她怕極了被拋棄,所以一直小心翼翼,拼命幹活,努力討好,不敢有半點怨言。
“沒事,爹沒事。”陳霖生察覺到女兒的僵硬,心中更是悔恨交加,他輕輕撫摸着慧蘭枯黃的頭發,聲音是從未有過的溫柔,“爹就是……高興,好孩子,下午挖野菜你別去了,在家歇着,讓慧貞去。”
慧貞比慧蘭大三歲,今年十五了。
前世就因爲慧貞長得最像王楠,陳霖生就把對亡妻的愧疚和思念,全都轉化成了對慧貞毫無原則的溺愛,好吃的、好穿的,都緊着她,重活累活從不讓她沾手,把她養得比城裏姑娘還嬌氣。
沒成想這根本就是一場笑話,他傾盡所有去疼愛的,不過是別人的野種,還是個喂不熟的白眼狼。
“啊?讓三姐去?”慧蘭驚得瞪大了眼睛,連忙搖頭,“不行不行,爹,三姐她……她皮膚嫩,從來沒幹過粗活,挖野菜這活兒她做不來的,還是我去吧,我習慣了。”
她實在想不通爹爹今天是怎麼了,不僅抱了她,說話這麼溫柔,竟然還讓三姐去幹活?爹爹看她的眼神,以前只有在看三個姐姐時才會有。
“哼,”陳霖生冷笑一聲,語氣帶着嘲諷,“她就是這些年被慣壞了,十指不沾陽春水,養得一身嬌毛病,你比她還小三歲,每天都能掙兩三個工分,她一個十五歲的大姑娘,幹點活怎麼了?就該讓她去勞動改造,嚐嚐滋味。”
想起前世這個“好女兒”的所作所爲,陳霖生心裏就直冒寒氣,那簡直是一條吸附在他血管上的螞蟥,榨幹他的血汗錢,還對他非打即罵,動不動就嚷嚷要斷絕關系,只有在外面吃了虧、受了罪,才會想起還有他這個“爹”。
而他前世也是犯賤,總想着自己是爹,得多包容孩子,結果呢?人家壓根沒把他當爹,反而在背後笑話他是頂了綠帽子,替人數錢的活王八。
正想着,門口的光線一暗,一個身影堵在了那裏,拖出一道長長的影子。
陳霖生抬頭看去,心裏嗤笑一聲,還真是說曹操,曹操就到啊。
“爹,我想吃白面饅頭了,明兒個你去供銷社買點白面回來,咱們蒸饅頭吃吧。”
七十年代末,改革開放的春風雖然已經吹起,但還沒能立刻吹到所有偏遠的農村,家家戶戶的日子依舊緊巴巴的,平常能吃上棒子面窩頭、小米粥就算不錯了,紅薯、芋頭這些雜糧是主食,白面饅頭那可是逢年過節或者來重要客人才舍得吃的精細糧。
至於大米飯更是稀罕物,一年到頭也見不着幾回,肉腥味基本只有年節時才能聞到一點,陳霖生家更是生產隊裏有名的“倒掛戶”,欠着隊裏不少錢糧。
日子過成這樣,倒不是陳霖生懶或者沒本事,他幹活是一把好手,肯出力,究其原因是他身上趴着好幾只吸血蟲,媳婦跑了,卻留下三個不是他種的孩子要他養,再加上偏心的爹娘、算計的兄嫂,他掙的那點工分,根本填不滿這些無底洞。
前世他總覺得虧欠了孩子,苦了自己也不能苦了他們,結果養出了一窩仇人,現在想想真是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誰讓他自己立不起來,心甘情願讓人吸血呢。
好在上輩子的慘死,像一盆冰水徹底澆醒了他,現在陳霖生的心態早已天翻地覆,從今往後,誰也別想再占他陳霖生半分便宜,不光如此,上一世他受的委屈也要連本帶利地討回來,以後誰讓他吃虧,他就讓誰倒血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