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幕的黑暗，並未吞噬聲音。
恰恰相反，陸晨那場“信號測試”直播結尾，冷靜到近乎殘酷的數據公示，如同在滾沸的油鍋裏潑進一瓢冰水，瞬間激起的不是冷卻，而是更猛烈的爆燃與飛濺。
直播雖然結束，但真正的“直播”才剛剛開始。
錄屏片段、數據截圖、技術分析帖、情緒激昂的聲討文……以病毒裂變的速度席卷了整個中文互聯網的遊戲圈，甚至輻射到了更廣泛的社交平台。“#沉默哥遭技術狙擊#”、“#直播平台公平性#”、“#王者局黑幕#”等標籤牢牢霸占熱搜前列，後面跟着一個個代表熱度飆升的“爆”字。
討論的焦點迅速從“這個主播好強”轉向了“誰在暗算他”以及“平台管不管”。陸晨公示的那幾行簡略數據，成了無數技術宅和熱心網友抽絲剝繭的起點。有人逐幀分析卡頓時的遊戲畫面，對比陸晨過往操作的流暢度；有人試圖解讀那些“延遲異常”、“數據亂序”背後的技術含義；更有人直接@各大直播平台、遊戲官方、甚至網警的賬號，要求介入調查。
輿論幾乎一邊倒地站在陸晨這邊。他那沉默卻堅韌的形象，在此刻被賦予了“孤膽英雄對抗黑暗勢力”的悲壯色彩。之前零星質疑他“炒作”、“代打”的聲音，被這股洶涌的民意徹底淹沒，甚至反過來被指責爲“水軍洗地”。
壓力，如同海嘯般，首先拍向了直播平台。
平台總部，深夜的會議室燈火通明，氣氛凝重得能擰出水來。運營、技術、法務、公關部門的負責人悉數在列，每個人臉上都寫滿了焦頭爛額。
“解釋！我需要一個解釋！”負責內容生態的副總裁臉色鐵青，敲着桌子，“一個開播不到十天的主播，能把天捅出這麼大個窟窿！你們運營前期是怎麼溝通的？爲什麼會讓事情發展到這一步？還有技術部！那個遠程接入，到底看到了什麼？爲什麼沒有提前預警？”
運營總監擦着額頭的汗：“陳總，我們溝通了，一直在溝通，條件一讓再讓，姿態低得不能再低了！可這個‘隨便打打’……他根本油鹽不進啊！他要絕對自主權，我們給了；他不籤約，我們同意了；他甚至不願意獨家，我們也讓步了！誰知道他會用這種方式……直接把問題捅到所有觀衆面前！”
技術總監臉色更難看：“遠程接入確實捕捉到了異常數據流，與主播本地監控記錄吻合。幹擾是存在的，而且手法很專業，不是普通網絡波動。我們初步分析，可能涉及對特定數據包的注入或對路由節點的短暫劫持。但要追溯源頭……非常困難，對方顯然做了多層跳轉和僞裝，而且行動時間窗口極短。”
“困難？”副總裁的聲音拔高，“再困難也要查！現在全網都在盯着我們！如果我們給不出一個交代，平台的公信力就完了！‘保障主播公平直播環境’是我們寫在用戶協議裏的！現在一個現象級主播，在我們眼皮子底下，在王者局裏，被這麼搞！你讓其他主播怎麼看？讓觀衆怎麼看？”
法務負責人謹慎開口：“從法律角度，我們目前沒有直接證據指向任何具體個人或實體實施了幹擾行爲。主播公示的數據可以作爲旁證，但不足以構成法庭上的有效證據鏈。我們現在最緊迫的，是危機公關。”
公關總監立刻接上：“預案已經啓動。我們準備發表一份措辭嚴謹的聲明，核心要點是：第一，嚴厲譴責任何破壞直播公平環境的行爲；第二，公布我們技術部門通過遠程接入捕捉到的部分異常數據（脫敏後），與主播方信息交叉驗證，證實幹擾存在；第三，宣布成立專項調查組，聯合網絡安全機構，追查幹擾源頭，並承諾懸賞征集線索；第四，重申平台保護主播權益的決心，將對受影響主播‘隨便打打’給予最高級別的技術服務支持和流量傾斜。”
副總裁深吸一口氣：“聲明要快，姿態要硬，但也要給後續操作留有餘地。技術部，繼續深挖，哪怕只有一絲線索也要抓住！運營，立刻聯系‘隨便打打’，安撫，表達我們堅決站在他這邊的立場，同時……試探他下一步想幹什麼。這個人，太能搞事了，但現在的輿論，我們只能捧着他！”
幾乎在平台高層焦頭爛額的同時，那些隱藏在幕後的目光，也因這突如其來的曝光而產生了劇烈的波動。
“皇朝”公會，趙總看着屏幕上鋪天蓋地的聲討和平台即將發布強硬聲明的風聲，臉色陰沉得快要滴出墨來。他面前的煙灰缸裏，已經塞滿了雪茄煙蒂。
“廢物！一群廢物！”他低聲咆哮，“不是說萬無一失嗎？不是說絕對查不到嗎？現在呢？全網都知道了！平台要動真格的了！”
站在一旁的助理噤若寒蟬，半晌才小心翼翼道：“趙總，我們用的那套方案……理論上確實很難追蹤到直接證據，除非平台不惜代價動用非常規資源，或者……”
“或者什麼？”
“或者……對方早有準備，設下了反制或監控措施。”助理聲音更低，“從那個主播最後公示的數據來看，他絕不是毫無察覺，而是有備而來。我們可能……被將計就計了。”
趙總眼神一厲，盯着助理：“你是說，他故意引我們出手，然後當衆揭穿？”
“不排除這種可能。他的直播標題就叫‘信號測試’……”助理沒敢說下去。
趙總沉默了，手指無意識地敲擊着桌面。如果真是這樣，那這個“隨便打打”就不僅僅是遊戲技術高超那麼簡單了。他的心思、他的算計、他的反擊方式……都透着一股不符合其年齡和顯露身份的狠辣與老道。
“暫停一切動作。”良久，趙總才沙啞着開口，“讓下面的人都安分點，最近別去觸黴頭。聯系一下和我們關系好的媒體，發幾篇引導性的文章，把水攪渾一點，比如質疑數據真實性，或者暗示是競爭對手的苦肉計……總之，不能讓他和平台獨占輿論高地。另外，繼續查他！我要知道，他到底是誰！”
星火戰隊基地，陳岩幾乎是抱着平板電腦沖進了王總的辦公室，眼睛因興奮和缺乏睡眠而布滿血絲，但亮得驚人。
“王總！您看了嗎？那個‘隨便打打’！他不僅遊戲打得無敵，這應對危機的手段，這利用輿論的反擊……絕了！簡直絕了！”陳岩語速快得像連珠炮，“這心理素質，這大局觀，這操作……不，這已經超出遊戲操作範疇了！這是一個天生的賽場核心，甚至是指揮官胚子！我們必須……”
“必須什麼？”王總打斷他，神色同樣嚴肅，但更沉穩，“現在全網的焦點都在他身上，平台被架在火上烤，暗處的人縮了回去。這時候我們貿然接觸，是嫌不夠亂嗎？”
陳岩一愣，急切道：“那……我們就不管了？萬一被其他隊，特別是那幾個豪門搶了先……”
“搶什麼先？”王總擺擺手，“他現在是風暴中心，誰碰誰惹一身騷。平台一定會盡全力安撫他、綁定他。其他俱樂部也不是傻子，這時候公開挖角，等於和平台撕破臉，還得承受輿論壓力。我們要做的，是等待，是觀察。”
他走到窗邊，看着外面沉沉的夜色：“這場風波，對他而言是危機，也是試金石。看看他能把平台逼到什麼程度，看看暗處的對手會如何反應，也看看……他除了遊戲技術和臨場應變，是否還有其他我們需要的特質，比如耐心，比如對復雜局面的掌控力。等他從風暴眼裏稍微走出來一點，等平台給出明確的態度和解決方案之後……才是我們出手的最佳時機。”
陳岩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但眼中的熱切並未消退：“那……我們需要做些什麼準備？”
“當然。”王總轉過身，“重新評估他的價值，準備一份更詳細、更有吸引力的方案，不僅僅是比賽合同，可以包括青訓體系建設、個人品牌打造、甚至未來的退役轉型通道……我們要讓他看到，星火能給他的，不僅僅是打比賽的機會，更是一個長遠發展的平台和絕對的尊重。另外，通過我們自己的渠道，也關注一下這場風波的後續，看看有沒有機會……雪中送炭，哪怕只是一點微不足道的善意。”
風暴中心的陸晨，卻度過了相對平靜的兩天。
他沒有開播，也沒有登錄那個王者賬號進行排位。大部分時間，他都在分析和整理那次“信號測試”中收集到的更詳細的數據，按照“0x7f”提供的思路，進行更深層次的交叉比對和分析。同時，他也密切關注着外界的輿論發酵。
平台的聲明在直播結束後的第二天上午就發布了，措辭果然強硬，公布了部分技術細節，宣布成立調查組並懸賞，態度鮮明地站在了陸晨這邊。輿論對此基本買賬，平台的壓力暫時得到了緩解，但追查真凶的承諾也把平台的調查能力架在了火上。
陸晨收到了平台運營總監親自發來的、措辭極其誠懇甚至帶着點討好的長信，再次表達了平台的支持，並詢問他是否需要任何額外的幫助，以及下一步的直播計劃。
陸晨回復得很簡短：“需要穩定、幹淨的直播環境。計劃照舊。”
他不想被平台的熱情捆綁，保持距離和神秘感，在目前階段對他更有利。
蘇小雅這兩天顯得格外安靜和小心翼翼。她不再追問網上那些紛擾，只是更細心地照料着陸晨的飲食起居，偶爾看向他的眼神裏，擔憂之外，多了幾分難以言說的、混雜着崇拜與心疼的復雜情緒。她隱隱覺得，晨哥正在做的事情，已經遠遠超出了她所能理解的“打遊戲”範疇。
第三天下午，陸晨終於再次打開了直播軟件。但他沒有立刻點擊“開始直播”，而是先登錄了那個加密郵箱和技術論壇。
郵箱裏沒有新郵件。論壇私信中，“0x7f”有了新的回復，依舊言簡意賅：
“數據已閱。幹擾源具備運營商層級權限或深度滲透CDN節點的可能性上升至75%。個人防御已至極限。建議：1. 變更物理網絡環境（如更換寬帶服務商或使用移動熱點）；2. 高強度直播時段使用不同VPN節點輪換；3. 持續公開施壓，迫使平台及監管方介入底層調查。另，注意人身及住所信息泄露風險。保持警惕。”
建議很實際，但也再次印證了對手的不簡單。陸晨記下了。變更網絡環境暫時有困難，但VPN輪換和持續施壓是可以操作的。
至於人身風險……他看了一眼安靜坐在客廳沙發上看書的蘇小雅。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必須更謹慎，不能把潛在的危險引到她身邊。
他關掉論壇，回到直播後台。看着那個“開始直播”的按鈕，他思索了片刻。
直接開播，繼續打國服王者局？雖然平台承諾了保障，但幹擾是否真的會消失？對方是偃旗息鼓，還是在醞釀新的、更隱蔽的手段？
而且，國服王者……對他而言，挑戰性正在逐漸降低。是時候，將目光投向更廣闊的地方了。
他的指尖在鼠標上輕輕敲擊。
最終，他沒有點擊開播，而是退出了國服客戶端。
然後，他下載了《英雄聯盟》韓服的客戶端。
注冊賬號，繞過鎖區限制（這對十年前的他來說並非難事，一些技巧至今通用），登錄。
一個全新的、空白的韓服賬號。
韓服，歷來被公認爲全球競爭最激烈、戰術最前沿的服務器。雖然在這個“青銅時代”，其整體水平必然也下滑了，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其頂尖分段的競技強度，應該會比現在的國服王者局更有趣一些。
同時，這也是一個信號，一個跳出當前國服紛擾、指向更遠大目標的信號。
他沒有立刻開始遊戲，而是先熟悉了一下韓服客戶端的界面和當前的版本細微差異（與外服稍有不同）。然後，他開始單排定位賽。
韓服低分段的魚塘局，甚至比國服同分段還要“歡樂”。陸晨幾乎是以散步的姿態，用各種英雄花式屠殺，十場定位賽全勝，定到了白金一段位。
這期間，他嚐試了不同的VPN節點，網絡延遲穩定在可接受的範圍內，沒有出現任何異常卡頓。
看來，幹擾暫時局限於國服，或者說，針對他國服直播的推流鏈路。當他脫離那個環境，幹擾就無從下手。
這是一個好消息，也驗證了“0x7f”的部分判斷。
打完定位賽，時間已晚。陸晨沒有繼續，退出了韓服。
他站起身，走到客廳。蘇小雅已經歪在沙發上睡着了，手裏還拿着那本看到一半的書，呼吸均勻。台燈溫暖的光暈灑在她臉上，頰邊那顆小痣顯得格外恬靜。
陸晨放輕腳步，走過去，拿起旁邊疊好的毯子，輕輕蓋在她身上。
蘇小雅似乎有所覺，睫毛顫動了一下，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看到是陸晨，下意識地露出一個毫無防備的、帶着睡意的柔軟笑容，含糊地嘟囔了一句：“晨哥……你忙完啦……”
“嗯。去床上睡。”陸晨低聲道。
“嗯……”蘇小雅含糊應着，卻沒什麼動作，眼皮又沉了下去。
陸晨頓了頓，伸手，動作有些生疏地扶住她的肩膀，將她半扶半抱起來。女孩很輕，帶着沐浴後淡淡的香氣和溫暖的體溫。
蘇小雅似乎驚醒了些，但沒有掙扎，只是將頭靠在他肩膀上，任由他把自己半抱回她的房間，放在床上，蓋好被子。
整個過程，兩人都沒有再說話。只有細微的衣料摩擦聲和輕柔的呼吸聲。
陸晨站在床邊，看了她幾秒，然後關掉燈，輕輕帶上了門。
回到自己房間，他站在窗前，看着外面寂靜的夜色。
國服的風波未平，新的征程卻已在腳下展開。
韓服，只是一個開始。
他要登頂的，從來不止一個服務器。
而身邊這份需要守護的寧靜，也讓他更清晰地意識到，這場無聲戰爭的另一重意義。
餘波未息，漣漪已擴散向更遠的海洋。
真正的鋒芒，將於更廣闊的天地間，再次展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