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提到了“先王後”。
殿內的空氣,幾不可察地凝滯了一瞬。
皇後臉上的笑容未變,但握着鳳椅扶手的手指,微微收緊了些。魏王似乎也怔了怔,眼中掠過一絲追憶與黯然。
魏珩低垂着眼,看不清表情。
而我,能感覺到皇後的眼風,似有若無地掃過了我。
楚琰恍若未覺,繼續溫文爾雅地說道:“外臣曾偶得一卷古籍,乃前朝大家所繪《四美圖》,其中有一位女子的風姿,竟與公主殿下頗有幾分神似,尤其是眉宇間那一點靈慧。不知公主殿下可曾見過此圖?或是……承襲了某位先祖的遺韻?”
他將話題巧妙地引到了容貌相似上,再次觸及了那敏感的血緣。
皇後終於開口,聲音依舊溫和,卻帶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太子殿下說笑了。瑤光自幼長於深宮,容貌乃父母所賜,與古籍舊畫何幹?至於先王後……”她頓了頓,“仙逝多年,音容已渺,豈是後輩可以妄加比附的。太子殿下心意,本宮與陛下心領了。”
她在警告,也在切割。
楚琰從善如流,立刻躬身:“是外臣失言了。皇後娘娘恕罪。”他不再提及先王後,轉而稱贊起殿中懸掛的一幅當代名畫。
但我注意到,在楚琰提到“先王後”和“容貌相似”時,一直沉默的魏珩,極輕微地抬了一下眼,目光飛快地在我和楚琰之間逡巡了一下。而當皇後出言打斷時,他嘴角似乎幾不可察地向下抿了抿,那是一個極其微小的、代表不悅或譏誚的弧度。
皇後也在觀察他。她的目光在魏珩臉上停留了一瞬,帶着審視。
這場覲見,最終在看似和諧的氣氛中結束。楚琰告退,魏王吩咐魏珩代他送客。
我隨着皇後退出偏殿。回昭華殿的路上,皇後一直沒有說話,臉色沉靜,但眼神深處,卻仿佛結了冰。
剛到昭華殿坐下,皇後便揮退了所有宮人,只留下那個面目慈和、眼神卻精光內斂的徐公公在旁伺候。
殿內只剩下我們三人。
皇後端起茶杯,卻沒有喝,只是用杯蓋輕輕撥弄着浮葉,良久,才開口,聲音不高,卻帶着沉沉的威壓:“瑤光,你覺得……楚國太子今日之言,是何用意?”
我心頭一緊,知道真正的考驗來了。我抬起眼,露出恰到好處的茫然和一絲委屈:“母後,兒臣……兒臣不懂。太子殿下似乎對先王後很敬仰,許是禮節性的贊譽?至於說兒臣與古籍女子相似……許是客套話吧?”
皇後盯着我的眼睛,那目光銳利得仿佛要刺穿我的僞裝。“只是客套?”她慢條斯理地說,“本宮怎麼覺得,他話裏有話呢?先王後……容貌相似……”她頓了頓,忽然問,“你那日遇見太子,他可曾與你說過什麼特別的話?關於……過去,關於……身世?”
我的呼吸屏住了。她果然起了疑心,甚至可能懷疑到了魏珩與我私下有聯系!
“沒有啊,母後。”我用力搖頭,眼神努力保持清澈無辜,“那日只是尋常問候,太子殿下並未多言。母後,可是……出了什麼事?”我適時地表現出一點擔憂和害怕。
皇後又看了我許久,久到我幾乎要維持不住臉上的表情。終於,她緩緩放下茶杯,語氣緩和了些:“無事。只是楚國太子心思深沉,你年紀小,又即將遠嫁,母後怕你被人算計了去。”
她拉過我的手,輕輕拍了拍:“記住,你是魏國的嫡公主,是本宮的女兒。你的榮辱,與魏國,與本宮,息息相關。任何人,任何話,都不要輕信。明白嗎?”
“兒臣明白。兒臣只聽母後的。”我乖順地回答。
“好孩子。”皇後似乎滿意了,臉上重新露出慈愛的笑容,“回去歇着吧。大婚之事,自有母後爲你操持。”
我退出昭華殿,直到走出很遠,才敢輕輕吐出一口憋了許久的氣。後背,又是一片冰涼。
皇後的疑心已被勾起,而且直接指向了魏珩和我。她對魏珩的掌控,恐怕比我想象的還要嚴密。今日楚琰的試探,看似隨意,實則精準地戳中了她的痛處。接下來的日子,恐怕會更加步步驚心。
楚琰和魏珩,他們到底在謀劃什麼?而我又該如何在這三方(甚至更多方)的夾縫中,走穩接下來的每一步?
夜色再次降臨,籠罩着這座巨大的、華麗的、充滿血腥與秘密的囚籠。
復仇的帷幕,已然拉開。而聚光燈下,每個人都戴着面具,扮演着自己的角色,等待最終曲終人散、或同歸於盡的那一刻。
從昭華殿回到攬月閣,每一步都像踩在薄冰上。皇後那看似慈愛實則鋒利的眼神,在我腦中揮之不去。她已起疑,疑心像藤蔓,一旦開始生長,便會瘋狂蔓延,直至勒緊所有人的喉嚨。
攬月閣內,熏香依舊甜膩。我揮手屏退宮人,只留“貼身宮女”在側。窗櫺外夜色如墨,朔風呼嘯,卷着不知何處飄來的雪沫。
“公主,徐公公方才派人送來了安神湯,說是皇後娘娘新得的方子,最是益氣寧心。”宮女端着一只青玉碗,熱氣嫋嫋。
我目光落在碗中淺褐色的湯液上。徐公公……皇後最信任的爪牙。這湯,是關懷,還是試探?亦或是……更直接的東西?
“先放着吧,我待會兒再用。”我淡淡道,走到妝台前坐下,看着鏡中魏瑤光的臉。這張臉,此刻像是沉重的面具,嵌在皮肉裏。我抬手,指尖觸碰脖頸間的赤玉鏈墜。三日期限已過,楚琰的下一步指令遲遲未來,魏珩那夜梅林相見後也再無動靜。他們在等什麼?是情況有變,還是……我已被置於棋盤上某個更危險的位置?
夜更深了。我終究沒有碰那碗安神湯,只讓宮女原樣撤下。躺在柔軟的錦榻上,卻毫無睡意。閉上眼,是母親血泊中的幻影,是皇後審視的眼神,是魏珩蒼白病弱的臉,是楚琰那雙深不見底、總噙着一絲冷嘲的眼眸。這些影像交織纏繞,幾乎要將我撕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