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晚晚小小的身子,在空曠而華麗的正堂中,像一葉隨時會被風暴傾覆的扁舟。
她每往前挪一小步,都能感受到四面八方投來的目光,像細密的針,扎在她單薄的舊衣上。
【這掃把星出來做什麼?嫌死得不夠快嗎?】
【爹正在氣頭上,她倒好,非要往刀口上撞,真是晦氣!】
【嘖,瞧她那副寒酸樣,也配站在咱們寧家的地磚上?】
各種嫌惡、輕蔑的心聲潮水般涌入腦海,寧晚晚垂着眼簾,假裝被這陣仗嚇得瑟瑟發抖,內心卻冷靜得像個手術台上的醫生。
她強迫自己忽略那些雜音,將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主位上那個唯一的生機——寧國公身上。
她終於走到了離寧國公五步遠的地方,這個距離,既能讓他看清她“怯生生”的表情,又不至於因爲太過靠近而顯得冒犯。
“爺爺……”
她的聲音細若蚊呐,帶着一絲恰到好處的哭腔和顫抖,像是受驚的小奶貓發出的嗚咽。
寧國公寧威的視線終於從燒斷的桌腿上移開,落到了這個他幾乎從未正眼瞧過的孫女身上。他眉頭緊鎖,眼中殘餘的怒火化作了極度的不耐。
【滾回去!別在這礙眼!】
暴戾的心聲像一柄重錘,狠狠砸在寧晚晚的神經上。她的小身子應景地抖了一下,小臉更白了,仿佛下一秒就要哭出來。
她抬起頭,用一雙黑白分明、清澈見底的大眼睛,小心翼翼地望着盛怒中的祖父,用最天真、最不解的語氣,一字一頓地問:
“爺爺,張爺爺……是不是好人呀?我聽院子裏的教書先生說,敢跟爺爺說真話的,都是盼着爺爺好的好人……我們要是……要是打了他,別人會不會在背後偷偷說……說我們寧家是壞人,是心虛了才打人呀?”
稚嫩的童音,在大殿中輕輕回響。
話音落下,滿堂死寂。
寧威的瞳孔驟然一縮。“心虛”二字,精準地刺中了他內心的隱憂。他死死地盯着眼前的孫女,正想呵斥,腦海中卻毫無征兆地響起了一個完全陌生的、清晰無比的聲音!
【老頭子,總算看我了!對對對,就是這個思路!殺人是下策,下下策中的戰鬥機!你當太子是吃素的?人家等着你送人頭呢!】
寧威渾身一僵,握在扶手上的手指猛然收緊。
這是什麼聲音?!幻聽了?
他驚疑不定地看着寧晚晚,那孩子明明緊閉着嘴,小臉煞白,一副快要嚇暈過去的樣子。可她腦海裏那個聲音,卻像個經驗老到的師爺,滔滔不絕地響徹他的意識!
【所以啊,我的笨蛋爺爺,咱們得玩高級的!聽過捧殺嗎?PUA的頂級藝術!明天你就派人,敲鑼打鼓地去送禮,誇他‘國之棟梁’,‘社稷之臣’!再送塊純金牌匾,上書‘國之諍臣’!讓皇帝老兒去猜忌,讓他被同僚孤立,把他架在火上烤!這不比殺了他香嗎?!】
一整套歹毒、老辣、環環相扣的連環計,清晰無比地在他腦中展開,讓他整個人如遭雷擊,呆立當場。
而寧晚晚對此一無所知。
她只是緊張地看着祖父變幻莫測的臉色,心裏瘋狂祈禱:【聽進去啊,千萬別殺人,給我個台階下,我活着就行……】
就在她以爲自己要失敗陪葬時,腦海中突然“叮”的一聲。
【提示:“讀心術”已與目標“寧威”建立單向精神鏈接。宿主高度集中的意念將直接傳遞至目標意識中。】
寧晚晚:“?”
什麼玩意兒?單向精神鏈接?什麼意思?
她還沒反應過來,主位上的寧威忽然動了。
他緩緩地抬起手,朝向大殿的陰影處,輕輕一擺。
“影子。”
他的聲音恢復了慣有的威嚴,卻少了方才的暴怒,多了一絲深沉的冷靜。
“之前的話,作罷。”
成了!
寧晚晚心中一塊大石轟然落地,緊繃的神經一鬆,差點腿軟坐到地上去。
活下來了!她真的改變了劇情!
滿堂兒孫,齊齊倒吸一口涼氣。
不殺了?就因爲那小丫頭幾句蠢話?
寧晚晚暗自慶幸,看來自己這招“童言無忌”起作用了,成功讓老頭子冷靜下來,找到了台階。
然而,下一秒,她臉上的慶幸就僵住了。
只聽寧威沉聲下令:“寧修。”
“兒……兒在!”寧國公長子趕忙出列。
“去,賬房支五千兩黃金,備上一份厚禮。再親自去一趟翰林院,請王大學士用最好的金絲楠木,題一塊‘國之諍臣’的匾額。”
寧修懵了:“父、父親……這是……”
寧晚晚也懵了。
她的腦子“嗡”的一聲,像是被什麼東西狠狠砸了一下。
等等……
五千兩黃金?
“國之諍臣”的牌匾?
這……這不是她剛才在腦子裏瘋狂吐槽的劇本嗎?!連道具都一模一樣!
他怎麼……他怎麼會知道的?!
難道剛才系統提示的那個“單向精神鏈接”是……
一個讓她毛骨悚然的念頭浮上心頭。
他能聽到!他能聽到我心裏的聲音!
寧晚晚瞬間如墜冰窟,渾身的血液都涼了。她僵硬地抬起頭,對上了寧威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
那眼神,不再是單純的暴怒或審視,而是像在看一個怪物,一個寶藏,一個極度危險又充滿誘惑的秘密。
完了。
她最大的底牌,她賴以生存的內心OS,在對方面前,竟然是現場直播!
寧威沒再理會底下人見了鬼似的表情,他的目光,最終還是落回了那個小小的、已經從“瑟瑟發抖”變成“僵硬石化”的身影上。
他緩緩開口,聲音裏帶着一絲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奇異的鄭重。
“老七。”
寧晚晚身子一顫,機械地回應。
“你,上前來。”
她像個被抽了線的木偶,一步一步,挪到了寧威的面前。
寧威伸出那只布滿老繭的大手,在衆人驚駭的注視下,第一次,主動地、甚至有些笨拙地,將這個讓他又驚又喜又懼的孫女抱了起來,放在了自己的腿上。
這個懷抱一點也不溫暖,反而像個審判台。
“從今天起,搬去清風苑住。”他又對管家吩咐道,“把院裏最好的幾個丫鬟婆子撥過去伺候,吃穿用度,按府中嫡小姐的份例,不,雙倍!”
寧晚晚坐在祖父寬闊又硌人的腿上,聞着他身上冷冽的龍涎香,內心一片空白,只有一個念頭在瘋狂刷屏:
【救命!我好像玩脫了!這老頭子把我當成什麼了?妖怪?還是會下金蛋的母雞?!我以後是不是不能在心裏罵他笨蛋了?!】
寧威抱着懷裏僵硬的小人兒,感受到她內心的驚濤駭浪,嘴角幾不可查地勾了一下。
有趣。
真是太有趣了。
他寧家的麒麟,似乎……有點膽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