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之後,欽差劉承大人,就變得有些不對勁了。
他不再安坐於那輛能把人骨頭顛酥了的華貴馬車裏,而是換上了一身尋常的布衣,每日跟在寧修的玄甲衛後面,一同徒步。
他也不再享用小廚房送來的精致餐食,而是和兵士們一起,啃着幹硬的烙餅,喝着寡淡的菜湯。
每當寧子昂殷勤地捧着賬冊請他過目時,他都只是冷冷掃一眼,便揮手讓人退下,一句話都懶得多說。
他用這種近乎自虐的方式,無聲地宣告着自己的清白和不妥協。
然而,這番苦心,在寧家這群“奸臣”眼裏,卻被解讀出了完全不同的味道。
“父親,您瞧見沒?”寧修策馬來到寧威車邊,壓低了聲音,語氣裏帶着幾分壓抑不住的欽佩,“這位劉大人,雖是政敵,卻也是條真正的漢子!與士卒同甘共苦,不享安逸,此等風骨,孩兒佩服!”
車廂裏,寧威“嗯”了一聲,聲音裏聽不出情緒。
而寧晚晚正抱着錢嬤嬤新給她做的小暖爐,聽着外面的對話,差點沒把爐子扔了。
【佩服個鬼啊!我爹這腦回路,真是耿直到感天動地。】
【人家這是在跟我們劃清界限,在無聲地抗議!是在告訴我們:別想用糖衣炮彈腐化我,我跟你們這群貪官污吏不是一路人!】
【結果我爹倒好,直接把人家的警惕和疏遠,當成是高風亮節了。這信息差,都快隔着一個銀河系了。】
【不過……這樣也好。】
寧晚晚壞心眼地想。
【就讓我爹這個‘鐵杆粉絲’,去給我方的‘臥底’劉大人,多吹吹彩虹屁。把他捧得越高,他就越下不來台。】
果不其然,當天晚間扎營時,寧威便當着所有人的面,對着劉承深深一揖:“劉大人高義!與士卒同甘共苦,不畏辛勞,實乃我輩之楷模!有大人在此,軍心大振啊!”
劉承那張清瘦的臉,瞬間就繃緊了。
他感覺寧威不是在誇他,而是在他背上又加了一塊沉重的道德枷鎖。
他想反駁,想說我跟你們不是一路人,可看着周圍玄甲衛投來的、混雜着敬佩和崇拜的眼神,他竟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這種憋屈,在第五天抵達一個叫“望鄉鎮”的地方時,達到了頂點。
望鄉鎮,已經不能稱之爲鎮了。
空氣裏彌漫着一股腐爛的、甜腥的氣味。鎮口橫七豎八地躺着幾具無人收斂的屍體,蒼蠅嗡嗡地盤旋着。
瘟疫。
比飢餓更可怕的災難,已經在這裏爆發。
當地的官員早已逃之夭夭,整個鎮子,成了一座活生生的地獄。
隊伍裏,所有人都變了臉色。玄甲衛們下意識地握緊了兵器,臉上滿是戒備。王氏的女眷們,也嚇得花容失色,紛紛用帕子捂住了口鼻。
劉承的心,卻在這一刻猛地提了起來。
機會!
他苦等多日的機會,終於來了!
面對瘟疫,任何軍隊選擇繞行,都是最穩妥、最無可指摘的決定。只要寧家敢下令繞路,他就能立刻抓住“草菅人命”、“罔顧聖恩”的把柄,狠狠參上一本!
他幾乎已經能想象到寧威那張老臉會如何因爲爲難而扭曲。
然而,寧威卻只是平靜地看了一眼那座死氣沉沉的鎮子,隨即,轉身走到了他的面前。
依舊是那個恭敬得讓他火大的姿勢,依舊是那副讓他想一拳打過去的“爲難”表情。
“劉大人。”寧威的聲音,帶着恰到好處的沉重與無措,“您瞧,這……這望鄉鎮已成死地。我等若冒然入內,恐有全軍覆沒之危,屆時賑災大事必受拖累,有負陛下所托。”
“可若就此繞行,眼睜睜看着這一鎮百姓病死……又實在有違聖上好生之德。”
“下官才疏學淺,進退兩難,實在不敢擅自決斷。此事,還需劉大人您這位欽差,來爲我等示下!我寧家上下,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這番話,如同一張無形的大網,兜頭就將劉承罩了個結結實實。
他所有的預判,所有準備好的說辭,全都被堵死在了喉嚨裏。
寧威這只老狐狸,再一次,在衆目睽睽之下,將這道足以決定數千人生死、也足以決定寧家命運的選擇題,扔到了他的面前!
【來了來了!送命題升級版,地獄模式!】
寧晚晚在馬車裏興奮得差點搓手手。
【進,還是不進?這是個問題。】
【進了,大家一起玩完,賑災任務失敗,劉大人你就是千古罪人。】
【不進,那你之前“與士卒同甘共共苦”、“我輩楷模”的人設,可就徹底崩塌了!你這個欽差,連一鎮子快死的百姓都不敢救,算什麼青天大老爺?】
【劉大人,考驗你‘活菩薩’覺悟的時候,到了!】
劉承的額角,青筋一根根地暴起。他能感受到,四面八方所有的視線,都像燒紅的烙鐵,烙在他的身上。
就在這死一般的寂靜中,一個清冷如玉石相擊的聲音,突兀地響了起來。
是王氏。
她排衆而出,不知何時已摘下了蒙面的紗巾,那張總是帶着幾分憂鬱和清高的臉上,此刻竟滿是一種近乎神聖的決絕和悲憫。
“國公爺,劉大人。”她對着二人盈盈一拜,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遍全場。
“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我‘一念堂’中人,願爲先驅,先行入村,安撫病患,熬制湯藥。縱使身死此地,亦無怨無悔!”
這番話,擲地有聲,帶着一種文藝到極致的、奮不顧身的悲壯。
如果說寧威是把劉承架在了火上,那王氏,就是往那堆火裏,又澆上了一大桶滾油!
劉承的嘴唇,哆嗦了半天。
他看着王氏那副“我已成神,爾等凡人隨意”的表情,又看了看寧威那張“全聽您的”的臉,最後,他閉上了眼睛。
他知道,他沒得選了。
“救人!”
這兩個字,幾乎是從他牙縫裏一個一個擠出來的。
“大人高義!”寧威立刻高聲應和,仿佛生怕他反悔。
隨即,他轉身,那張老臉上再無半分“爲難”,取而代代的是一種鐵血般的決斷。
“寧修!率玄甲衛,封鎖鎮子,設爲疫區,許進不許出!違令者,殺無赦!”
“王氏!率‘一念堂’衆人入村,救治病患!所需藥材,不計代價,從後方調用!”
“子淵,子昂!協助你們母親,統計所需,調度物資,若有差池,軍法處置!”
命令一條條下達,整個寧家隊伍,像一頭蘇醒的巨獸,再次以一種恐怖的效率運轉起來。
最後,寧威親自捧着一個精致的紫檀木盒,走到了劉承面前。
“劉大人,疫區瘴氣重,此乃安神香,有驅邪避穢之效。還請大人點燃此香,以保貴體安康。您坐鎮此地,我等方能安心。”
劉承面無表情地看着那盒熏香,心中最後一點反抗的力氣,都消散了。
他感覺自己不是來監軍的。
他是來渡劫的。
寧家上下,都是他的劫。
馬車裏,寧晚晚看着系統空間裏那盒剛剛到手的“安神香”被送了出去,臉上露出了一個狐狸般的笑容。
【叮——】
【檢測到“安神香”已用於關鍵場景。】
【隱藏屬性激活:安神香,點燃後可於十丈範圍內,有效抑制瘟疫瘴氣的傳播,效果持續十二個時辰。】
【恭喜宿主,您的PUA對象“劉承”,正在被迫成爲活菩薩的道路上,一路狂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