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幽暗的宮道裏,一只野貓從屋檐跳下來。
冷宮中進進出出許多人,哭天喊地。
雲荔好像嗅到空氣中有股血腥味。
她思量許久,打算前去乾清宮。
這會兒各宮妃嬪都還忙着自己的事,沒人在意這個剛入宮的小小雲美人。
流風跟在她身邊,陽春和白雪不知被帶到何處。
問流風,她只回:“無可奉告。”
乾清宮距離儲秀宮很遠。
雲荔一度覺得自己的腿要走斷了,身側的流風倒是從容,像早已習慣。
她們經過了很多宮殿,有女人在裏面哭,有人在哀求太監送她歸家贍養父母。
亦有幸免出宮者,低聲與同伴暢想日後在崇聖宮的悠然日子。
剛才問過流風,這些能在崇聖宮居住的前朝妃子,雖然能免於一死,此生卻無法再踏出崇聖宮門半步。
只是聽上去比冷宮好聽些。
手裏的暖爐已經不像剛才那麼熱,她走在宮道上,遠遠看見前方光亮的大殿。
只可能是乾清宮了。
流風將她帶進去後,獨自離開。
雲荔莫名有些緊張,可來都來了,裴仰羨此刻正坐在桌前,手裏提着一根筆在擬旨。
聽到腳步,他未抬頭。
“雲美人此時不在儲秀宮待着,跑來本王這裏做什麼?宮妃明日才需前來守靈。”說罷,他把筆放下,十分嫺熟地拿起國璽,在聖旨上壓了一道。
不知道的還以爲他是皇帝。
裴仰羨把聖旨扔給旁邊太監,起身走下高台。
“殿下,妾身還能替殿下做什麼......”
看到眼前人陰鬱的雙眸,雲荔突然後悔了。
她不應該過來,現在出現在這,好像是自投羅網,自尋死路!
裴仰羨低笑,看着跪伏在地上瘦小的人,緩緩蹲下,凝着她顫動的眼睫。
“怕死?”
雲荔心想,能不怕嗎?閻王在眼前了。
“陛下死於中毒,太醫在雲美人宮中的合巹酒中探出劇毒。陛下當場毒發,你也時日無多了。”
說完,他轉身。
腰間佩戴的玉佩相互碰撞出脆響。
雲荔聞着這裏焚的香,後知後覺自己有些頭暈。
喉嚨越來越幹,幹到刺痛。
咽一口口水都痛,眼中不可控制地溢出眼淚。
猛烈嗆咳兩聲,地上竟然多了幾攤血跡。
裴仰羨緩步走回高台之上,周圍聚集了幾個太監,齊齊盯着她,像在等她死,來收屍的。
雲荔一直看着裴仰羨,直到胸口痛得喘不上氣,兩眼一黑,昏死過去。
-
次日,朝野上下長跪於乾清宮外。
太監一一宣讀各宮處置。
劉賢妃育有大皇子,年十歲,冊爲新皇登基。其母賢妃封太後,居永壽宮。
張淑妃爲平樂長公主之母,封太妃,可與公主居於盛京。
其餘妃嬪,按律安置。
太監說完,裴仰羨從旁走出。
“陛下遭奸人所害,死於酒中劇毒,雲氏亦於昨夜毒發身亡。感其淑慎之行,特追昭容,同葬皇陵。”
雲崇嶺跪在最前面,聽得一清二楚。
明明對雲荔沒什麼感情,卻還是一把鼻涕一把淚地領旨謝恩。
三日國喪後,新帝着手處理家國事務。
太後總能避開裴仰羨,出現在乾清宮。到第四天,她再想垂簾聽政,便被攝政王攔在外。
“太後身體有恙,不宜頻繁走動,永壽宮適合頤養天年,請回吧。”
先帝在時,劉氏常常痛恨陛下軟弱無能。明明是自己封的攝政王,到頭來卻被別人欺壓在頭上。
如今她自己的孩兒繼位,她便迫不及待地要展示自己的威儀。望着眼前一直恭順的人,沉聲道:
“攝政王,皇帝尚年幼,哀家前來關心一二不礙事吧?”
裴仰羨沒有順從她,坦言道:“礙事。”
“你!”
裴仰羨:“陛下治國理政,若連這點小事都處理不好,本王可擬旨讓他退位。”
“反倒是太後娘娘,劉氏近日在封地並不安分。若真爲了朝廷着想,不如回宮書信一封提點一下那群不怕掉腦袋的。”
“攝政王,你別忘了,誰才是皇帝!”
裴仰羨輕笑道:“這皇帝,本王能讓他當,也能讓他從上面滾下來。”
太後被他嚇退兩步,身後的幾名宮女深深低着頭,扶着她。
“劉太後身體抱恙,沒個三年五載都出不了永壽宮了,差人好生看護,別出什麼岔子。”
說完,不知從何處出來四名太監,將她帶回永壽宮。
劉氏頻頻回頭,直到看不清自己孩兒的模樣。
-
傍晚,太極宮中。
流風在替殿下整理今日未批完的奏折,他人有些疲倦地躺倒在一側長榻上。
“算着時間,她該醒了吧。”
流風說:“回殿下,還沒有。”
略停片刻,她問:“殿下,往後雲氏當以何身份待在您身邊?”
裴仰羨胸腔中溢出笑意,語氣悠悠。
“不是追封了昭容麼?”他坐起來,腦海中一晃而過昨夜淚眼婆娑的人。
腰間玉佩撞到木榻,磕壞了一角。
他取下,隨意丟到火盆中。
“走,去看看那位“已死”之人。”
...
雲荔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夢裏,她和一個叫徐墨陽的男人成婚。
平凡的日子敵不過飢寒交迫。
後來發現他力大無窮,便建議他投軍。
多年後,男人掙了軍功,封了爵位。京中來的人先接走了他的老母親,卻沒有問她的下落。
雲荔以爲自己被拋棄了。
卻在三日後,被十裏紅妝迎娶回京。
夢裏的夫君一世都沒有舍棄她,就算後來發現她體寒難以有孕,也絕不納妾,過繼了旁支的孩子。
這是個美夢。
可美夢被冬日大雪驚擾,雲荔突然覺得自己又回到那個寒風刺骨的冬天。
猛一睜眼,眼前的臉陌生又熟悉。
反應片刻,裴仰羨才將手從她下巴上收回。
“......”
所以,冰窖一樣凍的東西,是他的手。
雲荔腦子很混亂。
前幾天不是死在乾清宮了嗎?難道是重生了?重生在攝政王要殺我的晚上??
“一顆假死藥,至於讓你遲鈍成這樣?”
雲荔看到裴仰羨身側的流風,她手裏握着一只手爐。
“殿下,我,我這是在哪?”
流風告訴她,這裏是太極宮。
“新帝登基,美人如今是昭容......”流風自己說時都覺得荒唐,可畢竟是殿下的意思,她不得忤逆。
雲荔小心翼翼確認:“我現在是新帝的昭容?”
裴仰羨冷哼一聲,拔出腰間匕首,無聊地撥弄着她床頭的穗子。
“若你想,臣可即刻送您入皇陵。”
“???”
流風怕再繼續問下去,殿下沒了耐心,又轉念將她殺了,開口提醒說:“娘娘,從今日起,你便在太極宮中伺候。”
“——世間已無雲荔。”
流風的聲音很好聽。
可這句話飄蕩入耳時,雲荔覺得渾身發冷。
她現在,成了一個見不得光的“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