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火車在無休止的“哐當”聲中,又捱過了一個白天和黑夜。窗外的景色愈發單調,除了望不到頭的、偶爾點綴着殘雪的黑土地,便是連綿低矮、光禿禿的山包。車廂裏的人也像被這漫長的旅程逐漸濾掉,上上下下,越來越少。

到了第三天下午,這節原本擁擠不堪的車廂,已經變得空曠起來。硬邦邦的長條座椅上,只剩下四五個人影,孤零零地散落在各處。空氣裏渾濁的氣味淡了些,卻多了另一種空曠帶來的、無所適從的寂靜。

林晚舟對面的座位早就空了。周爲民在昨天一個大站就跟着一群知青下了車,臨走前,還特意用一種混合着優越感和隱秘不甘的眼神,瞥了林晚舟兄妹一眼,仿佛在說“看我先到地方安頓”。蘇夢雪和那個眼鏡男生,也在更早的一個小站下了車,消失在站台上同樣茫然的人群裏。只有那個扎麻花辮的姑娘似乎目的地更遠,還在斜對面的座位上打着瞌睡。

晚晴一開始還對窗外的荒涼感到新奇,問東問西,後來也看倦了,大部分時間都靠在哥哥身邊,安靜地擺弄着衣角,或者看林晚舟用鉛筆頭在舊報紙空白處畫些簡單的圖樣解悶。

列車廣播裏終於傳來帶着濃重口音、不甚清晰的通知:“前方到站,興安嶺站,本次列車的終點站。請旅客們攜帶好隨身物品,準備下車……”

興安嶺站。

林晚舟的心輕輕一沉,又緩緩落回實處。到了。

火車喘着粗氣,速度慢了下來,最終停靠在一個異常簡陋的站台邊。所謂的站台,不過是墊高了一點的夯土地面,幾根歪斜的木杆撐着殘破的雨棚。放眼望去,只有幾排低矮的、牆皮斑駁的磚房,更遠處便是無盡的、初春時節仍顯枯黃的原野和隱約的山巒輪廓。風很大,帶着刺骨的寒意和黑土特有的腥氣,呼號着卷過站台,揚起陣陣塵土。

林晚舟背起沉重的帆布行李袋,一手拎着另一個,一手緊緊牽着晚晴,隨着寥寥幾個旅客走下了車廂。腳踩在堅硬冰冷的土地上,長途顛簸後的虛浮感讓他微微晃了晃,隨即站穩。

站前一塊空地上,已經聚集了幾十號人,都是剛下車的知青和零星的旅客,大多面帶長途跋涉的疲憊和面對全然陌生環境的惶然。他們提着大包小裹,在料峭的寒風裏縮着脖子,茫然四顧。

很快,有幾個穿着臃腫棉襖、膚色黝黑、幹部模樣的人,拿着皺巴巴的名單開始喊名字。

“張建軍!李紅霞!周爲民!……跟上,去紅旗屯的,這邊!”

“王衛東小組!去東風大隊的,馬車在那邊等着!”

“劉芳,陳秀英……向陽溝的,趕緊的!”

每喊到一個名字或一組名字,便有人如釋重負或更加緊張地應聲,然後被領走,登上停在旁邊的幾輛破舊馬車、牛車,或者幹脆跟着來人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向土路深處。那些地名——“紅旗屯”、“東風大隊”、“向陽溝”……帶着濃厚的鄉土氣息和遙遠的距離感,一個個從喊話人的口中吐出,決定着一個又一個年輕生命未來的落腳點。

林晚舟護着妹妹,站在人群外圍避風的地方,靜靜等待着。他沒有像其他知青那樣焦急地張望或打聽,只是將晚晴往身邊攏了攏,用自己的身體爲她擋去大部分寒風。

時間一點點過去。空地上的人越來越少,一輛輛馬車、牛車載着人和行李,消失在塵土飛揚的土路盡頭。寒風卷起地上的沙土和枯草,發出嗚咽般的聲響。太陽升高了些,但毫無暖意,只是將這片荒涼的土地照得更加清晰,也更顯空曠寂寥。

晚晴的小臉凍得有些發紅,她往哥哥身邊靠得更緊,小手緊緊抓着哥哥的衣擺,大眼睛裏映着陌生的天地和漸漸稀少的人群,有些不安。

林晚舟摸了摸她的頭,低聲道:“再等等。”

他記得。前世也是這樣,幾乎所有人都被接走了,只剩他孤零零一個,站在越來越空曠的站前,心裏是從未有過的恐慌和冰涼。直到日頭快到正中,才來了那輛咯吱作響的馬車。

果然,當空地上只剩下寥寥七八個人,其中就包括林晚舟兄妹和那個麻花辮姑娘時,土路盡頭才傳來不緊不慢的馬蹄聲和車輪碾過凍土的咯吱聲。

一輛由一匹瘦馬拉着的、木板已經發黑老舊的大車,晃晃悠悠地駛了過來。趕車的是個約莫四五十歲的老漢,戴着頂邊緣起毛的狗皮帽子,帽檐壓得很低,臉上刻着深深的皺紋,皮膚是長年風吹日曬的醬紫色。他穿着一件厚重的、打着補丁的老羊皮襖,腰間扎着草繩,腳上是沾滿泥漬的烏拉鞋。他嘴裏叼着個早已熄滅的旱煙杆,眼神渾濁卻帶着一種歷經風霜後的平靜。

馬車停在空地邊。老漢慢吞吞地下了車,目光掃過剩下的這幾個知青,最後落在那張皺巴巴的名單上,眯着眼看了半天,才用帶着濃重本地口音、沙啞得像砂紙磨過的聲音喊道:

“林晚舟……林晚晴?是這倆名兒不?”

“在。”林晚舟上前一步,聲音清晰。

老漢抬起眼皮,仔細打量了他一眼,又看了看躲在他身後、只露出半張小臉的晚晴,眉頭幾不可察地動了一下,似乎對這麼小的孩子有些意外。但他沒多問,只是點了點頭,又對着名單念:“還有……趙桂花?”

“是我!”那個麻花辮姑娘連忙應聲,提着行李走了過來。

“就你們仨了。紅星公社,靠山屯的。上車吧。”老漢言簡意賅,轉身拍了拍那匹瘦馬的脖子,開始幫他們把沉重的行李搬上大車板。

靠山屯。

林晚舟在心裏默念了一遍這個地名。沒錯,就是這裏。前世他掙扎、受苦、最終帶着一身病痛離開的地方。也是眼前這位崔大爺,在他最艱難的時候,曾悄悄塞給過他兩個烤土豆,教過他如何在凍土裏刨出能吃的野菜根。

行李搬好,老漢示意他們上車。大車板上鋪着些幹草,還算軟和,但四面漏風。林晚舟把晚晴安頓在靠裏的位置,用一件厚衣服給她裹緊,自己坐在她外側擋風。趙桂花也爬上了車,坐在另一邊。

老漢坐回趕車的位置,吧嗒了兩下空煙杆,吆喝一聲,瘦馬打了個響鼻,拉着大車,調轉方向,沿着來時的土路,不緊不慢地往回走。

馬車離開那片小小的、漸漸被拋在身後的站區,真正駛入了北大荒的腹地。土路坑窪不平,馬車顛簸得厲害。視野所及,是無邊無際的黑土地,有些地方還覆蓋着未化的、髒兮兮的殘雪。大片大片的荒草在寒風中伏倒又揚起,呈現出枯黃堅韌的色澤。遠處,是層層疊疊、顏色深沉的興安嶺餘脈,像沉默的巨獸蹲伏在天邊。天空是高遠而冷冽的灰藍色,幾只黑點似的鳥鴉“嘎嘎”叫着掠過,更添荒寒。

風毫無遮擋地刮過來,像冰冷的刀子,刮得人臉生疼。空氣中彌漫着黑土、枯草和某種凜冽的、屬於北方曠野的原始氣息。

趙桂花似乎被這景象和嚴寒震懾住了,裹緊了自己的棉襖,臉色有些發白,不再像車上那樣活潑。晚晴更是把小臉埋在了哥哥懷裏,只露出一雙眼睛,怯生生地看着這完全陌生的、廣闊到令人心慌的天地。

林晚舟摟緊妹妹,目光平靜地掃過這片他既熟悉又陌生的土地。熟悉的是這刺骨的寒冷,這望不到頭的荒涼,這沉重壓抑的氛圍。陌生的是……此刻的心境。不再是前世的絕望麻木,而是帶着一種冰冷的審視和扎根於此的決心。

趕車的老漢一路沉默,只有偶爾吆喝牲口的聲音,和車輪碾壓凍土的單調聲響。

走了約莫一個多小時,土路變得更加崎嶇,遠處開始出現零星的、低矮的土坯房輪廓,房頂覆蓋着厚厚的茅草,煙囪裏冒出稀薄的、筆直的灰煙。

“前頭就是靠山屯了。”老漢終於開口說了第一句話,聲音被風吹得有些破碎,“我是屯裏的崔有田,你們叫我老崔就行。屯子裏條件差,比不了城裏。到了地兒,聽分配,少說話,多幹活。”

他的話語簡單直接,沒有歡迎,也沒有安慰,只是陳述事實。

林晚舟看着老漢微駝的、裹在老羊皮襖裏的背影,點了點頭,應道:“知道了,崔大爺。”

崔有田似乎沒想到這個半大少年會這麼稱呼他,又似乎對他的平靜反應有點意外,側頭瞥了他一眼,沒再說什麼,只是輕輕甩了下鞭子。

馬車拐過一個長滿枯草的小土坡,一個依山而建、規模不大的村落,完整地展現在他們眼前。

幾十棟低矮的土坯房和木頭“板夾泥”房子雜亂地分布着,圍出一個不大的、滿是車轍印和牲畜糞便的空場。幾棵光禿禿的老楊樹在風中顫抖。整個屯子靜悄悄的,偶爾傳來幾聲狗吠和孩子的哭鬧,旋即又被風聲吞沒。屯子背後,便是連綿的、黑黢黢的山林,像一道沉默的屏障。

這就是靠山屯。

林晚舟前世蹉跎了十幾年青春的地方。

也是他這一世,必須立足、必須闖出去的地方。

他深吸了一口冰冷徹骨、帶着土腥味的空氣,眼神沉靜如深潭之水。

到了。

猜你喜歡

契約婚期倒計時番外

《契約婚期倒計時》中的許知微顧衍舟是很有趣的人物,作爲一部豪門總裁風格小說被卡卡地瓜燒描述的非常生動,看的人很過癮。“卡卡地瓜燒”大大已經寫了440236字。
作者:卡卡地瓜燒
時間:2025-12-19

許知微顧衍舟大結局

契約婚期倒計時是一本備受好評的豪門總裁小說,作者卡卡地瓜燒以其細膩的筆觸和生動的描繪,爲讀者們展現了一個充滿想象力的世界。小說的主角許知微顧衍舟勇敢、善良、聰明,深受讀者們的喜愛。目前,這本小說已經連載引人入勝。如果你喜歡閱讀豪門總裁小說,那麼這本書一定值得一讀!
作者:卡卡地瓜燒
時間:2025-12-19

年代文女配她不幹了完整版

《年代文女配她不幹了》是由作者“奶油不用加糖 ”創作編寫的一本完結年代類型小說,宋嬌陸遠州是這本小說的主角,這本書已更新209822字。
作者:奶油不用加糖
時間:2025-12-19

宋嬌陸遠州

如果你喜歡年代小說,那麼這本《年代文女配她不幹了》一定不能錯過。作者“奶油不用加糖”以細膩的筆觸描繪了一個關於宋嬌陸遠州的精彩故事。本書目前完結,趕快開始你的閱讀之旅吧!
作者:奶油不用加糖
時間:2025-12-19

算命直播揭開豪門真面目最新章節

《算命直播揭開豪門真面目》是一本讓人欲罷不能的現言腦洞小說,作者“易楊海”以其細膩的筆觸和生動的描繪爲讀者們帶來了一個充滿想象力的世界。本書的主角是宴寧舒,一個充滿個性和魅力的角色。目前這本小說已經更新276382字,喜歡閱讀的你快來一讀爲快吧!
作者:易楊海
時間:2025-12-19

宴寧舒免費閱讀

《算命直播揭開豪門真面目》是一本讓人欲罷不能的現言腦洞小說,作者“易楊海”將帶你進入一個充滿奇幻的世界。主角宴寧舒的冒險經歷讓人熱血沸騰。本書已更新276382字的精彩內容等你來探索!
作者:易楊海
時間:2025-12-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