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拉戈維申斯克的天空,總是灰蒙蒙的。
像是一塊洗不幹淨的抹布,沉甸甸地壓在頭頂。
伊萬諾夫坐在他那張寬大的辦公桌後面,手裏捏着半截早已熄滅的雪茄。
他的眉頭皺成了一個“川”字,眼神有些發直地盯着窗外。
窗外是列寧大街。
街道兩旁的白樺樹光禿禿的,像是一排排枯瘦的手指,伸向天空。
偶爾有幾輛拉達或者莫斯科人轎車駛過,卷起一陣塵土。
店裏很冷清。
自從那批“油光絲襪”被搶購一空後,友誼百貨商店又恢復了往日的死寂。
貨架上空空蕩蕩的,只有幾個落滿灰塵的套娃孤零零地站在那裏,像是在嘲笑他的無能。
“該死的……”
伊萬諾夫低聲咒罵了一句。
他把那半截雪茄狠狠地摁在煙灰缸裏,用力碾了碾。
那個叫陳默的中國人走了。
帶着他的弟弟,還有那批換來的望遠鏡和相機,走了。
雖然臨走前,那個中國人信誓旦旦地說,一個月內會有大批物資運過來。
甚至還說什麼搞定了軍列。
可是……
伊萬諾夫嘆了口氣。
他是個生意人,也是個現實主義者。
在現在這個社會上,承諾比盧布還要不值錢。
誰知道那個中國人是不是在吹牛?
誰知道他會不會一去不回?
要是他真的跑了,那自己豈不是白白得罪了“蠍子”安德烈?
想到安德烈那雙陰毒的眼睛,伊萬諾夫就覺得後背一陣發涼。
雖然那天在伏爾加餐廳,陳默用一把只有一發子彈的槍鎮住了場面。
但那是陳默在的時候。
現在陳默不在了。
要是安德烈那個瘋子回過味兒來,找上門來……
伊萬諾夫打了個哆嗦,伸手去抓桌上的伏特加酒瓶。
就在這時。
一陣低沉的引擎聲從窗外傳來。
那聲音不像拉達那麼破鑼,也不像莫斯科人那麼沉悶。
而是一種渾厚、有力,帶着某種威嚴的轟鳴聲。
伊萬諾夫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他下意識地轉過頭,看向窗外。
只見一輛黑色的轎車,緩緩地停在了商店的門口。
車身修長,線條硬朗。
黑色的漆面在灰暗的天空下,反射着一種冷冽的光澤。
車頭那個奔跑的鹿形車標,在寒風中顯得格外刺眼。
“伏……伏爾加?!”
伊萬諾夫猛地站了起來,椅子被他帶倒了,發出“哐當”一聲巨響。
他顧不上扶椅子,整個人幾乎是撲到了窗前。
沒錯。
是伏爾加。
而且是GAZ-24。
在這個城市,能坐這種車的人,屈指可數。
要麼是那幾位大人物,要麼是……
伊萬諾夫的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
他看到駕駛室的門開了。
一個穿着黑色制服、戴着大檐帽的司機走了下來。
那司機身材魁梧,腰杆筆直,一看就是受過專業訓練的。
他快步走到後座車門旁,戴着白手套的手輕輕拉開了車門。
一只穿着黑色高跟鞋的腳,先邁了出來。
鞋跟很高,很細。
踩在布滿塵土的水泥地上,卻顯得那麼穩當,那麼優雅。
緊接着,是一截裹在肉色絲襪裏的小腿。
線條優美,緊致勻稱。
然後,是一個穿着黑色貂皮大衣的身影。
那大衣的毛色油光水滑,一看就是頂級的紫貂皮。
在這個連面包都要排隊買的年代,這樣一件大衣,足以換這一整條街的商店。
女人下了車。
她戴着一頂寬檐的黑色禮帽,帽檐壓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張臉。
只露出那塗着鮮紅口紅的嘴唇,和那個精致的下巴。
她站在車旁,微微抬起頭,看了一眼商店的招牌。
那個動作,漫不經心,卻又透着一種與生俱來的高傲。
就像是一個女王,在巡視她的領地。
伊萬諾夫感覺自己的心髒都要跳出來了。
他雖然不知道這個女人是誰。
但他知道,這絕對是個大人物。
是個他惹不起,也巴結不上的大人物。
“快!快!”
他回過神來,沖着外面大喊。
“娜塔莎!娜塔莎!死哪兒去了?!”
“把地拖幹淨!把那些該死的灰塵擦掉!”
“貴客!有貴客來了!”
他一邊喊,一邊手忙腳亂地整理着自己的衣領。
那件皺巴巴的西裝,此刻顯得是那麼寒酸,那麼可笑。
他用力抹了一把臉上的油汗,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跌跌撞撞地跑出了辦公室。
……
商店的大門被推開了。
門上的風鈴發出清脆的響聲。
那個女人走了進來。
隨着她的進入,一股淡淡的香水味兒,瞬間彌漫在整個商店裏。
那不是那種廉價的雪花膏味兒。
而是一種復雜的、幽深的、帶着某種神秘氣息的味道。
像是莫斯科深夜的紅場,又像是巴黎清晨的香榭麗舍。
伊萬諾夫迎了上去。
他的腰彎成了九十度,臉上堆滿了諂媚的笑容。
“歡……歡迎光臨,尊貴的夫人。”
他的聲音有些發顫,俄語說得結結巴巴。
“我是這裏的經理,伊萬諾夫。請問有什麼可以爲您效勞的?”
女人停下腳步。
她沒有看伊萬諾夫,而是環視了一圈空蕩蕩的商店。
目光在那些落滿灰塵的貨架上掃過,最後停在了那個空空如也的絲襪櫃台上。
“這就是那個……友誼商店?”
她的聲音很好聽。
低沉,略帶沙啞,卻有着一種磁性。
像是大提琴的低音弦被輕輕撥動。
“是……是的,夫人。”
伊萬諾夫連忙點頭。
“這裏是布拉戈維申斯克最大的百貨商店,雖然……雖然最近物資有點緊張……”
他擦了擦額頭上的汗,心裏暗暗叫苦。
這破地方,要啥沒啥,這不是讓人看笑話嗎?
女人收回目光,終於看向了伊萬諾夫。
那雙藏在帽檐陰影下的眼睛,似乎閃過一絲失望。
“我聽說,這裏有一種……很特別的東西。”
她緩緩開口,語氣裏帶着一絲探究。
“特別的東西?”
伊萬諾夫愣了一下。
“您是指……”
女人伸出一只手。
那只手很白,很嫩,手指修長,指甲修剪得圓潤整齊,塗着淡淡的指甲油。
她在空中虛虛地畫了一個圈。
“一種……會發光的絲襪。”
“有人叫它……‘Queen's Secret’?”
轟!
伊萬諾夫的腦子裏像是炸開了一道驚雷。
會發光的絲襪!
Queen's Secret!
那是陳默給那種油光絲襪起的名字!
當時他還覺得這名字太洋氣,太矯情。
可是現在,從這個貴婦人的嘴裏說出來,卻顯得那麼自然,那麼理所應當。
原來……
原來那個中國人沒有騙他!
那種絲襪,真的能打動上層社會!
真的能引來這種開着伏爾加的大人物!
伊萬諾夫激動得渾身都在顫抖。
他仿佛看到了一條金光大道,正在自己腳下鋪開。
“有!有!有!”
他連聲說道,聲音因爲激動而變得尖銳起來。
“那是我們這裏最緊俏的商品!是……是從北京特意運來的!”
“哦?”
女人的眉毛微微挑了一下。
“還有貨嗎?”
“這……”
伊萬諾夫卡殼了。
貨?
早沒了。
那天展示完之後,那幾千雙絲襪就像是被蝗蟲啃過的莊稼一樣,瞬間就被搶光了。
連娜塔莎腿上穿的那雙樣品,都被一個瘋狂的胖大媽高價買走了。
現在櫃台裏連個包裝袋都找不到。
看着伊萬諾夫那副便秘一樣的表情,女人似乎明白了什麼。
她輕輕嘆了口氣。
那聲音裏,透着一種掩飾不住的失望。
“看來,我是來晚了。”
她轉身欲走。
那動作依然優雅,依然高傲。
但在伊萬諾夫眼裏,那卻是死神的背影。
要是讓她就這麼走了,那自己這輩子可能就再也沒有翻身的機會了!
這可是伏爾加啊!
這可是通往莫斯科的門票啊!
“夫人!請留步!”
伊萬諾夫不知道哪裏來的勇氣,猛地喊了一聲。
他沖過去,攔在了女人面前。
那個司機立刻上前一步,手按在了腰間。
那裏鼓鼓囊囊的,顯然是帶着家夥。
伊萬諾夫嚇得腿一軟,差點跪在地上。
但他還是硬着頭皮,哆哆嗦嗦地說道:
“雖……雖然現在沒貨了……但是!但是那個供貨商……那個中國人……他說很快就會有新貨運到!”
“而且……而且是更大批量的!更好的貨!”
女人停下了腳步。
她看着眼前這個滿頭大汗、一臉驚恐的胖子。
沉默了片刻。
“那個中國人……”
她輕聲重復了一遍。
“他叫什麼名字?”
“陳!陳默!”
伊萬諾夫趕緊說道。
“是個很年輕,很有本事的中國人!他……他還跟莫斯科那邊有關系!”
爲了留住這位貴客,伊萬諾夫開始信口開河了。
反正陳默說過要去莫斯科,那就當他有關系吧!
“陳默……”
女人咀嚼着這個名字。
嘴角慢慢勾起了一抹玩味的弧度。
“有點意思。”
她從手包裏拿出一張名片。
那是一張黑色的卡片,上面只有一串燙金的電話號碼,連個名字都沒有。
但那種質感,那種分量,卻讓人不敢小覷。
她兩根手指夾着名片,遞到了伊萬諾夫面前。
“等貨到了,或者……那個叫陳默的人回來了。”
“打這個電話。”
“告訴他,卡捷琳娜想見見他。”
說完,她鬆開手。
名片輕飄飄地落下。
伊萬諾夫手忙腳亂地接住,像是接住了一個剛出生的嬰兒。
“是!是!一定!一定!”
他連連點頭,腰彎得更低了。
女人沒有再說話。
她轉身,走出了商店。
司機拉開車門,護送她上車。
黑色的伏爾加再次啓動,發出一聲低沉的轟鳴,緩緩駛離了列寧大街。
只留下一串淡淡的尾氣,和那個依然站在門口、手裏緊緊攥着名片的伊萬諾夫。
風吹過。
伊萬諾夫打了個冷戰。
他低頭看着手裏的名片。
卡捷琳娜。
這個名字,在布拉戈維申斯克,甚至在整個遠東地區,都是一個傳說。
有人說她是某個大人物的情婦。
有人說她是克機構的高級特工。
還有人說,她是以前沙俄貴族的後裔,手裏掌握着驚人的財富和秘密。
不管她是哪一種。
對於伊萬諾夫來說,她都是高不可攀的存在。
可是現在。
因爲那個叫陳默的中國人。
因爲那幾雙該死的絲襪。
這個傳說中的女人,竟然走進了他的破店。
還留下了電話。
伊萬諾夫深吸了一口氣。
他突然覺得,那個陳默,可能不僅僅是個倒爺。
他可能是個魔術師。
是個能把石頭變成金子,把不可能變成可能的魔術師。
“陳默啊陳默……”
伊萬諾夫喃喃自語,眼神裏閃爍着一種從未有過的光芒。
“你到底……是何方神聖?”
……
與此同時。
莫斯科。
阿爾巴特大街的一家咖啡館裏。
陳默正坐在窗邊,手裏端着一杯熱氣騰騰的紅茶。
他對面,坐着一個穿着灰色風衣的中年人。
那人戴着一副金絲邊眼鏡,看起來斯斯文文的,像個大學教授。
但陳默知道。
這個人,是莫斯科最大的黑市倒爺之一。
也是他這次“軍需互助”計劃的關鍵一環。
“陳先生。”
中年人推了推眼鏡,語氣裏帶着一絲懷疑。
“你確定……你能搞到五十車皮的輕工業品?”
“而且……還能用軍列運過來?”
陳默笑了笑。
他沒有說話。
只是從口袋裏掏出一張紙。
那是那張蓋着克機構紅章的特別通行證。
他把通行證輕輕放在桌上,推到了中年人面前。
中年人的目光落在那個盾牌與劍的標志上。
瞳孔猛地收縮了一下。
他的手抖了一下,差點碰翻了面前的咖啡杯。
“這……”
他抬起頭,看着陳默。
眼神裏的懷疑瞬間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深的敬畏。
“明白了。”
他深吸了一口氣,把通行證推了回去。
“陳先生,您需要什麼?”
“只要莫斯科有的,我都能給您搞到。”
陳默收起通行證,端起紅茶喝了一口。
茶很熱。
暖流順着喉嚨流進胃裏,驅散了身體裏的寒意。
“我不需要莫斯科的東西。”
他看着窗外飄落的雪花,輕聲說道。
“我需要的,是盧布。”
“大量的……現金盧布。”
中年人愣了一下。
盧布?
現在盧布貶值得厲害,大家都恨不得把手裏的錢換成美元或者黃金。
這個人,居然要盧布?
而且是大量的?
“沒問題。”
雖然心裏疑惑,但中年人還是點了點頭。
“只要貨到,現金隨時準備好。”
“很好。”
陳默放下茶杯,站起身。
“那就這麼說定了。”
他伸出手。
“合作愉快。”
中年人趕緊站起來,雙手握住了陳默的手。
“合作愉快!陳先生!”
走出咖啡館。
陳默緊了緊身上的大衣。
風雪更大了。
但他卻覺得渾身燥熱。
一張巨大的網,正在他的手中慢慢張開。
北京的陳東。
布拉戈維申斯克的伊萬。
還有莫斯科的將軍和這些倒爺。
每個人,都是這張網上的一個節點。
而他。
就是那個織網的人。
現在。
網已經織好了。
就等着……
收魚了。
只是他不知道的是。
在遙遠的布拉戈維申斯克。
一條名叫卡捷琳娜的美人魚。
已經悄悄地遊進了他的網裏。
或者說。
是她主動……
咬上了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