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太陽,曬得泥土路泛起一層白色的光暈。
蟬在老槐樹上不知疲倦地嘶鳴,給這悶熱的午後又添了幾分焦躁。
村裏中心小學的校園裏,倒是比外面安靜不少。
紅磚砌成的兩排平房教室,牆皮有些地方已經斑駁脫落,露出裏面的黃泥。
教室門前,稀稀拉拉地站着些來開家長會的村民。
男人們多是蹲在牆根底下,卷着旱煙,一口一口地往外噴着渾濁的煙氣。
女人們則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低聲說着東家長西家短。
一輛嶄新的二八大杠自行車,在這群人面前停下時,引起了一陣小小的騷動。
車上的人,是趙毅。
他今天沒有穿那身剪裁考究的西裝,而是換了一件幹淨的白襯衫和一條深色的長褲。
即便如此,他那挺拔的身形,和與周遭環境格格不入的清爽氣質,依舊像黑夜裏的火把一樣醒目。
他從後座上抱下一個半大孩子,正是他的長子,趙景覺。
“喲,這不是趙家那小子嗎?”一個叼着煙袋的漢子,眯着眼睛打量着趙毅,“聽說發大財了,把張屠夫都給幹趴下了?”
“可不是嘛,人家現在是老板,在村頭蓋洋樓呢!”一個婦人酸溜溜地接話,聲音不大不小,正好能讓周圍的人都聽見,“就是不知道,這當爹的八年不着家,孩子還能管得好不?”
議論聲像蚊子一樣嗡嗡作響,鑽進趙景覺的耳朵裏。
他下意識地往趙毅身後縮了縮,原本就因爲要開家長會而忐忑不安的心,此刻更是沉甸甸的。
他的手,緊緊攥着自己的衣角,指節因爲用力而繃緊。
小覺害怕,害怕等會兒老師當着這個突然變得無所不能的父親的面,說出那些他已經聽了無數遍的、讓他無地自容的話。
趙毅感受到了兒子的緊張,他沒有理會那些閒言碎語,只是伸出溫暖幹燥的大手,覆蓋在兒子緊握的小拳頭上,輕輕拍了拍。
那掌心傳來的溫度和力量,像一股暖流,讓趙景…覺緊繃的身體,稍微放鬆了一點。
“走吧,進去。”趙毅的聲音很平靜,仿佛根本沒聽見那些議論。
父子倆一前一後,走進了五年級的教室。
教室裏光線昏暗,一股粉筆灰和汗水混合的奇特氣味撲面而來。
低矮的木頭課桌椅被擺成了幾排,上面刻滿了各種各樣的劃痕。
牆上貼着幾張泛黃的標語,“好好學習,天天向上、知識就是力量“,紅色的油漆字已經有些剝落。
家長們陸陸續續地找位子坐下,教室裏頓時顯得擁擠不堪。
趙毅找了靠後的一張空桌子,讓兒子坐在裏面,自己則搬了條小板凳,坐在旁邊。
他的身形高大,坐在這小板凳上,膝蓋幾乎要頂到前面的課桌,顯得有些滑稽,可他神色自若,挺直的背脊沒有一絲懈怠。
趙景覺把頭埋得很低,幾乎要貼到桌面上。
他能感覺到,四面八方投來的目光,有好奇,有同情,但更多的是一種看熱鬧的審視。
他旁邊的位子上,坐着的是班長李大牛的父親,一個滿臉精明的中年男人。
他瞥了一眼趙毅,又看了看縮着腦袋的趙景覺,嘴角撇了撇,沒說話。
“當——當——當——”
掛在教室外面屋檐下的一截廢鐵軌,被人用鐵棍敲響了,發出沉悶而悠長的聲音。
這是學校的上課鈴,也是家長會開始的信號。
教室裏瞬間安靜了下來。
一個戴着黑框眼鏡、頭發梳得一絲不苟的中年男人,夾着一摞厚厚的試卷和備課本,從前門走了進來。
他身材瘦高,嘴唇很薄,法令紋深刻,給人一種天生的刻薄感。
他就是趙景覺的班主任,兼數學老師,王有福。
王老師走到講台前,將手裏的東西啪地一聲摔在桌子上,揚起一陣粉筆灰。
他推了推眼鏡,銳利的目光掃過底下坐着的每一張臉,最後,在趙毅的身上,多停留了兩秒。
那目光裏,帶着一絲審視和不易察白的輕蔑。
“今天把大家請來,不是爲了別的,就是爲了你們孩子的成績!”王老師清了清嗓子,聲音尖銳而洪亮,“期中考試的成績已經出來了,很不理想!非常不理想!全鎮五個小學,我們班的平均分,倒數第一!”
一句話,像一塊石頭砸進水裏,底下的家長們頓時一片譁然,交頭接耳起來。
“怎麼會倒數第一呢?”
“我家狗蛋回去還說考得不錯……”
王老師重重地一拍桌子,壓下了嘈雜的聲音。
“安靜!爲什麼倒數第一?原因很簡單!學生不用功,家長不配合!”他拿起最上面的一張試卷,用力地抖了抖,“就說我們班的李大牛同學,這次數學考了九十八分!全班第一!爲什麼?因爲人家家長重視!每天晚上都盯着孩子做作業!可你們呢?”
他的目光再次掃過全場,像是在尋找可以攻擊的靶子。
“有的家長,一年到頭見不着人影!有的家長,自己連大字都不識一串,就知道在家打麻將、說閒話!你們自己都這樣,還指望孩子能成龍成鳳?做夢!”
一番話,說得底下不少家長都羞愧地低下了頭。
李大牛的父親則挺起了胸膛,臉上露出得意的神色。
趙毅面無表情地看着講台上唾沫橫飛的王老師,心裏卻覺得有些好笑。
一個老師,不從自己的教學方法上找原因,反而把所有責任都推到學生和家長身上,這種人,他前世見得多了。
果然,在進行了一番籠統的批判之後,王老師開始了他的定點清除。
“我們班,總有那麼幾個拖後腿的!自己不學好,還影響整個班級的學習風氣!”他從那一摞試卷裏,抽出了一張卷面畫滿了紅叉的卷子,高高舉起。
“趙景覺!”
這個名字,像一聲炸雷,在安靜的教室裏響起。
趙景覺的身體猛地一顫,那張埋在臂彎裏的臉,瞬間漲得通紅,血色褪去後,又變得慘白。
他感覺全班所有人的目光,都像針一樣,扎在了他的後背上。
趙毅的眉頭,微微蹙了一下。
他伸出手,在兒子顫抖的脊背上,不輕不重地按了按。
“趙景覺同學,這次數學,二十三分!”王老師的聲音裏充滿了鄙夷和不耐煩,“應用題,一道沒對!計算題,錯了一大半!這哪裏是來上學的?這分明是來混日子的!”
他把那張可憐的試卷,狠狠地摔在講台上,目光如刀,直直地射向教室後排。
“趙景覺的家長來了沒有?”
所有人的目光,齊刷刷地轉向了趙毅。
趙毅迎着所有人的視線,緩緩地站了起來。
他的身高,在普遍不高的村民中,顯得鶴立雞群,瞬間成了全場的焦點。
王老師看着他,嘴角的譏諷更濃了。
“哦?你就是趙景覺的爸爸?稀客啊!我還以爲你這輩子都不打算回來了呢!”
這話一出,教室裏響起一陣壓抑的低笑聲。
“王老師,你這話是什麼意思?”趙毅的聲音很平靜,聽不出喜怒。
“什麼意思?”王老師冷笑一聲,提高了音量,仿佛要讓全村人都聽到他的“金玉良言”,“我的意思就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你這個當爹的,八年對家裏不聞不問,現在突然回來了,就得好好管管你兒子!
上課天天走神,布置的作業從來沒對過,問他什麼都是一問三不知!
我看這孩子,腦子根本就沒開竅!”
他頓了頓,扶了扶眼鏡,用一種蓋棺定論的語氣說道:“說白了,我看就是遺傳問題!
爹都不是個負責任的,能指望兒子好到哪去?
再加上家裏以前沒人管,基礎差得一塌糊塗,我看啊,這孩子就這樣了,沒什麼指望了!
趁早回去學個手藝,別在學校裏浪費時間,還拖我們班的後腿!”
這番話,刻薄到了極點,也惡毒到了極點。
它不僅徹底否定了一個孩子所有的可能性,更是把一個男人最大的責任缺失,血淋淋地揭開,放在大庭廣衆之下鞭笞。
“王老師是嚴師,說得在理啊。”李大牛的父親在旁邊陰陽怪氣地附和道,“孩子笨,就得認,別耽誤大家夥的時間。”
“就是就是,咱們娃還指望王老師多費心呢。”另一個家長也趕緊拍馬屁。
竊竊私語聲,鄙夷的目光,幸災樂禍的笑容,像一張無形的大網,將趙景覺死死地罩住。
男孩的頭,垂得更低了,雙肩劇烈地顫抖着。
他緊緊地咬着下唇,嚐到了一絲鹹澀的血腥味。
屈辱的淚水在眼眶裏打轉,卻被他用盡全身的力氣,倔強地逼了回去。
他不想哭。
尤其不想在這個剛剛讓他看到一點希望的父親面前,哭得像個廢物。
整個教室的空氣,都因爲這場針對性的羞辱,而變得壓抑而又亢奮。所有人都等着看趙毅的反應。
他們想看這個傳說中在外面發了大財、連張屠夫都敢打的男人,在教書先生的權威面前,會是怎樣的窘迫和難堪。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趙毅的臉上,沒有憤怒,沒有窘迫,甚至連一絲的難堪都沒有。
他只是靜靜地站着,看着講台上那個自以爲是的王老師。
眼神深邃,嘴角甚至還噙着一抹若有若無的,像是看小醜表演般的笑意。
那笑意,比任何憤怒的表情,都更讓王有福感到刺眼和不安。
“你笑什麼?”王有福色厲內荏地喝道。
趙毅終於開口了。
他的聲音依舊平靜,卻像一把鋒利的解剖刀,精準地劃開了對方虛僞的外衣。
“王老師,”他緩緩說道,“我笑你誤人子弟,還不自知啊!!!”